第三十四章 圣约翰的求婚
等到一切都办妥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节了。这个全体国民休假的时节即将来到。这时,我让莫尔顿学校放了假,并且注意做到不让自己在临别时,对学生无所表示。交上好运不但使人心胸开朗,也使人出手变得出奇地大方起来。在我们有大量收入时,拿出一点儿分给别人,只不过是让不寻常的激动心情有个抒发的机会罢了。我早就高兴地觉察到,我的许多乡下学生都喜欢我。在我们分别时,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她们对我表达了淳朴而热烈的爱。我发现自己能在她们纯真的心里确实占有一个位置,为此我深深地感到满意。我答应她们,以后每周一定去看她们一次,而且在学校里给她们上一小时课。
那天,我看着各班的六十个女孩在我面前鱼贯而出,锁上了门,这时里弗斯到来了。我正手里正拿着钥匙站在那儿,特意在跟五六个最好的学生说几句告别话。这几个学生,在英国的家民阶层中,一个个都不亚任何所能找到的任何最体面、最可敬、最谦逊也最有见识的姑娘。这个评价是很高的,因为就整个欧洲的农民来说,英国农民毕竟是最有教养、最有礼貌、最有自尊的。从那以后,我曾见过一些“法国农妇”原文为法语。和“德国农妇”原文为德语。,她们和我的莫尔顿姑娘相比,就是最出色的也显得无知、粗俗和愚蠢。
“你认为辛苦了这么一段时间,得到报偿了吗?”她们走了之后,里弗斯先生问道,“趁自己年轻力壮时,做一些真正有益的事,你觉得很让人快乐吗?”
“那当然喽!”
“可你还只不过辛苦了几个月呢!要是你把一生都献给改善人类的事业,岂不是很有价值吗?”
“是的,”我说,“可是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不但要培养别人的才能,也想要享受自己的才能。现在我就要享受了,别再让我的身心重又回到学校去,我已经走出学校,一心想着为整个假期作安排了。”
他的神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这是怎么啦?你突然显得这么急迫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行动,尽我所能地积极行动起来。首先,我得请求你让汉娜自由行动,另外找个人照料你。”
“你需要她?”
“对,跟我一块儿去沼泽山庄。黛安娜和玛丽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回来了。我要把一切收拾得妥妥帖帖等她们回来。”
“我懂了,我还以为你是急于要飞到哪儿去旅行呢。这样更好了。就让汉娜跟你去吧。”
“那叫她明天就做好准备。还有,这是教室的钥匙,我小屋的钥匙明天早上再给你。”
他接了钥匙。“你交出钥匙倒是挺高兴的,”他说,“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情怎么会这样轻松;我不知道你放弃了这个工作后,打算找个什么工作。你现在的生活目标是什么?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雄心壮志?”
“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清扫干净,(你理解这个词儿的所有意义吗?)把沼泽山庄从卧室到地下室都彻底地清扫干净。我的第二个目标是用蜂蜡、油和无数抹布把它拭擦得直到重新闪闪发光。第三个目标是按数学的精确性安排好每一张椅子、桌子、卧床和地毯的位置。然后,我要把每间屋子里的炉火都烧得旺旺的,用的煤块和泥炭多到叫你几乎破产。最后,在你妹妹到来前的两天,汉娜和我还要全力用来打鸡蛋、拣葡萄干、磨香料、配制圣诞节蛋糕料、剁肉饼馅,以及举行其他各种各样的烹调仪式。我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对你这样的门外汉,实在没法用一般的语言来充分表达出我们的忙碌景象。总之,我的目标是,在下星期四以前,为黛安娜和玛丽尽善尽美地准备好一切;我的雄心是,在她们到来时,给她们一个最理想的欢迎。”
圣约翰淡淡一笑,他还是不大满意。
“就眼前来说,这都是很好的,”他说,“可是,说正经的,我相信,在第一阵欢乐冲动过去之后,你就会把眼光放得更远大一些,不再把家人的亲热和家庭的乐趣看成高于一切。”
“这两样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我插嘴说。
“不,简,不。这世界并不是个享乐的地方,别打算把它变成那样;它也不是个休息的处所,别让自己变得懈怠懒惰了。”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正要大忙一番。”
“简,眼下我先原谅你,我给你两个月的宽限,让你充分享受一下你的新地位,让你痛痛快快地沉浸在新发现亲戚的喜悦之中。可是,在这以后,我希望你会开始把眼光放远,越过沼泽山庄和莫尔顿,越过姐妹的团聚,越过文明富裕生活中的那种自私的安逸和肉体的舒适。但愿你的精力会再一次充沛得让你感到不安。”
我惊讬地看着他。“圣约翰,”我说,“我觉得你说这样的话简直是不怀好意。我一心想要像个女王那样称心如意,你却搅得我心烦意乱!你这是什么目的?”
“要使你的才能获得充分的收益。你的才能是上帝托付给你的,有朝一日他肯定要你精确地汇报的。简,我会严密而关切地注视着你——这我预先要告诉你。你要竭力不让自己过分热衷于庸俗的家庭乐趣,不要那么迷恋那些肉体上的牵累;你应该把自己的毅力和热忱留给一种合适的事业,千万别把它们浪费在平凡而短暂的琐事上。你听见了吗,简?”
“听见了,就像你是在说希腊语似的。我觉得我已经有了使我感到快乐的合适事业。我要快乐。再见!”
在沼泽山庄我确实很快乐。同时我也在拼命干活儿,汉娜也一样。她看到我在弄得天翻地覆的房子里那么高兴地忙碌着——又是刷,又是扫,又是洗,又是烧的——看得都入迷了。经过了一两天更糟的混乱之后,终于渐渐地,秩序在我们自己制造的一片混乱中建立起来,这确实让人感到高兴。在这以前,我已经去了一趟斯××市,购置了一些新家具。我的表哥表姐们已经给了我全权委托,让我按自己的心意随意改变任何布置,而且还特意拨出一笔款子专供这一用途。我让常用的客厅和卧室依旧保持原样。因为我知道,黛安娜和玛丽再次看到这些旧桌椅和旧床铺,肯定比看到新式家具更亲切更喜欢。不过,为了使她们回家时能领略到一点儿我所希望的新鲜有趣的感觉,我想稍作更新还是必要的。可以换上漂亮的深色新地毯和新窗幔,摆上几件精心挑选的瓷器和铜器这样古雅的摆设,换上新的椅套、镜子以及梳妆台上的梳妆盒,有了这些,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了。它们看上去新鲜,但并不刺眼。我用老桃花芯木家具和紫红的窗帘椅套等,把一间备用的客厅和备用的卧室,彻底地重新加工布置一番。我还在过道上铺了帆布,在楼梯上铺上了地毯。这一切安排就绪后,我认为,从内部看,沼泽山庄完全够得上是个明亮、朴实的舒适环境的典范,虽然从外部看,它是这个隆冬季节里荒芜、冷寂的凄凉景象的标本。
非同小可的星期四终于来临了。预料她们将在天黑时到达,而还没到傍晚,楼上楼下都已生了火,厨房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汉娜和我穿戴整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圣约翰先来了。我曾经请求他在一切都安排好以前,千万不要来家里。实际上,一想到屋子里又脏又乱的景象,就足以吓得他不敢来了。他发现我正在厨房里正在照看烘着的茶点蛋糕。便朝炉子跟前走来,一边问道:“你这么干着女仆的活儿,是不是终于心满意足了?”我的回答是请他陪我一起大体视察一下我的劳动成果。我好不容易总算拉着他在整幢房子里兜了一圈。他只是在我打开的房门口朝里张望了一眼。待他楼上楼下走过一遍之后,他只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让房子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和劳累,但对于房子的改观,他没有一句表示高兴的话。
他的沉默使我大为扫兴。我想,也许是这些改变打破了他所珍视的某些往事的联想了。我问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口气里自然有几分沮丧。
“完全不是。恰恰相反,”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悉心照顾到每一点可以引起我们联想的东西。事实上,我是担心你在这方面花的心血太多了,有点不值得。譬如说这个房间吧,你花了多少时间来琢磨它的布置?——顺便问一句,你是否能告诉我某本书在哪儿吗?”
我把书架上他说的那本书指给他看,他取了书,就退到他常待的那个窗口的凹处,看起书来。
哦,读者,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圣约翰是个好人,但我开始感到,他说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倒真是一句实话。生活中的人情和乐趣对他没有一点儿吸引力——生活中恬静的享受也不能使他动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活着仅仅为了追求——当然是追求善良和伟大的东西;可是他永远不会停歇下来,也不赞成他周围的人有所停歇。我望着他那静止、苍白得像白石头似的高高的额头,望着他那张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时的俊美的脸,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是件受不了的事。我仿佛刹那间受到启示似的,明白了他对奥利弗小姐的爱是什么性质。我同意他的看法,这只不过是一种感官的爱而已。我明白了:当这种爱在他身上产生狂热影响时,他为什么会蔑视自己,为什么会一心要扼杀它、摧毁它,而他又为什么会不相信这种爱能永远给他和她带来幸福。我看出来,他是由特殊的材料雕成的,大自然正是用这种材料雕琢出她的基督教和异教的英雄,雕琢出她的立法家、她的政治家和她的征服者的。他是可以寄托伟大事业的坚强堡垒,可是他在家庭的炉火边,却往往像一根冰冷、笨重的石柱子,既阴冷又乏味,放得也不是地方。
“这间客厅不是他的天地,”我心里想,“喜马拉雅山或者南非丛林,甚至是瘟疫流行的几内亚海岸的沼泽,对他也许更适合。他还是远离家庭生活宁静的好;这不是适合他的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他的才能会停滞衰退——既不能发展,也显示不出优点。只有在险恶的和需要奋斗的地方——在考验勇气,表现能力和需要毅力的地方——他才会出来讲话,采取行动,是个领袖和强者。而在这样的火炉边,一个快活的孩子都远比他可爱。他选择传教士的职业是对的。——现在我明白了。”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汉娜推开客厅的门,大声嚷道。就在这时,老卡洛也高兴地汪汪叫了起来。我立刻奔了出去。这时天色已黑,但是能听到车轮的辚辚声。汉娜迅速地点亮了一盏提灯。马车在小门边停了下来,车夫打开了车门,先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接着又是一个。转眼之间我的脸就已埋到了她们的帽子下面,先是触到玛丽柔软的面颊,然后是黛安娜飘拂的卷发。她们欢笑着——吻了我——接着又吻了汉娜,拍拍高兴得几近发狂的卡洛,急切地问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们立刻快步走进屋去。
她们一直从惠特克劳斯乘车前来,长途颠簸,身子都坐僵了,夜晚的冰冷寒气又把她们冻得够呛。可是一见到熊熊的炉火,她们马上就笑逐颜开了。车夫和汉娜把箱笼拿起来时,她们问起了圣约翰。直到这时,圣约翰才从客厅里出来。姐妹俩一起奔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平静地吻了她们每人一下,低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站着听她们说了一会儿,接着便说,他想她们马上就会去客厅里跟他在一起,说完就像逃回避难所似的回到客厅里去了。
我已经点好蜡烛,准备送她们上楼去,可是黛安娜要先吩咐几句好好招待马车夫的话,然后她们俩才跟我上了楼。对她们房间的更新和装饰,对新的帷幔、新的地毯、色彩鲜艳的瓷花瓶,她们都很喜欢,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她们的满意之情。看到我的布置正合她们的心意,我十分高兴,我所做的一切,给她们一次欢欢喜喜的回家增添了生动的魅力。
那一晚真是太快活了。我那两位兴高采烈的表姐,滔滔不绝地又是叙述又是议论着。她们欢快的谈话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重又和两个妹妹相聚,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可是,对她们的热情洋溢,流露出欢乐的之情,他却并没有同感。这一天的大事——即黛安娜和玛丽的归来——使他高兴,但随之而来的快乐的喧闹,迎接时喋喋不休的欢声笑语,却使他厌烦。我看得出,他在盼望比较安静的明天早点儿到来。就在这一晚的欢乐达到高潮时,大约吃过茶点后一个小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汉娜进来通报说:“来了个穷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来请里弗斯先生去看他母亲,她快要死了。”
“他家住哪儿,汉娜?”
“在惠特克劳斯山坡顶上,差不多有四英里路哩,而且一路上净是荒原和沼泽。”
“告诉他,我马上去。”
“说真的,先生,你最好还是别去吧。天黑以后,再没有比那更难走的路了,泥沼地那段根本就没有路。再说,今晚又这么冷——风从来没刮得这么猛过。先生,你最好还是叫那孩子先捎个口信回去,说你明天早上一准到那儿。”
可是他早已走到过道里,正在披披风,没有一点儿推托,没有一句怨言,就动身走了。当时是九点钟。他直到半夜才回来。尽管他又饿又累,可是看上去却比去的时候还快活。他尽了一份职责,做了一番努力,感到自己有克己献身的毅力,有了这种自我感觉,他自己也就愉快了不少。
我担心的是接下来的整整一星期——圣诞节的一周——会使他感到厌烦。这一周,我们什么正事儿也没干,把时间全花在家庭的寻欢作乐上。沼泽地的空气、家居的自由、富裕生活的开端,就像给黛安娜和玛丽的精神注进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她们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整天价欢天喜地地说个不停。她们的谈话既机智精辟,又新颖独特,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我宁愿听她们谈或者和她们一起谈,而不愿去做其他的事情。圣约翰对我们的欢闹说笑虽然没有非议,可他还是有意避开了。他很少能在家里,他的教区很大,居民又很分散,他每天都能找出一些事来,到各个居民点去访问病人和穷人。
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黛安娜像是沉思了一会儿后,问圣翰道:“你的计划是不是还没有改变?”
“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这就是他的回答。接着他告诉我们说,他离开英国的时间已经确定,就在明年。
“那么罗莎蒙德?奥利弗呢?”玛丽提醒说,看起来,这句话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因为话一出口,她就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话收回去似的。圣约翰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他有在吃饭时看书的不合群习惯——他合上书,抬起了头。
“罗莎蒙德?奥利弗,”他说,“快要嫁给格兰比先生了,他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比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是斯××城社会背景最好也最受人敬重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从她父亲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他的两个妹妹互相看看,又看看我,我们三人又一起看看他。他像玻璃一般平静。
“这门婚事准是定得很仓促,”黛安娜说,“他们认识绝不会太久。”
“才两个月。他们是十月份在斯××城举行的全郡舞会上认识的。不过,他们的结合,现在看来,既然没有什么障碍,而且从各方面看,这桩婚事大家也都称心如意,那就没有必要多耽搁。一待弗雷德里克爵士让出给他们的斯××府重新整修好,可以住进去了,他们就结婚。”
这次谈话以后,我第一次发现圣约翰独自一人待着时,就忍不住想要去问问他,有没有为这件事感到难过。可是他看上去似乎一点儿也不需要同情,那神情不仅使我不敢多此一举,而且还为自己以前的冒失行为感到有点害臊。再说,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和他交谈了,他的沉默寡言又像冰层似的覆盖了一切,我的坦率也被冻结在这层冰的下面了。他并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对我以亲妹妹相待,他经常在我和他的妹妹之间做出一些细微的、令人寒心的区别,这样做完全无助于发展诚挚的亲情。总之,尽管我现在被认作他的亲属,跟他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可是我却感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远远大于当初他只把我看成一个乡村女教师的时候。我一想起他曾对我那么推心置腹地说过许多知心话,简直就不能理解他目前这种冷若冰霜的态度。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从俯身面对的书桌上突然抬起头来,说出下面的话时,我难怪要大吃一惊了。他说:
“你瞧,简,仗已经打过了,而且取得了胜利。”
听他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没能马上作答。我迟疑了片刻后,答道:
“难道你不认为,你的处境有点像那些花了过大代价才获得胜利的征服者吗?要是再来这么一仗,不会把你给毁了?”
“我想不至于。即使我的处境是这样,也没多大关系。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仗要我去打了。这场斗争的结局是决定性的,我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为此我要感谢上帝!”说完他又回到自己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随着我们(黛安娜、玛丽和我)共同的欢乐逐渐趋于较为平静时,我们重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和正常的学习
。圣约翰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跟我们同坐在一间屋子里,有时一坐就是几小时。玛丽画画,黛安娜继续她已在研读的百科全书这一课程(这令我既敬畏又惊异),我在苦苦学习德语,他在专心钻研一种神秘的学问——一种东方语言;他认为,学会这种语言对实现他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
当大家都这样忙着时,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似乎显得颇为安静和专心,只是他那双蓝眼睛时不时会离开那离奇古怪的语法,朝我们瞟过来,有时还会用出奇专注的目光盯着我们这几个同学。可是一被觉察,它立即就会移开,但过不多久,它又以一副搜索的样子回到了我们的桌子上。我纳闷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使我纳闷的还有,对一桩我认为无关紧要的小事——就是我每周去一次莫尔顿学校的事——他每次总要表示十分满意。更使我纳闷的是,要是遇上天气不好,下雪、下雨,或者刮大风,他的妹妹劝我不要去时,他总是嘲笑她们多为我担心,鼓励我不管天气怎样,都应该去完成工作。
“简可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不中用,”他总是说,“她像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一样,经得起山风,暴雨,或者几片雪花。她的体质既健康又有适应性,她比许多更强壮的人都更能经受得起气候的变化。”
有时候,我回到家里时往往疲惫不堪,被风雨吹打得够受,可是我从来不敢抱怨一声,因为我看得出,我一抱怨准会使他不高兴。任何时候,我表现出坚忍不拔就能让他高兴,反之,就会惹他特别生气。
然而,有一天下午我却获准待在家里,因为我真的感冒了。他的两个妹妹代我去了莫尔顿。我坐着学习席勒的作品,他在研读他那些别扭难懂的东方文字。当我作完翻译改作别的练习时,不经意地朝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他那一直在观察我的蓝眼睛的威力之下。我不知道他这样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打量了我多久。他的目光是那么锐利,然而又是那么冷漠,一时间我竟有些迷信起来,仿佛自己正和什么神秘的东西同坐在一间屋子里。
“简,你在做什么?”
“学德语。”
“我想要你放弃德语,改学印度斯坦语。”
“你说这话不是认真的吧?”
“完全认真,认真到一定要你这么做,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接着他解释说,印度斯坦语就是他眼下正在学的语言,学到后面很容易忘掉前面初学的东西。要是能有一个学生,就可以借此一遍遍复习基础知识,这就可以把它们牢牢地记住了。这对他将是个极大的帮助。他说为了选择学生,他已在我和他妹妹之间犹豫不决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决定选择我,因为他发现,我们三个人中我最有耐心坐下来干一件事。我愿意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作出这种牺牲的时间不用太久,因为现在离他动身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
圣约翰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人。他给人的感觉是,别人给他留下的每一个印象,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他都深深铭刻在心,而且永不磨灭。我同意了他的要求。等到黛安娜和玛丽回来,前者发现她的弟子已从她这儿转向了她哥哥的门下时,她不禁大笑了起来,而且她跟玛丽都异口同声地说,圣约翰是绝不可能说服她们走这一步的。他平静地回答说:
“这我知道。”
我发现他是一位很有耐心,不厌其烦且又是非常严格的老师。他对我的期望很高,当我达到他的期望时,他就以自己的方式对我大加赞许。渐渐地,他对我有了某种能够左右的影响力,使我的头脑失去了自由;他的赞扬和关注比他的冷漠更能束缚人。他在我旁边时,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谈笑,因为一种讨厌的摆脱不开的本能提醒我,轻松愉快(至少我表现的)是他所不喜欢的。我完全意识到,只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和一本正经的工作才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他在场,你就别想想点别的或者做点别的。我觉得自己仿佛已被一种足以把人冻僵的魔力所控制。他说“去”,我就去;他说“来”,我就来;说“做这个”,我就做这个。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做奴隶的状态,有好多次,我真希望他继续像以前那样忽视我。
一天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了,他的两个妹妹和我都围在他身旁,向他道晚安,他按照他的习惯一一吻了她们,然后又照例把手伸给我。黛安娜一时兴至,想开个玩笑(她可不会甘愿受苦并被他的意志所左右,因为她自己的意志也一样坚强,只是方式不同),她嚷道:
“圣约翰!你口口声声说简是你的三妹,可是你现在就没把她当三妹对待,你应该也吻吻她。”
她把我推到他跟前。我想黛安娜真惹人生气,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非常尴尬。正当我抱着这样的心情和想法时,圣约翰低下了头,他那希腊型的脸低到跟我的脸一样的水平上,他的眼睛锐利地探询着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如果真有什么石头吻或者冰吻之类的东西的话,我就会说我的教士表哥给我的吻就是这样的吻。不过也许会有试验性的吻吧,那他的就是试验性的吻。吻完之后,他看着我,想知道结果如何。结果并不惊人,我肯定没有脸红。也许我变得有点儿苍白,因为我觉得这一吻有点像加在我的镣铐上的铅封。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省略过这种仪式,我接受它时的一本正经和不动声色,倒反而使他感到有一种趣味。
至于我呢,我则每天都希望能更多地讨他喜欢;可是我一天强似一天地觉得如果这么做,我就必须抛掉我的一半天性,扼杀我的一半才能,扭转我的志趣所向,强迫自己去从事并非天生爱好的钻研。他要训练我达到我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为了要尽力达到他所要求的高标准,我每时每刻都在受着折磨。可这件事是不可能办到的,就像要把我不端正的五官塑造成他那种端正的古典型的五官,要把他的眼睛所含那种海蓝色光芒且充满严肃的神情给予我的闪烁不定的碧色眼睛一样。
然而,眼下压迫束缚着我的,还不只是他的控制。最近一些日子,我动不动就忧郁缠身。一个害人的恶魔盘踞在我的心头,从根本上吸干了我幸福的源泉——这个恶魔就是焦虑。
读者啊,你也许以为,在这些境况的改变和命运的变迁中,我已经把罗切斯特先生忘掉了。我一刻也没有忘。对他的思念依然伴随着我,因为这种思念绝不是阳光所能驱散的雾气,也不是能被暴风雨冲刷掉的画在沙上的人像;这是一个刻在大理石上的名字,注定要跟这块刻有它的石碑同生共死。我日夜渴望知道他的情况,这种渴望到处紧随着我;在莫尔顿时,每晚一回到我的小屋,它就会袭上我的心头;现在到了沼泽山庄,我每天夜里一到我的卧室里,就会为它感到忧伤,沉思不已。
因为遗嘱的事,必须跟布里格斯先生通信期间,我在信中就问过他,问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地址和身体情况,但正像圣约翰猜想的那样,他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又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写信,打听这方面的消息。我满以为这一次准能达到目的,认为这样肯定能很快得到回音。使我诧异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一直杳无音讯;继而两个月都过去了,邮件一天天到来了,却始终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回音,我陷入了极度的苦恼和焦虑之中。
想到第一封信有可能遗失了,于是我又写了一封信。新的努力带来了新的希望,可是它也像上一次那样,在我心里照耀了几个星期,然后也像上一次那样,渐渐地暗淡下去,闪烁着将要熄灭了。我连一行字、一个字都没收到。当半年的时间在徒然的空盼空等中过去时,我的希望破灭了,我真的绝望了。
一片明媚的春光在我周围照耀着,我却无心欣赏。夏天就要到了,黛安娜竭力想让我高兴起来;她说我看上去气色不好,愿意陪我一起去海滨。对此圣约翰表示反对;他说我不需要娱乐,而是需要工作,我目前的生活太漫无目标,我需要一个目标。我想,也许是为了弥补这种不足,他才进一步加重了我的印度斯坦语学习任务吧,而且他比原来更加严格地要求我把它完成。而我,却像一个傻瓜,从没想到要反抗——我没法反抗他。
有一天,我带着比往常更加低落的情绪学习着。这一低落是由于一阵强烈的失望所造成的。这天早上,汉娜告诉我说有我的一封信。我急忙下楼去取,几乎肯定准是那盼望已久的消息到来了,但结果我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布里格斯先生写来的有关事务上的一封无关紧要的便函。这一痛苦的挫折害得我当时就流下了眼泪。而这会儿,当我坐在那儿,面对着一位印度作家难懂的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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