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会使谈话重新变得活跃起来。
有一天,他因事被叫到米尔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他这一走,大家就特别感到缺少了他那种能使气氛活跃的感染力。午后,下起了雨。大伙原来计划散步去看看最近设在干草村那一块公有地,最近在那儿安顿下来了一个吉卜赛人的营地,现在这个计划也因雨只好推迟了。男客中有几位去马厩了。几位年轻的先生跟小姐们在台球室里打台球。两位贵族遗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利恩夫人静悄悄地打纸牌解闷。丹特太太和埃希顿太太想拉布兰奇?英格拉姆聊聊天,可她根本不加理睬,先是随着钢琴小声哼了几支感伤的曲子,然后又从书房里找来一本小说,傲慢而懒散地往沙发上一躺,准备借助小说的魅力来打发这段没人陪伴的无聊时光。房间里和整个宅子里都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从楼上传来打台球的人的笑语声。
夜色降临,时钟已经提醒大家,换礼服准备参加晚宴的时间到了。这时,紧挨着我跪在客厅窗座上的阿黛尔突然喊了起来:
“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原文为法语。
我转过身去,英格拉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奔了过来,其他的人也都丢下各自在干的事抬头来看,这时已经可以听到湿漉漉的砾石路上车轮的嘎嘎声和马蹄的溅水声。一辆驿车正在驶来。
“他怎么这个样子回来了?”英格拉姆小姐说,“他出门的时候不是骑了美罗(那匹黑马)去的吗?他还带了派洛特的。他把马和狗都弄到哪儿去了?”
她说这话时,她那穿着宽大衣服的高高的身躯紧紧地靠近窗户,弄得我只好尽量把身子往后仰着让她,结果差一点儿扭坏了我的脊梁骨。她在急切中一开始没有看到我,等她一看见,便撇了撇嘴,走到另一个窗口去了。驿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打了门铃,一位穿着旅行装的绅士从马车上下来,可是那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个看样子挺时髦的高个儿陌生人。
“真气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这讨厌的猴子!”(这是冲着阿黛尔说的)“谁让你坐在窗台上乱报消息的?”她说着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是我的过错似的。
大厅里传来说话声。不久,新来的那个人走了进来。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个躬,因为他认为她是在场的人中最年长的夫人。
“看来我来得不巧,夫人,”他说,“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不过我是长途跋涉远道而来,而且作为他的一个亲密的老相识,我想我可以冒昧先在这儿住下,等他回来。”
他的举止彬彬有礼。他说话的口音我觉得有点儿异样——不能确定是外国口音,但也不完全是英国口音。他的年纪大概和罗切斯特先生相仿——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他的肤色黄得出奇,不然他倒是个模样儿俊俏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去的时候。可是再仔细一看,你就会发现他脸上有一些让人讨厌,或者说是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他五官端正,但太松散。他的眼睛大大的,样子不错,可是从中流露出来的却是缺少生气、消沉空虚的神情——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换衣服的铃声响了,大家都四下散去。直到吃晚饭后我才再次看到这位客人。这会儿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十分自在,可我却比以前更不喜欢他的相貌了。我发现他既有点心神不定,又有点没精打采。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且又漫无目标,这使他的神情显得很古怪,我记忆中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尽管这是个漂亮男人,待人也还和蔼可亲,他却使我感到万分厌恶。在他那张皮肤光滑的鹅蛋形脸上看不到力量,那鹰钩鼻子和樱桃小口上看不到坚毅,那低而平的额头上看不到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里看不到威严。
我坐在我常坐的隐蔽角落里看着他,壁炉架上枝形烛架的光正好照在他身上。他坐在一张拉到炉火跟前的扶手椅上,而且好像怕冷似的,不断蜷缩着身子向炉火靠近。我把他跟罗切斯特先生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这样说并无不恭之处),相比之下,一只光滑的肥鹅和一只凶悍的雄鹰,一头温顺的绵羊和一条毛皮蓬乱、目光犀利的牧羊犬之间,也不会比他俩之间的差别更鲜明的了。
他提起罗切斯特先生,就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真可说是一种奇特的友谊,正应了那句古老的谚语:“两极相逢。”
有两三位先生坐在他近旁,我从房间另一头偶尔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片断。起初,我没听出什么眉目来,因为离我较近的路易莎?埃希顿和玛丽?英格拉姆之间的谈话,把偶尔传到我耳中的片言只语给搅浑了。她们俩谈的也是这个陌生人,两人全部把他称为“美男子”,路易莎说他是个“可爱的人儿”,她“喜欢他”。玛丽则举出他那“漂亮的小嘴和好看的
鼻子”,作为她心目中迷人的偶像。
“他还有一个性情多么温和敦厚的额头啊!”路易莎大声赞叹道,“那么光滑——我最讨厌的皱眉蹙额的怪相一点儿都没有。他还有那么恬静的眼神和微笑!”
接着,亨利?利恩先生把她们叫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了,去商量有关已经推迟的去干草村公地远足的问题,这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炉火边那几个人身上了。我不久就弄清了新来的这个人叫梅森先生,随后又得悉他刚来到英国,他是从一个热带国家来的,显然,这就是他为什么脸那么黄,坐得离壁炉那么近,在屋子里还穿着大氅的原因。接着,谈话中出现了牙买加、金斯敦此处为牙买加首都。、西班牙城牙买加一城市。这些字眼儿,这表明他住在西印度群岛。而且,使我吃惊不小的是,我很快又知道,他就是在那儿初识罗切斯特先生的。他还说起罗切斯特先生不喜欢那一带的灼热、飓风和雨季。我知道罗切斯特先生曾经是个旅行家,这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起过,但我原以为他的足迹只限于欧洲大陆,在这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他曾到过更远的地方。
正当我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断了我的思路。在有人偶尔开门的时候,梅森先生冷得发抖,便要求给炉子再加点煤,因为尽管炉中的余火仍又红又亮,可是已经没有火焰了。送煤进来的那个仆人,离去前在埃希顿先生椅子旁停下,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到“老太婆”“老是纠缠不休”这样几个字眼儿。
“告诉她,要是她再不走的话,就把她铐起来。”这位地方执法官说。
“不,等一等!”丹特上校阻止说,“别把她赶走,埃希顿,这事我们或许正好利用一下,最好先跟太太小姐们商量一下。”接着他就大声说:“女士们,你们不是说要去干草村公地看吉卜赛人宿营地吗?山姆刚才通报说,现在有一位本奇妈妈伊丽莎白时代伦敦的一位有名的酒店女老板,传说她善于讲故事,知道许多奇闻逸事和笑话。后人则常用她的名字来泛指给人算命的女人。正在仆役间里,硬缠着要让人带她来见见‘贵人’们,给他们算算命。你们愿意见她吗?”
“不用说,上校,”英格拉姆夫人叫了起来,“你肯定不会去纵容这么个下贱的骗子吧?无论如何,得马上把她打发走。”
“可是我没法把她劝走,夫人,”仆人说,“别的仆人也劝不走她。这会儿,费尔法克斯太太正在对付她,请她走开。可是她反而在炉子旁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还说谁也别想撵她走,除非让她上这儿来。”
“她要干什么?”埃希顿太太问。
“她说‘要给先生太太们算命’,太太。她还赌咒说她一定要算,而且准能算成。”
“她什么模样?”两位埃希顿小姐异口同声问道。
“是个丑得吓人的老家伙,小姐,黑得简直像煤烟。”
“啊,这么说她是个地道的巫婆了!”弗雷德里克?利恩嚷嚷道,“这还用说,让她进来呀。”
“说得对,”他哥哥接口说,“放过这么个取乐的好机会,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想干什么呀?”利恩夫人惊叫起来。
“我决不赞成这种胡闹的花样。”勋爵遗孀英格拉姆夫人附和说。
“哦,妈妈,你会赞成的,你一定会赞成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在琴凳上转过身来,用傲慢的口气说道,在这以前,她一直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翻看着一张张琴谱。“我也很想听别人给我算算命,所以,山姆,去把那个丑婆子叫来。”
“我亲爱的布兰奇!你想想……”
“我想了——你要说的我全想了。我就是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快去,山姆!”
“对,对,对!”所有的年轻人,无论是小姐还是先生,全都嚷了起来,“让她进来,这一定好玩极了!”
仆人依然犹豫着没有去。“她看上去挺粗鲁的。”他说。
“去!”英格拉姆小姐突然大喝一声,那仆人只好去了。
所有人一下子全都兴奋了起来。山姆回来时,大家正在互相开玩笑,打趣,闹得不可开交。
“她现在不肯来了,”山姆说,“她说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凡夫俗子’(这是她的原话)前面露面。她一定要我把她带到一间屋子里去让她一个人待着,然后,想要找她算命的人得一个一个地进去。”
“现在你瞧见了吧,我的女王布兰奇!”英格拉姆夫人又说开了,“她得寸进尺了。听话,我的宝贝女儿,你……”
“好吧,那就把她领到书房里去。”这位“宝贝女儿”打断她的话说,“当着‘一群凡夫俗子’的面叫她算命,也不是我的使命。我要独自一人听她讲。书房里生了火吗?”
“生了,小姐……可她看上去完全是个吉卜赛人。”
“闭嘴,笨蛋!照我的吩咐去做。”
山姆又走了,神秘、活跃、迫不及待的气氛再一次高涨起来。
“她现在准备好了,”仆人重新进来时说,“她想知道谁第一个去找她。”
“我看,在女士们去找她之前,最好还是由我先进去看看。”丹特上校说。
“告诉她,山姆,有位先生马上就来。”
山姆去了,又回来了。
“她说,先生,她不接待先生们,他们不必劳驾去她那儿了。另外,”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接着说道,“她还说,除了年轻的单身小姐外,她也不接待其他的女士。”
“我的天,她还挺会挑肥拣瘦的哩!”亨利?利恩嚷了起来。
英格拉姆小姐庄严地站起身来。“我第一个去。”她说,那口气俨然是个身先士卒,带头进行突击的敢死队队长。
“哦,我的心肝!哦,我最亲爱的!等等!再想一想吧!”她的妈妈叫了起来。可是布兰奇?英格拉姆神色庄严、一声不响地从她妈妈身旁走过,穿过丹特上校为她打开的门,接着便听到她径自去了书房。
接下来便是一段较为沉寂的时刻。英格拉姆夫人觉得这已到了她该绞扭双手的时候“绞扭双手”,苦恼、悲痛或失望时的一种习惯动作。“时候”原文为法语。,便使劲绞扭起手来。玛丽?英格拉姆小姐宣称,就她来说,她觉得自己是决不敢去冒这种危险的。艾米?埃希顿和路易莎?埃希顿小声地吃吃笑着,看样子也有点儿害怕。
时间很慢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一直过了十五分钟,书房门才又重新打开,英格拉姆小姐穿过拱门,回到了我们中间。
她会笑吗?她会把这当做开玩笑吗?所有人的眼睛都怀着急切的好奇投向了她,可她回答大家的是冷冰冰的拒绝目光。她看上去既没有不安,也没有高兴。她很不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跟前,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布兰奇?”英格拉姆勋爵说。
“她怎么说,姐姐?”玛丽问。
“你怎么看?你觉得怎么样?她算命真的算得很准吗?”两位埃希顿小姐急着问道。
“行了,行了,好心的人们,”英格拉姆小姐回答说,“别逼我。你们这些人也太容易好奇和轻信了。你们大家——包括我的好妈妈——都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要,好像完全相信我们这幢宅子里来了一个跟恶魔串通的真正巫婆似的。可我见到的只是一个流浪的吉卜赛人。她用老一套的方法给我看了看手相,跟我谈的就是干她们这一行的人常说的套话。我一时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现在我想,埃希顿先生很可以像他威胁过的那样,明天早上就去把这个老妖婆给铐上了。”
英格拉姆小姐拿起一本书,往椅背上一靠,从此不再跟人搭话了。我看了她近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她一页书都没有翻过,而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沮丧,一副越来越愠怒失望的表情。她显然没有听到过什么吉利话,从她那长时间的闷闷不乐和沉默不语来看,我觉得她尽管嘴里说毫不在乎,心里却把刚才听到的不知什么预言看得过于重要了。
这时候,玛丽?英格拉姆、艾米?埃希顿和路易莎?埃希顿都纷纷表示,她们不敢独自一个人去,但她们又都想去。于是,于是通过山姆这个使者在中间调解展开了一场交涉。山姆为此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直跑得——我想他的腿肚子都该跑痛了,最后好不容易总算得到了这位苛刻的女巫的允许,同意她们三个人一起去见她。
她们这一次可没有像英格拉姆小姐去时那么安静。我们听到从书房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咯咯笑声和一阵阵短促的尖叫声。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们才猛地打开门,经过大厅奔了回来,就像吓得差点儿快要发疯似的。
“我敢肯定她真的有点邪门歪道!”她们都异口同声地大声嚷道,“她竟跟我们讲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的事她全知道!”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纷纷倒在先生们急忙给她们搬来的几张椅子上。
在大家要她们作进一步详细解释的催逼下,她们才说,她给她们讲了许多她们小时候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还描绘了她们家闺房里的书籍和装饰品,以及亲友们赠送给她们的纪念品。她们还一口咬定,她甚至算出了她们的心思,在她们每个人的耳边悄声说出了她们各自在世上最喜爱的人的名字,告诉她们各自最希望的是什么。
听到这里,先生们都纷纷插话,热切地请求把最后列举的两点说得更清楚些;可她们只是用脸红、惊叫、颤抖和傻笑来回答他们的要求。这时候,太太们则忙着给她们闻嗅瓶、扇扇子,对她们没听自己的警告一再表示不安;年长的绅士大笑着,年轻的忙着侍候这些激动的美人儿。
在这片忙乱中,我的眼睛和耳朵正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应接不暇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清嗓子,我掉过头去,看见是山姆。
“对不起,小姐,那吉卜赛人说,房间里还有一位没出嫁的年轻小姐没去找她,她发誓说,一定要见到所有的人后她才会走。我想这一定是指你,没有别的人了。我怎么回复她呢?”
“哦,我一定去。”我回答说,有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机会,能够大大地满足我那被激发的好奇心,这让我很高兴。我溜出房间,谁也没注意到我,因为大家正围着刚回来的三个浑身颤抖的人乱作一团,我悄悄地随手关上门。
“要是你愿意的话,小姐,”山姆说,“我就在大厅里等着你,要是她吓着了你,你只要叫一声,我就会进来。”
“不用,山姆,回厨房去吧。我一点儿也不怕。”我真的不怕,反倒觉得非常有趣,也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