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似乎突然开始垂直下降。他们驶过一座诺曼城堡的废墟,这座城堡是九百年前为了威慑周围的村落而建造的,现在里面爬满了与世无争的蜥蜴,还有几只离群的山羊。再往下,迈克尔就可以看见蒙特莱普雷镇了。
这座深藏于群山怀抱中的小镇,就像悬挂在井底上方的木桶,围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圆圈外围没有房屋。下午的太阳像一个深红色的火球,照射在小镇的石头围墙上。菲亚特驶入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安多里尼踩下刹车,车停在了有一个排的宪兵把守的路障前。一个宪兵晃了晃手中的步枪,示意他们全部下车。
迈克尔注视着安多里尼,见他掏出自己的证件给宪兵看。他看见那是一张镶有红边的特别通行证,知道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政府的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也有一张,不过他得到的指示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像安多里尼这样的人,怎么能弄到这张神通广大的通行证呢?
他们回到车上,沿着蒙特莱普雷镇狭窄的街道继续前行。在这么窄的街道上行车,如果对面有车,谁也过不去。街道两侧的房子都有漂亮的阳台,并且漆成了不同的颜色。有许多是蓝色的,也有一些是白色的,还有一些是粉色的,偶尔也有一两幢黄色的。到了下午这个时候,女人都在家里为丈夫准备晚餐。不过街上一个玩耍的儿童也看不见。每个街道拐角上都有两个宪兵在巡逻。蒙特莱普雷就像一座被占领的城镇,正在实行军事管制。只有几个老人面无表情地从阳台上往下看。
菲亚特在一排房子前面停下,其中一幢房子漆成鲜亮的蓝色,花园大门的隔栅上有个大大的字母G。开门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瘦老头。他穿着一件深色带竖条纹的美国式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衬衣,扎了一条黑色领带。这就是吉里安诺的父亲。他迅速上前,深情地拥抱安多里尼,几乎是感激地拍了拍迈克尔的肩膀,把他们领进屋内。
吉里安诺的父亲,满面都是绝症病人家属等待亲人离世的煎熬。他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脸上,像是强迫自己不要失态。他紧绷着身体,动作僵硬,步履有些蹒跚。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起居室。在西西里的小镇上,这样的起居室算是比较豪华的。室内的墙上赫然挂着一个乳白色的椭圆相框,里面有一张大照片,由于放得太大,人脸的模样都显得模糊了。迈克尔立即明白,这肯定是萨尔瓦多·吉里安诺。照片下方,在一张黑色小圆桌上有一盏许愿灯。另一张桌子上,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要清楚得多。照片上的父亲、母亲和儿子站在一块红色幕布前,儿子的一只手臂挽着母亲。萨尔瓦多·吉里安诺两眼直瞪着镜头,似乎是在向它挑战。他的面容像古希腊雕像一样,非常英俊,面部表情像雕刻在大理石上那样凝重。丰满的嘴唇显得十分性感。两只椭圆形的眼睛之间距离较宽,眼睑略微向下。这是一张自信心十足的脸,一个决心在世界上干出一番事业的男人的脸。但是这英俊的面庞竟然如此和蔼可亲,这一点谁也没有跟迈克尔提起过。
还有一些是他和姐姐、姐夫们的合影,不过大多放在角落里一些光线暗淡的桌子上。
吉里安诺的父亲把他们领进厨房。吉里安诺的母亲玛丽亚·隆巴尔多从炉灶边走过来欢迎他们。与起居室那张照片上的人相比,她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判若两人。她那礼貌的微笑就像在干枯疲惫的脸上裂开的一道口子。她的皮肤粗糙,布满皱纹。她的长发披在肩上,但已添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她的双眼不同寻常的黑,对毁灭她和她儿子的世界散发出冷漠的恨意。
她没有理会自己的丈夫和斯特凡·安多里尼,开门见山地对迈克尔说:“你到底是不是来帮助我儿子的?”那两个男人见她问得很不得体,觉得有些尴尬,但迈克尔却神情凝重地冲着她笑了笑。
“是的,我站在你这一边。”
她的紧张情绪有所缓解,用手捧住头,仿佛准备挨打似的。安多里尼用安慰的口吻对她说:“本杰明诺神父说要来,我告诉他你不欢迎他来。”
玛丽亚·隆巴尔多抬起头,迈克尔觉得她很了不起,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她鄙弃、仇恨、恐惧、讥讽的话语都和她坚强的微笑还有无法压抑的痛苦神情交织在一起。“哦,是啊,本杰明诺神父的心肠可好得很!”她说,“有了那颗好心,他就像一个瘟神,把死亡带给整个村庄。他就像一棵菠萝麻——你只要蹭上了,皮肤就会流血。他把忏悔者的秘密告诉他哥哥,把托付他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唐·克罗切是我们的朋友。是他托人把我们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吉里安诺的父亲言辞平和,入情入理,就像在安抚一个疯子。
吉里安诺的母亲不禁火冒三丈。“啊,唐·克罗切,‘大善人’哪,他的心肠总是那么好!不过我要告诉你,唐·克罗切是一条毒蛇。他把枪口对着前方,杀害他身边的朋友。他和我们儿子本来准备共同管理西西里岛,可是现在图里独自一个人躲进了深山,而这个‘大善人’却在巴勒莫逍遥自在,跟他的婊子在一起鬼混。唐·克罗切只要吹一声口哨,罗马当局就会来舔他的脚丫。其实他比我们儿子犯的罪更多。他是个坏蛋,我们儿子是好人。啊,我要是像你们一样是个男人,我就宰了他。我会让这个‘大善人’安息的。”她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你们男人什么都不懂。”
吉里安诺的父亲不耐烦地说:“我只知道我们的客人再过几个钟头就要动身赶路了,我们必须先给他吃点东西,然后再谈。”
吉里安诺的母亲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关切地说:“可怜的人,你赶了一天的路来看我们,还要听唐·克罗切的谎话和我的胡话。你准备去哪儿?”
“我上午必须赶到特拉帕尼,”迈克尔回答,“我就待在我父亲朋友的家里,等你儿子来找我。”
房间里一阵寂静。他感觉得出他们都知道他的来历。他们看见了他脸上凹陷的疤痕,那是两年前留下的伤疤。吉里安诺的母亲走上前来,快速地拥抱了他一下。
“先喝杯酒吧,”她说,“然后到镇上去溜达溜达。用不了一个时辰,饭菜就能准备好。到时候图里的朋友们都会过来,我们可以理智地谈一谈。”
安多里尼和吉里安诺的父亲各自走在迈克尔的左右两侧,领着他在蒙特莱普雷狭窄的卵石小路上散步。太阳下山后,卵石路显得黑乎乎的。黄昏前天空一片模糊的蓝色,只有宪兵在他们四周活动。每个路口都通向一条弯曲细长的小巷,就像从贝拉大街喷射出的毒液。小镇显得很荒凉。
“这个小镇曾经生机勃勃,”吉里安诺的父亲说,“一直都这么穷,像整个西西里岛一样,多灾多难,但总是充满了生机。现在有七百多公民被关进了大牢,罪名是和我儿子一起密谋造反。他们是无辜的,大部分人都是,但是政府把他们抓起来了,是想杀鸡给猴子看,是为了让人向他们报告图里的行踪。这个小镇周围部署了两千多宪兵,还有几千个在大山里搜捕图里。所以人们已经不能在外面吃饭,孩子们也不能在街上玩耍了。那些宪兵都是胆小鬼,就连一只兔子过街,他们也会开枪。天黑之后就实行宵禁,镇上的妇女如果想去拜访邻居,被抓住就会遭到他们的调戏与侮辱。男人就会被他们拉到巴勒莫的地牢里去拷打折磨。”他叹了一口气,“在美国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我诅咒离开美国的那一天。”
斯特凡·安多里尼让他俩等一下,自己点燃了一支小雪茄。他吐了一口烟,笑着说:“说实在的,虽然巴黎的香水很香,但是所有的西西里人更喜欢自己村里的粪土。我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地方?我本来可以像有些人那样逃往巴西的。啊,我们热爱生养我们的这块土地,我们是西西里人,可是西西里并不爱我们。”
吉里安诺的父亲耸了耸肩。“我回来了,我真傻。只要再等几个月,我的图里按法律就是美国人了。可是那个国家的空气肯定渗进了他母亲的子宫。”他茫然若失地摇了摇头,“我儿子为什么总要关心其他人的问题,甚至包括那些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总是有一些了不起的想法,而且总是要伸张正义。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谈论的是面包问题。”
他们沿着贝拉大街缓缓前行。迈克尔发现这个小镇是个打伏击和游击的好地方。它的街道非常狭窄,只够一辆汽车通行,许多街道的宽度只够小拉车和驴车通行。而西西里人至今还用它们来运送东西。只要有几个人,就能阻挡入侵者,然后撤到环绕小镇的白色石灰岩的大山里。
他们一路走到中心广场。安多里尼指着矗立在广场上的小教堂说:“那些宪兵第一次想抓图里的时候,他就躲在这座教堂里。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个幽灵。”他们三个人看着教堂的大门,好像萨尔瓦多·吉里安诺就要从门里出来似的。
太阳落山了。他们在宵禁之前回到房子里。有两个陌生人在屋里等着他们,不过只有迈克尔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拥抱了吉里安诺的父亲,还和斯特凡·安多里尼握了握手。
其中一个年轻人身材瘦削,皮肤灰黄,一双乌黑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两撇颇为时髦的小胡子,脸庞像女孩儿一样漂亮,但绝不柔弱。他身上突显的残酷气质只有不惜代价掌控大局的人才有。
听到他们介绍
说他叫加斯帕尔·皮肖塔,迈克尔颇感惊讶。皮肖塔是图里·吉里安诺的副手和表亲,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是西西里仅次于吉里安诺的通缉要犯,他的人头值五百万里拉。迈克尔听到过种种传闻,所以他想象中的加斯帕尔·皮肖塔是个危险邪恶的人。可是站在眼前的却是个瘦骨伶仃、因结核病而面色潮红的青年,冲破两千罗马宪兵的包围,来到蒙特莱普雷。
另一个人也使他感到惊讶,但原因不同。第一眼看到他,迈克尔就畏缩了一下。此人身材极其矮小,说是侏儒也不为过,但他威严的举止让迈克尔立即意识到,如果对他敬而远之,那将会是一种冒犯。他穿着做工考究的灰条西服,里面是一件乳白色衬衣,配了一条华贵的银灰色宽领带。他头发浓密,几乎全白,年纪最多五十岁。他气质优雅——或者说像他这种身材的人能做到的优雅。他的相貌英俊粗犷,嘴唇厚实,轮廓鲜明。
他看出了迈克尔的不安,略带讥讽地对他善意地笑了笑。别人称他为赫克特·阿多尼斯教授。
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在厨房的餐桌上摆好晚饭。他们坐在靠近阳台的窗户旁边用餐,可以看见斑驳的晚霞辉映着天空,群山逐渐被黑暗吞噬。迈克尔吃得很慢。他知道他们都在对他进行审视和判断。食物很普通,但是很可口,鱿鱼兔肉酱汁实心面,加上红椒番茄酱,入口辣乎乎的。终于,赫克特·阿多尼斯用西西里本地方言说:“这么说,你就是维托·柯里昂的儿子。我听说你父亲比唐·克罗切还要厉害。解救我们图里的人就是你了。”
他的语气带着冷冷的嘲讽,如果你敢,大可以当成是一种挑衅。他的微笑似乎是在怀疑每个行动背后的目的,似乎在说,“是啊,你确实是在做一件好事,但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当然,这没有任何的不尊重,他了解迈克尔的底细,他们都是杀手。
迈克尔说:“我将奉家父之命,在特拉帕尼等吉里安诺来找我,而后我就带他一起去美国。”
皮肖塔比较严肃地问:“一旦把图里交给你,你能确保他的安全?你能保护他免遭罗马当局的伤害?”
迈克尔看见吉里安诺的母亲一脸焦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谨慎地说:“我将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是的,我很有信心。”
他看见那位母亲的情绪放松了,但是皮肖塔依然非常严厉:“可是我没有。今天下午你对克罗切信任有加,而且向他和盘托出了你们的逃生计划。”
“我为什么不能?”迈克尔当即反问。皮肖塔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他和克罗切进餐的细节?“我父亲的口令说克罗切会安排把吉里安诺交给我。况且我只跟他说了其中一项。”
“其他的呢?”皮肖塔问道,他看出迈克尔在犹豫,“说吧,不要有顾虑。如果连这个房间里的人都不能信任,那么救图里就没有希望了。”
一直没有吱声的小矮子赫克特·阿多尼斯开了腔。他的嗓音非常浑厚,俨然一个天生的演说家、怂恿者。“我亲爱的迈克尔,你要知道,唐·克罗切是图里·吉里安诺的死对头。你父亲的信息过时了。很显然,我们不能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把图里交给你。”这一回他说的不是西西里方言,而是罗马人纯正的意大利语。
吉里安诺的父亲插话说:“唐·柯里昂答应帮助我儿子,我相信他的承诺。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问题。”
赫克特·阿多尼斯说:“我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们必须了解你所有的计划。”
“我可以把我告诉唐·克罗切的情况告诉你们。”迈克尔说,“但是我为什么要把其他计划也说出来呢?如果我问你们图里·吉里安诺现在藏在哪里,你们会告诉我吗?”
迈克尔见皮肖塔露出了笑容,这是在对他的回答表示真正的赞赏。但是赫克特·阿多尼斯却说:“这是两码事。你没有理由了解图里·吉里安诺藏在哪里。但是我们必须了解你所有的计划,以便提供帮助。”
迈克尔心平气和地说:“我对你一点儿也不了解。”
赫克特·阿多尼斯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接着这个小矮子站起来鞠了个躬。“请你原谅我,”他非常诚恳地说,“图里小时候,我是他的老师,他的父母让我做他的教父,这是我莫大的荣幸。现在我是巴勒莫大学的历史与文学教授。而且,这张桌子上的每个人都能证明我是可信的。我不但现在是,而且一直是吉里安诺组织中的一员。”
斯特凡·安多里尼轻声说:“我也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是你的表弟。不过我的雅号叫‘魔鬼修士’。”
这也是西西里岛上的一个传奇名字,迈克尔曾听到过多次。迈克尔心想,这个诨名与他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倒挺相称。他也是一个悬赏通缉的要犯。可是那天下午吃饭的时候,他却坐在韦拉尔迪警督旁边。
他们都在等他作出回答。迈克尔无意把自己的最后计划告诉他们,但他知道必须跟他们说点什么。吉里安诺母亲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直接对着她说:“这很简单。首先我必须提醒你们,我在这里最多只能等七天。我离开家的时间太久了,父亲有些事情还需要我去协助处理。当然,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归心似箭。帮助你儿子是我父亲的愿望。信使带给我的最后一道指令是,先拜访这里的唐·克罗切,然后前往特拉帕尼。到了那里之后,要我待在当地的唐的别墅里。在那里等候的都是从美国来的人,我可以绝对相信他们。他们个个是行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行家”这个词在西西里岛上有特定的含义,通常指的是黑手党内的高级杀手。他继续说道:“图里只要找到我就安全了。那幢别墅是一个堡垒。几个钟头之后我们就乘快船前往非洲的某个城市。我们一到那里,就会有一架专机把我们送往美国,到了美国之后,他将受到我父亲的保护,你们就再也不用为他担惊受怕了。”
赫克特·阿多尼斯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接上图里·吉里安诺?”
迈克尔回答说:“我明天一早就能赶到特拉帕尼。从那时候算起,再给我二十四小时。”
突然,吉里安诺的母亲声泪俱下。“我那可怜的图里现在谁也不相信。他是不会到特拉帕尼去的。”
“那我就帮不了他了。”迈克尔冷冷地说。
吉里安诺的母亲似乎陷入了绝望。出人意料的是,走上前去安慰她的却是皮肖塔。他吻了吻她,然后用手臂搂着她。“玛丽亚·隆巴尔多,别担心,”他说,“图里听我的,我来告诉他,我们都相信这个从美国来的人,是吧?”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其他人。他们都点点头。“我将亲自陪图里前往特拉帕尼。”
看来大家都满意了。迈克尔意识到,他那句冷淡的回答促使他们相信了他。西西里人都这样,对于过分的热情或慷慨存有戒心。而他感到不耐烦的是,他们的谨慎打乱了他父亲的计划。唐·克罗切现在成了敌人,吉里安诺也许不会很快就来找他,也许根本就不会来。退一步说,图里·吉里安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因此,他再次产生了疑问:吉里安诺跟他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们把他请进那间小起居室。吉里安诺的母亲已经摆好了咖啡和茴香酒,并对没有糖表示歉意。他们说由于迈克尔要连夜赶往特拉帕尼,喝点茴香酒能帮他暖暖身子。赫克特·阿多尼斯从他那件做工考究的上衣里掏出一只金烟盒,先递给每人一支烟,然后抽出一支叼在薄薄的嘴唇上。他有点情不自禁,向后仰在椅子上,两脚离开了地面。这时候,他真像个吊在线绳上的木偶。
玛丽亚·隆巴尔多指着挂在墙上的巨幅画像说:“他真帅气啊!他长得帅,为人也好。他逃亡之后,我的心都碎了。阿多尼斯先生,你还记得那个可怕的日子吗?吉里斯特拉山口的惨案,他们撒的谎。我儿子是绝对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的。”
其他人都显得局促不安。这是迈克尔一天之内第二次听到吉里斯特拉山口这个地名了,他很想知道那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他不想问。
赫克特·阿多尼斯说:“图里还是我的学生的时候,他酷爱读书。他把关于查理大帝与罗兰的传奇中的人物熟记在心里,现在他自己也成了传奇人物。他落草为寇,我的心也碎了。”
吉里安诺的母亲痛苦地说:“如果他能活着,那是他的命大。哦,我们为什么要把儿子生在这里呢?哦,对啊,我们想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她发出一阵痛苦的狂笑,“他的确成了西西里人。可是他提心吊胆地活着,他的脑袋成了悬赏的对象。”她稍事停顿后坚定地说,“我的儿子是个圣人。”
迈克尔注意到,皮肖塔的微笑很特别。人们听到有些父母过分夸奖自己孩子的优点时,就会露出这样的微笑。就连吉里安诺的父亲也做了个手势,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斯特凡·安多里尼的微笑很有分寸。皮肖塔深情而又冷静地说:“我亲爱的玛丽亚·隆巴尔多,不要把自己的儿子想象得那么无助,他打的胜仗多过败仗,他的敌人仍然很害怕他。”
吉里安诺的母亲稍稍平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他杀过很多人,可是他从来不滥杀无辜。他总是给他们时间洗刷灵魂,并且让他们向上帝做最后的祈祷。”她突然抓住迈克尔的手,领着他从厨房走上阳台,“那些人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我儿子,”她对迈克尔说,“他们不知道他是多么温文尔雅。也许他对待别人是另一个样子,可是在我面前的才是他真正的自己。他听从我的每一句话,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狠话。他是个充满爱心和孝心的孩子。他刚上山的时候,常常从山上往下看,不过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了。我往山上看,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相互感受到对方的爱。今天晚上我就在想他。我想到他孤身一人在大山里,有几千个当兵的在追捕他,我很伤心。也许你是唯一能够搭救他的人。答应我,你会等他的。”她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泪流满面。
迈克尔看着外面的夜色,看着这座位于大山深处的蒙特莱普雷镇。只有小镇的中心广场有一点灯光。夜空中繁星点点。下面的街道上偶尔传来轻武器的金属碰撞声以及巡逻宪兵沙哑的说话声。这仿佛是一座充满幽灵的小镇。在这温柔的夏夜,这些幽灵全都跑出来了。夏夜的空气中弥漫着柠檬的清香,充斥着无数小虫发出的鸣叫声,偶尔还夹杂着巡逻宪兵的突然叫喊声。
“我尽量多等几天,”迈克尔轻声说,“但我父亲需要我回去。一定要让你儿子来找我。”
她点点头,领着他回到房间。皮肖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显得比较紧张。他说:“我们已经决定在这里等到天亮,等到解除宵禁。在外面的黑暗中,两手痒痒、想打枪的军人太多了,随时可能会发生意外。你有不同意见吗?”他问迈克尔。
“没有,”迈克尔说,“只要不让我们的主人感到太为难就行。”
他们说这个不成问题。有好几次,图里·吉里安诺悄悄回镇上看望父母,他们都是彻夜不眠。再说,他们有很多问题要讨论,有许多细节问题要敲定。对眼前的长夜,他们并没有很难熬的感觉。赫克特·阿多尼斯脱掉上衣,取下领带后,依然显得很有风度。吉里安诺的母亲又煮了些咖啡。
迈克尔请他们把所知道的有关图里·吉里安诺的事情都说给他听听。他觉得自己必须了解这个人。两位老人再次告诉他说,图里一直是个好孩子。斯特凡·安多里尼谈到图里·吉里安诺那一天是如何饶他不死的。皮肖塔讲述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说到图里的大胆、诙谐、仁慈。虽然有时候他对敌人和叛徒残酷无情,但他从来不用酷刑折磨他们,也不用污辱他们的人格。接着他谈到了吉里斯特拉山口的悲剧。“那天他落泪了,”皮肖塔说,“当着所有组织成员的面。”
玛丽亚·隆巴尔多说:“吉里斯特拉山口的那些人不可能是他杀的。”
赫克特·阿多尼斯安慰她说:“这我们都知道。他天性善良。”他转身面向迈克尔说:“他喜欢读书,我原来觉得他会成为一个诗人或一名学者。他有点脾气,但是从来不残暴。他发脾气都是有原因的。他疾恶如仇,痛恨宪兵对穷人心狠手辣,对富人阿谀奉承。他小时候听说一个农民不能储存自己种植的玉米,不能饮自己酿制的酒,不能吃自己屠宰的猪,他就特别生气。但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孩子。”
皮肖塔笑起来。“他现在可没那么温文尔雅了。而你,赫克特,现在不要再扮演那个小巧的教师角色了。只要骑在马上,你也跟我们一样,是个大男人。”
赫克特·阿多尼斯正色看了他一眼。“阿斯帕努,”他说,“现在不是你耍小聪明的时候。”
皮肖塔毫不示弱地对他说:“小矮子,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迈克尔知道了皮肖塔的绰号叫阿斯帕努,也看出这两个人之间明显有嫌隙。皮肖塔不断提起对方身材矮小,阿多尼斯对皮肖塔说话的语气总是十分严厉。实际上,这些人相互之间都存有戒心。其他人似乎都和赫克特·阿多尼斯保持距离。吉里安诺的母亲好像对任何人都不推心置腹。天慢慢黑了,有一点很明显:他们都非常喜欢图里。
迈克尔试探性地问道:“图里·吉里安诺写了一份遗嘱。这东西现在在哪里?”
一阵长长的沉默。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突然之间,他也成了他们不信任的对象。
最后还是赫克特·阿多尼斯开了口:“那是我建议他写的,他写的时候我还帮过他。他在每一页上都签了自己的名字。里面有他与唐·克罗切和罗马政府之间的秘密结盟,还有吉里斯特拉山口事件的真相。一旦这个东西被公之于世,政府肯定会垮台。在情况变得非常糟糕的时候,这也是吉里安诺的最后一张王牌。”
“那我希望你们把它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迈克尔说。
皮肖塔说:“是啊,唐·克罗切也想得到这份遗嘱。”
吉里安诺的母亲说:“在适当的时候,我们会安排把这个东西交到你手上。也许你可以把它和那个姑娘一起带到美国。”
迈克尔惊讶地看着他们。“哪个姑娘?”他们一个个都把目光移开了,觉得尴尬不安。他们知道这不是一个惊喜,他们害怕看到他的反应。
吉里安诺的母亲说:“我儿子的未婚妻。她怀孕了。”接着她对其他人说:“她是不会从人间蒸发的。我们现在就问问他,能不能带她走。”她想保持镇静,但显然担心迈克尔的反应。“她会到特拉帕尼去找你。图里希望你先送她去美国。有了她安全到达的消息,图里就会去找你。”
迈克尔言辞谨慎地说:“我没有接到指示。我必须和特拉帕尼的人商量时间的问题。我知道你儿子到了美国之后,你和你丈夫随后也会去的。难道这个姑娘不能与你们同行?”
皮肖塔毫不客气地说:“这个姑娘是对你的考验。她会用暗语回信,那样吉里安诺就知道与他打交道的人不仅诚实,而且有智慧。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才能相信你会把他安全带出西西里。”
吉里安诺的父亲不高兴地说:“阿斯帕努,我已经告诉过你和图里,唐·柯里昂已经答应帮助我们了。”
皮肖塔礼貌圆滑地说:“这是图里的指令。”
迈克尔稍加思索后说:“我认为这样很明智。我们可以检验逃生路线有没有问题。”不过他并不想让吉里安诺使用同一条逃生路线。他对吉里安诺的母亲说:“我可以把你、你丈夫还有这个姑娘一起送走。”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吉里安诺的父母,但他俩都摇摇头。
赫克特·阿多尼斯温和地对他们说:“这个主意不错啊。”
吉里安诺的母亲说:“只要我们的儿子还在西西里,我们就不会离开。”吉里安诺的父亲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点头表示同意。迈克尔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如果图里·吉里安诺在西西里遭到不测,他们就不会再去美国。他们必须留下来追悼他,埋葬他,在他的墓前放上鲜花。最终的悲剧是属于他们的。那个姑娘可以走,她只是图里的恋人,没有血缘关系。
当天夜里,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把一本贴满新闻的剪报拿给迈克尔看。里面全是罗马政府悬赏吉里安诺人头的不同价码的告示。她还让他看了1948年美国《生活》杂志上刊登的一篇图片报道,里面说吉里安诺是当代最有名的土匪,是意大利劫富济贫的罗宾汉。杂志上还刊登了吉里安诺给媒体写的一封非常有名的信。
信上说:“五年来,我一直在为西西里的自由而战。我把从富人那里得来的东西分给了穷人。请西西里的人民来评判一下,我究竟是土匪强盗,还是自由战士。如果他们反对我,我就主动送上门听候你们发落。只要他们支持我,我就继续发动全面进攻。”
玛丽亚·隆巴尔多看着他,脸上露出自豪的微笑。迈克尔心想,这肯定不像被通缉的土匪说的话。他十分同情她,觉得她很像自己的母亲。她的脸上留有过去的伤痛,可是她的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与命运抗争的热情。
终于等到了黎明。迈克尔站起身,与他们道别。使他感到惊讶的是,吉里安诺的母亲走上前来热烈地拥抱了他。
“你使我想起了我的儿子,”她说道,“我相信你。”她走到壁炉架前面,取下一个圣母玛利亚的木雕像。它是黑色的,具有黑人的相貌特征。“这是个小礼物,拿去吧。这是我唯一值得给你的东西。”迈克尔不想拿,但是她硬把它塞进了他的手里。
赫克特·阿多尼斯说:“在西西里,这样的雕像已经所剩无几了。说来也怪,我们很亲近非洲。”
吉里安诺的母亲说:“她的模样并不重要。你可以向她祈祷。”
“是啊,”皮肖塔说,语气有点鄙夷,“她起的作用和另一个圣母一样。”
迈克尔看见皮肖塔与吉里安诺母亲告别的情景。他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真实情感。皮肖塔吻了吻她的双颊,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宽心。她把头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会儿,然后说:“阿斯帕努,阿斯帕努,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不能让他们把图里杀掉。”说着说着她就哭起来了。
皮肖塔的冷漠荡然无存。他似乎要瘫倒了,那张黝黑清瘦的脸变得非常温柔。他说:“你们都会在美国颐养天年的。”
接着他转身对迈克尔说:“我一个星期之内把图里带到你那儿去。”
他一声不吭,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他有特殊的红边通行证,可以再次躲进山里。虽然赫克特·阿多尼斯在镇上有自己的房子,但他将和吉里安诺的父母待在一起。
迈克尔和斯特凡·安多里尼上了那辆菲亚特后,穿过中心广场,驶上通往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和海滨城市特拉帕尼的公路。安多里尼缓慢平稳地开着车,沿途有许多军方的路障,他们到达特拉帕尼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