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一句,你最好亲自出去和他聊聊。”他不由自主走了出来。此刻他意识到最好对这个陌生人以礼相待,于是勉强道:“星期天下午来吧。我叫维泰利,我住在村外山坡上的高处。你先来咖啡馆,我带你上去。”
法布雷奇奥想说什么,迈克尔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牧羊人的舌头冻在了嘴里。维泰利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迈克尔起身伸出一只手,老板紧紧握住,满脸笑容。他要打听一下,要是答案不如意,反正可以让两个儿子带着霰弹枪迎接迈克尔。老板在“朋友们的朋友”圈里也有不少关系。不过,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西西里人信奉的不期而遇的好运气,女儿的美貌将让她不愁吃穿,家族兴旺。其实倒也不错。村里有些年轻人已经开始围着女儿打转,这张破相的脸足以完成吓跑他们的必要任务。为了表达善意,维泰利送了他们一瓶最好最冰的葡萄酒。他注意到付钱的是一名牧羊人。这让他的心里更加有数了,迈克尔说了算,另外两个只是他的手下。
迈克尔失去了远足的兴致。他们找到一家车行,雇用汽车和司机送他们回柯里昂镇。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塔扎医生多半就从牧羊人嘴里听说了前后经过。晚上,坐在花园里,塔扎医生对唐·托马西诺说:“我们的朋友今天吃了一道霹雳。”
唐·托马西诺似乎并不吃惊,他咕哝道:“真希望巴勒莫的那帮年轻人也能吃一记霹雳,好让我喘口气。”他说的是巴勒莫那些大城市里涌现的新派黑手党首领,正在挑战他这种旧体系的中坚力量。
迈克尔对托马西诺说:“我想请你吩咐两个羊倌一声,星期天别跟着我。我要去女孩的家里吃饭,不希望他们在旁边转来转去。”
唐·托马西诺摇摇头:“你是你父亲托付给我的,所以别对我提这种要求。另外呢,我怎么听你已经在说结婚了?在我派人和你父亲通气之前,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迈克尔·柯里昂说得很小心,这毕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唐·托马西诺,你了解我的父亲。要是有人拒绝他,他的耳朵马上会什么也听不见,直到答应了才会恢复听觉。唉,他已经被我拒绝了好几次。保镖的事情我理解,我不想招惹麻烦,他们星期天陪我去好了,但结不结婚我说了算。既然我不允许父亲干涉我的私生活,那么要是允许你这么做,岂不是在侮辱他吗?”
黑手党头目叹息道:“唉,好吧,看来这个婚是非结不可了。我知道你是被霹雳打中了。她是个正派人家的好姑娘。你要是侮辱了她家门楣,她父亲肯定会追杀你,你肯定会流血。另外,我和这家人很熟,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迈克尔说:“她也许会受不了我的长相,另外她年纪很小,会觉得我太老,”他见到两个男人在对他笑,“我需要钱买礼物,最好还能有辆车。”
唐点点头。“都交给法布雷奇奥安排吧,他很机灵,在海军学过机修。我明天早上给你些钱,顺便通知一下你父亲——这是我的义务。”
迈克尔对塔扎医生说:“有什么办法能止住这该死的鼻涕吗?我不想让姑娘看见我总在擦鼻子。”
塔扎医生说:“可以在你出发前给你敷药,会让你感觉有点发麻,但别担心,你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亲她。”医生和唐都被这句俏皮话逗乐了。
星期天之前,迈克尔拿到一辆阿尔法罗密欧,有点破旧,但还能开。他搭巴士去了一趟巴勒莫,为姑娘及其家人置办礼物。他得知姑娘叫阿波罗妮亚,每晚总挂念她可爱的面容和好听的名字,不使劲喝酒就睡不着,医生家的几位老女仆得到命令,每晚要在他床边放一瓶冰好的葡萄酒。他每晚都喝个精光。
星期天,随着响彻西西里全境的教堂钟声,他开着阿尔法罗密欧去了那个村子,在咖啡馆门口停车。卡洛和法布雷奇奥带着狼枪坐在后排,迈克尔叫他们在店里等,别跟着他去老板家。咖啡馆今天歇业,露台上空无一人,维泰利靠在栏杆上等他们。
几个人互相握手,迈克尔带着三个装礼物的小包,跟着维泰利爬上山坡。维泰利的住处比普通村舍宽敞得多,他家显然不穷。
室内的陈设很熟悉,有几尊罩着玻璃罩的圣母像,圣母像脚下闪烁着祈祷蜡烛的红光。两个儿子在等他们,同样身穿星期天穿的黑衣。两个年轻人顶多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经常下地干活,模样比较成熟。母亲身材健壮,和丈夫一样矮胖身材。没有那姑娘的身影。
先是一轮彼此介绍,迈克尔连听也没听,众人在一个房间里落座,这里多半是客厅,但也有可能是正式的用餐室。房间里塞满了各色家具,不怎么宽敞,但就西西里的标准而言,已经是中产阶级方能享受的浮华生活了。
迈克尔向维泰利先生和维泰利夫人奉上礼物。给父亲的礼物是个金质雪茄剪,给母亲是在巴勒莫能买到的一匹最好的布料。还有一件礼物是给那姑娘的。维泰利夫妇收下礼物,但感激中有所保留。礼物给得有点早,通常要到第二次登门拜访才送礼。
父亲用乡下男人对男人的语气对迈克尔说:“别以为我们家就那么低贱,会随便欢迎陌生人进门。但唐·托马西诺以个人名义为你作保,整个行省没有一个人会怀疑这位好人的信誉,所以我们才愿意欢迎你。可是,有句话我要说清楚,如果你对我女儿是认真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先知道一下你和你家族的情况。你应该能理解,你们家也是这个国家出去的。”
迈克尔点点头,有礼貌地说:“只要你想知道,我随时愿意都有问必答。”
维泰利阁下举起一只手。“我这人不喜欢打听是非。先看有没有必要好了。现在你是以唐·托马西诺的朋友身份进我家门的。”
尽管鼻腔内部敷了药,但迈克尔竟然闻到那姑娘出现在了房间里。他转过身,姑娘就站在通往里屋的拱门门口。那是鲜花和柠檬花的香味,可她乌黑的卷发上没有簪花,纯黑色的裙装上——显然是她最好的主日礼服——也没有装饰。她瞥了迈克尔一眼,微微一笑,端庄地垂下眼睛,在母亲身边坐下。
迈克尔又有了那种气短的感觉,洪水般涌遍全身的与其说是情欲,不如说是疯狂的占有欲。他第一次理解了意大利男人那闻名遐迩的嫉妒。此时此刻,要是有谁敢碰一下这女孩,妄图宣称拥有她,从他手里夺走她,他就会毫不犹豫杀死对方。他想占有她,就像吝啬鬼想占有金币那样痴狂,就像小佃农想拥有一片土地那样饥渴,想把她锁在房间里,囚禁她,只有他一个人能碰。他甚至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她扭头对一个哥哥微笑,迈克尔想也没想就向他投去杀人的眼神。全家人都看见了,认为是挨了“霹雳”的典型症状,顿时放下心来。结婚之前,这位年轻人将是女儿手里的面团。结婚以后情况当然会有变化,但那也无所谓了。
迈克尔在巴勒莫也给自己买了些新衣服,此刻不再是衣着简陋的乡下人,全家人看得出他肯定是个唐。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脸伤并没有让他显得邪恶;另一边侧脸英俊非凡,弥补了破相的一边。这点伤在西西里再怎么说也称不上破相,因为要和他比较的是许多身体上遭遇了极度不幸的人。
迈克尔直勾勾地望着姑娘,她可爱的鸭蛋脸。他见到她的嘴唇近乎于紫蓝色,颜色和嘴唇里流淌的鲜血一样深。他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只好说:“我那天在橘树丛见到了你,你转身逃跑,希望我没有吓坏你。”
女人抬起眼睛,看了他仅仅一瞬间。她摇摇头,但那双眼睛可爱得让迈克尔不得不转开视线。母亲凶巴巴地说:“阿波罗妮亚,和可怜的小伙子说两句吧,他赶了许多里路来见你。”但女孩长且黑的睫毛一动不动,翅膀般遮住双眼。迈克尔把用金纸裹着的礼物递给她,她接过去放在膝头。父亲说:“打开吧,女儿。”但她的手没有动。这双棕色的小手像是属于顽童。母亲探身拿起包裹,不耐烦地打开,但下手很有分寸,不想扯破昂贵的包装纸。见到红色天鹅绒的首饰盒,她犹豫片刻
,她这双手还没拿过这种东西,不知道怎么打开暗扣。不过她还是凭借本能打开了,取出礼物。
礼物是一条沉重的金链,可以当项链佩戴,全家人倍感敬畏,不但因为显然很值钱,更因为在这个社会里,金子质地的礼物就等于最认真的表白,不亚于求婚,至少也是有求婚的意图。他们不再怀疑陌生人的诚恳,也不再怀疑他的家世。
阿波罗妮亚仍旧没有去拿礼物。母亲举到她眼前让她看,她抬起长长的睫毛,只看了一眼,就转而直视迈克尔,小鹿般的棕色眼睛很严肃,用意大利语说:“谢谢。”这是迈克尔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声音仿佛天鹅绒,充满了少女的柔嫩和羞怯,听得迈克尔的耳朵嗡嗡作响。他不敢看她,只和她父母说话,因为看她会让他失魂落魄。不过他还是注意到了,尽管她的衣服很保守,宽宽大大的,但她的肉体仍旧散发着纯粹的肉欲,如亮光般射穿布料。他还注意到她涨红了脸,热血涌到脸上,暗奶油色的肤色变得更深了。
最后,迈克尔起身准备离开,全家人跟着站了起来。他们郑重其事地道别,握手的时候,女孩终于站在了他面前,肌肤相贴让迈克尔像是触了电,她的手温暖而粗糙——乡民的皮肤。父亲送他下山上车,请他下周来吃星期天的正餐。迈克尔点点头,但知道自己不可能忍耐一星期之久。
他没有苦苦等待。第二天,他没带那两个牧羊人,开车来村里,坐在咖啡馆的花园露台上,同女孩的父亲聊天。维泰利先生动了恻隐之心,叫老婆和女儿下山来咖啡馆和他们一起坐坐。这次就没那么尴尬了。阿波罗妮亚不再那么羞怯,话也稍微多了些。她身穿日常的印花衣服,更加适合她的肤色。
第三天,还是照旧。只是这次阿波罗妮亚戴着他送的金链。迈克尔对她微笑,知道这是在给他打暗号。他送阿波罗妮亚上山,她母亲紧随其后,但这也阻止不了两个年轻人的身体挨挨蹭蹭,阿波罗妮亚绊了一下,撞在他身上,他只得伸手扶住她,她的身体是那么温暖,那么充满活力,在迈克尔的血液里掀起阵阵波澜。他们看不见维泰利夫人在背后忍不住笑了,因为她的女儿是一头小山羊,还裹着尿布的时候就在这条路上上下下了,怎么可能绊跤?她笑是因为在婚礼之前,这位年轻人只能用这个办法摸摸她的女儿了。
如此,两周一晃而过。迈克尔每次来都要送她礼物,她的羞怯越来越少。不过,他们见面的时候总有女方家里的长辈盯着。她只是个农村姑娘,没多少文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但她对生活有着鲜活的渴望,再加上语言的障碍,她显得格外有趣。一切都按照迈克尔的愿望顺利进行。姑娘不但迷上了他,还知道他肯定很有钱,婚礼定于两周后的星期天举行。
唐·托马西诺终于插手。他收到从美国传来的话:迈克尔做事可以不受约束,但必要的预防措施还是一样也不能少。因此,唐·托马西诺自命为新郎的长辈,他的保镖到场也就顺理成章了。卡洛、法布雷奇奥和塔扎医生都算是柯里昂家族出席婚礼的代表。新郎和新娘将住进塔扎医生那幢有石墙包围的别墅。
婚礼是普通的乡村婚礼。新郎新娘和来宾组成队伍,步行从新娘家走向教堂,村民站在街道上,朝他们撒鲜花。婚礼队伍把糖衣杏仁——传统的结婚糖果——扔给邻居,剩下的糖果在新娘的婚床上堆成白色糖山,不过这里的婚床只是个象征,因为他们将在柯里昂镇外的别墅度过初夜。婚宴要持续到午夜,但新郎新娘会早早乘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离开。到了要离开的时候,迈克尔惊讶地发现新娘请母亲陪他们一起去柯里昂镇。父亲解释说姑娘年纪还小,是处女,有点害怕,新婚之夜过后的早晨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万一出什么岔子,还能把她拨回正轨——情况有时候会变得很棘手,对吧?迈克尔发现阿波罗妮亚看着他,小鹿般的棕色大眼里含着疑虑。迈克尔对她笑了笑,点头答应。
就这样,他们开车载着岳母回到柯里昂镇外的别墅。不过年长的妇人见到塔扎医生的女仆就咬起了耳朵,抱了抱女儿,留下一个吻就走了。迈克尔和新娘总算可以单独走进宽敞的卧室。
阿波罗妮亚在斗篷底下还穿着婚纱。嫁妆箱和行李从车里送进了房间。小桌上有一瓶葡萄酒和一盘小婚礼蛋糕。两人的眼睛总往华盖大床瞅,姑娘站在房间正中央,等待迈克尔先采取行动。
此刻他单独和她在一起了,合法地拥有她了,不再有障碍阻挡他享用每晚都要梦到的这具躯体和这张面容了,但迈克尔却无法走近她。他望着她摘下新娘的头纱,搭在椅背上,把新娘的花冠放在小梳妆台上。梳妆台上有一排迈克尔派人从巴勒莫买来的香水和面霜。姑娘用视线清点了一遍。
迈克尔关掉灯,心想姑娘在等待黑暗遮蔽身体,好脱下身上的衣服。可是,西西里的月光却从敞开的窗户里洒了进来,金光亮如白昼,迈克尔过去关百叶窗,但留了一条缝,免得房间里太闷热。
姑娘还站在小桌边,迈克尔只好走出房间,到走廊另一头的卫生间去了。他同塔扎医生和唐·托马西诺在花园里喝了杯葡萄酒,妇人们正忙着铺床。他以为回去的时候会见到阿波罗妮亚身穿睡衣,已经躺在了床上。他惊讶地发现母亲还没向女儿传授过这一点。也许阿波罗妮亚本来希望他能帮她脱衣服。不过,迈克尔相信她还太腼腆,太纯真,做不出这么主动的事情。
回到卧室里,他发现房间一片漆黑,有人完全关上了百叶窗。他摸索着走到床边,辨认出阿波罗妮亚裹着被单的身影,她背对着他,蜷成一团。迈克尔脱掉衣服,赤裸裸地钻到被单里。他伸出一只手,摸到的是丝绸般的赤裸皮肤。她没有穿睡衣,这份大胆激励了迈克尔。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按住她的肩膀,轻轻用力,让她转过来面对他。她缓缓转身,他的手摸到了她的乳房,那么柔软,那么丰满,她飞快地钻进他的怀抱,两具肉体紧紧贴在一起,激起一道微弱的电流,他终于搂住了她,深深亲吻她温暖的嘴唇,把她的肉体和乳房按在自己身上,一翻身骑上了她的身体。
她的肉体和毛发如绸缎般紧绷,她的欲望也起来了,初生的情欲促使她贴紧迈克尔。他进入她的身体,她轻轻惊叫一声,身体静止了一秒钟,紧接着使劲一挺下体,两条光滑的大腿缠住迈克尔的臀部。来到高潮,两具身体死死纠缠,拼命互相擦蹭,彼此分开就仿佛临终前的颤抖。
那天晚上和接下来的几周,迈克尔·柯里昂终于理解了淳朴百姓为何如此珍视处女。这是一段他从未体验过的肉欲时光,让他体会到了雄性的力量。头几天,阿波罗妮亚简直成了他的奴隶。精力旺盛的姑娘得到信赖和怜爱,刚刚摆脱处女身份,被唤起了性意识,甘美得仿佛熟透的水果一般。
她一个人就点亮了别墅里颇为阴郁的男性气氛。新婚之夜后的第二天,她把母亲送回家,以活泼的少女魅力主持餐桌。唐·托马西诺每天和他们共进晚餐,随后坐进满是戴着血红花环的雕像的花园,边喝葡萄酒边听塔扎医生讲那些老故事,因此晚上总是过得很愉快。夜里回到卧室,新婚的两人接连几个小时狂热做ài。迈克尔怎么也尝不够阿波罗妮亚那雕像般的美丽肉体,怎么也看不够她蜜色的皮肤和闪着情欲光芒的棕色大眼。她散发着美妙的清新气味,性欲激发的肉体气息,近乎于甜香,是可怕的催情剂。她的处女激情和他的勃发情欲相得益彰,两人往往到黎明时才筋疲力尽地睡着。有时候,尽管已经疲惫但还不想睡觉,迈克尔就坐在窗台上望着沉睡的阿波罗妮亚的赤裸身躯。她的面容在睡梦中也那么可爱,迈克尔以前只在意大利圣母绘本里见过,艺术家的笔法再怎么夸张,你也看得出那肯定是处女。
婚后第一周,他们时常开着阿尔法罗密欧外出野餐和游玩。唐·托马西诺私下告诉迈克尔,结婚让西西里人都知道了他的出现和身份,因此必须采取预防措施,应付柯里昂家族的敌人——他们的长臂也伸进了岛上的避难地。唐·托马西诺在别墅周围安排了武装警卫,牧羊人卡洛和法布雷奇奥在石墙内值勤。迈克尔和妻子只能在别墅地界内活动。迈克尔教阿波罗妮亚读写英语和绕着石墙内沿开车,借此消磨时光。在这段时间里,唐·托马西诺忙得不可开交,很少陪他们。塔扎医生说他还在和巴勒莫城的新黑手党闹不和。
一天夜里在花园,一位在别墅做事的老年村妇端来一碟新鲜橄榄,然后转身问迈克尔:“大家都说你是纽约教父唐·柯里昂的儿子,真的吗?”
迈克尔见到唐·托马西诺气得直摇头,他们的秘密如今已经众所周知。可是,这个干瘪老太的眼神却那么热切,知不知道实情对她来说似乎很重要,迈克尔于是点点头。“你认识我父亲?”他问。
老妇人名叫菲洛蒙娜,皱皱巴巴的棕色面容像个核桃,皮壳裂开,露出褐色的牙齿。迈克尔来别墅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对他微笑。“教父救过我的命,”她说,“还有我的脑子。”她朝脑袋打个手势。
她显然还想说什么,迈克尔用微笑鼓励她。她畏畏缩缩问:“卢卡·布拉齐死了,真的吗?”
迈克尔又点点头,惊讶地看见老妇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菲洛蒙娜在胸前画个十字,说:“上帝宽恕我,但我希望他的灵魂在地狱里受煎熬,直到永恒。”
迈克尔回想起他从前对布拉齐的好奇,直觉突然告诉他,老妇人知道黑根和桑尼一直不肯告诉他的某些事情。他给老妇人斟了一杯酒,请她坐下。“给我说说我的父亲和卢卡·布拉齐,”他温和地说,“我知道部分情况,但他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布拉齐对我父亲为何那么忠诚?别害怕,请告诉我。”
菲洛蒙娜那张皱巴巴的脸和葡萄干似的黑眼睛转向唐·托马西诺,唐·托马西诺用某种方式表达了同意。于是菲洛蒙娜讲起她的故事,陪他们度过这个夜晚。
三十年前,菲洛蒙娜是纽约的接生婆,在第十大道为意大利移民服务。意大利女人总是怀孕,她的生意颇为兴隆。医生遇到难产都要向她请教。她的丈夫开了个杂货店,生意也很不错——但他已经死了,愿他可怜的灵魂安息——可是,他喜欢打牌和玩女人,没想过为艰难时日存钱。总而言之,三十年前那个该诅咒的晚上,正经人早就上床休息了,忽然有人来敲菲洛蒙娜的门。她并不害怕,因为谨慎的孩子总是挑这个时辰降临罪恶尘世,她穿上衣服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卢卡·布拉齐,当时就已经声名狼藉了。另外,大家都知道他是单身汉。菲洛蒙娜马上慌了神。她以为布拉齐是来收拾她丈夫的,她丈夫说不定一时犯傻,拒绝帮布拉齐什么小忙。
可是,布拉齐这次倒是肩负着最普通的任务,说有个女人快要临盆,住处离这附近有段距离,她必须跟他走。菲洛蒙娜立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天晚上,布拉齐凶恶的脸就像个疯子,显然被什么魔鬼摄了心神。她不想去,说她只给她了解情况的女人接生,但他捞出一大把绿票子塞进她手里,粗声大气地命令她别磨蹭。她害怕,不敢拒绝。
街上停着一辆福特,司机和卢卡·布拉齐是一路货色。开了不到三十分钟,他们过桥来到长岛市的一幢板房小屋。屋子能住两户人家,现在显然只有布拉齐和他的同党,因为厨房里还有几个混混在打牌喝酒。布拉齐拉着菲洛蒙娜上楼进卧室。床上是个漂亮姑娘,像是爱尔兰血统,脸化着浓妆,一头红发,肚子胀得像母猪。可怜的姑娘怕得要死,见到布拉齐,她惊恐得转过头去——对,就是惊恐——布拉齐那张邪恶面孔上的憎恨表情,她这辈子也没见过更可怕的东西(菲洛蒙娜又在胸前画个十字)。
长话短说,布拉齐走出房间。他的两个手下协助接生婆,孩子生下来了,母亲筋疲力尽,陷入沉睡。布拉齐被叫过来,菲洛蒙娜用多余的毯子裹起婴儿,把小包裹递给他,“这个女儿是你的吧,接着。我的任务完成了。”
布拉齐凶恶地瞪着她,癫狂占据了他的整张脸。“对,是我的,”他说,“但我不要这个种的东西活下去。给我拿到地下室,扔进锅炉。”
菲洛蒙娜有一瞬间以为她听错了什么。“种”这个字用得她大惑不解。他难道想说这姑娘不是意大利人?还是说这姑娘是最低贱的品种,简而言之就是妓女?还是在说从他下体出来的东西就不配活下去?她确信布拉齐开了个粗鲁的玩笑,随口说:“反正是你的孩子,你爱怎么处理都随你。”她再次试图把包裹递给他。
筋疲力尽的母亲醒来了,转身面对他们,刚好看见布拉齐使劲一推小包裹,婴儿砸在菲洛蒙娜的胸口。她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卢卡,卢卡,我真抱歉。”布拉齐转身面对她。
太可怕了,此刻的菲洛蒙娜说,真是可怕。他们就像两头疯狂的野兽,根本不是人类,对彼此的憎恨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这一瞬间,什么都不存在了,连这个新生儿都不存在了。但其中又有一种怪异的激情:那种魔鬼般的嗜血欲望,实在有悖于自然,你知道这两个人将在地狱里永受煎熬。卢卡·布拉齐转过身,对菲洛蒙娜严厉地说:“照我说的做。我让你发财。”
菲洛蒙娜吓得不敢说话。她摇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你自己动手,你是父亲,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但布拉齐没有应声,而是从衬衫里掏出匕首。“我会割了你的喉咙。”他说。
她肯定陷入了休克状态,因为下一段记忆就是他们都来到了地下室,站在四四方方的铸铁锅炉前。菲洛蒙娜还抱着毯子里的婴儿,婴儿毫无声息(如果她大哭,如果我当时够机灵,使劲掐她一下,菲洛蒙娜说,那个魔鬼也许会发发善心)。
大概是哪个男人打开了炉门,她看见了火光。再一转眼,她和布拉齐单独站在地下室里,周围的水管在渗水,泛着一股耗子的臭味。布拉齐又抽出了匕首。毫无疑问,要是不从命,他就会杀死她。火光,布拉齐的眼睛。他那张脸,就是魔鬼的雕像,不是人类,没有理智。他把菲洛蒙娜推向敞开的炉门。
说到这里,菲洛蒙娜沉默下去。她并拢双手,放在膝头,直直地望着迈克尔。他知道她要什么,知道她想告诉他,但不想用自己的声音。他轻声问:“你做了吗?”她点点头。
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在胸前画个十字,祈祷几句,这才继续说下去。她收到一沓钞票,被车送回家。她明白要是敢走漏一个字,就得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两天后,布拉齐杀死了婴儿的母亲,那个爱尔兰姑娘,警方随即逮捕了他。菲洛蒙娜吓得失魂落魄,跑去找教父,说了这件事情。教父命令她保守秘密,他会处理好一切的。布拉齐当时还没有为唐·柯里昂做事。
唐·柯里昂还没来得及摆平事情,卢卡·布拉齐在牢房里企图自杀,用一块玻璃划破喉咙。他被送进监狱的医院,在他养伤的时候,唐·柯里昂前前后后全都安排妥当了。警察知道卢卡·布拉齐犯案,却无法向法庭证明,只好释放了他。
尽管唐·柯里昂向菲洛蒙娜保证说她既不需要害怕卢卡·布拉齐,也不用担心警方,但她还是活得提心吊胆。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做不了老本行。最后,她说服丈夫卖掉杂货店,两人一起返回意大利。丈夫是个好人,菲洛蒙娜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完全理解。可是,他这人意志不够坚定,在意大利挥霍掉了两人在美国做苦力挣来的钱。他去世之后,菲洛蒙娜成了佣人。故事说到这里结束。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对迈克尔说:“我祝福你父亲的大名。我每次只要开口,他就会送钱给我,他从布拉齐手上救了我。转告他,我每晚都为他的灵魂祈祷,他不需要畏惧死亡。”
她离开后,迈克尔问唐·托马西诺:“她说的是真事吗?”黑手党头目点点头。迈克尔心想,难怪谁也不肯跟他说实话。非同一般的故事。非同一般的卢卡。
第二天早晨,迈克尔想和唐·托马西诺讨论一下所有事情,却得知一名信使传来紧急消息,老头子赶到巴勒莫去了。晚上,唐·托马西诺回来,把迈克尔叫到一旁。他说,美国来了消息。他悲痛得说不出口的消息。桑蒂诺·柯里昂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