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托·柯里昂掏出一卷钞票,剥下三张十块。“这是六个月增加的总数,现在一次全给你。别告诉她,她是个有尊严的女人。过六个月再来见我。当然啦,你会让她留下那条狗。”
“见鬼去吧,”罗贝托先生说,“你算什么东西,对我发号施令?给我放尊重点儿,否则你的西西里屁股也要流落街头。”
维托·柯里昂惊讶地举起双手。“我只是在求你赏个人情呀。天晓得一个人什么时候会需要朋友,你说对不对?拿着,这钱你收下,就当是我在表达善意,主意您自己拿。我怎么敢反对你的决定。”他把钞票塞进罗贝托先生的手心,“就当帮我一个小忙,收下钱,稍微考虑考虑。明天早上,你要是非得把钱还给我,那就只能这样了。你想让那女人搬出你的房子,我怎么能阻止呢?那毕竟是你的产业啊。你不想让狗留下,这我完全理解。我本人也讨厌动物。”他拍拍罗贝托先生的肩膀,“就帮我这个小忙,好吗?我不会忘记你的。向你在这附近的朋友打听一下我,他们保证会说我这人从来知恩图报。”
实际上,罗贝托先生已经开始明白过来了。那天晚上,他打听了一下维托·柯里昂。他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而是深更半夜就去敲柯里昂家的门,为这么晚还叨扰主人而道歉,接过柯里昂夫人送上的一杯葡萄酒。他向维托·柯里昂保证,整件事情都是天大的误会,科伦坡夫人当然可以继续住下去,当然可以留下那条狗。那帮下三烂房客就付那一丁点儿租金,凭什么抱怨一只可怜的小动物闹得太凶?最后,他把维托·柯里昂硬塞给他的三十块钱扔在桌上,用最真诚的语气说:“你这么好心帮助一位可怜的寡妇,我倍感羞愧,也想表达身为一名基督徒的善心。她的房租就和原来一样吧。”
这出喜剧的几个角色都演得漂亮。维托斟酒,叫妻子端上点心,使劲握住罗贝托先生的手,称颂他的热心肠。罗贝托先生叹着气说结识维托·柯里昂这样的好邻居,真是恢复了他对人性的信心。末了,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罗贝托先生死里逃生,骨头都吓软了,跳上电车,逃回他在布朗克斯的住处,径直上床。他有三天没在那几幢公寓楼露面。
维托·柯里昂已经成了这片地区“值得尊重的人”,传言说他是西西里黑手党的成员。一天,一个在日租公寓主持扑克赌局的男人来找他,主动提出每周付他二十块,换取他的“友谊”。他只需要每周光临两次赌局,让赌客明白他们受到他的保护。
受到小流氓滋扰的店主请他调停。他照办了,事后得到相应的报酬。不久,他的收入就达到了每周一百块,这个数字在那个时候的那块区域算是一笔巨款。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是他的伙伴和盟友,所以他必须分他们一杯羹,他们并没有开口,他是主动这么做的。最后,他决定和他的童年伙伴占科·阿班丹多一起开展橄榄油进口业务。生意归占科管,从意大利进口橄榄油,按照合理的价格买入,储存在他父亲的仓库里。占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克莱门扎和忒西奥主管销售。他们拜访了曼哈顿、布鲁克林和布朗克斯的每一家杂货店,说服店主进“占科纯净”牌橄榄油(维托·柯里昂以他典型的谦虚态度,拒绝用他的名字为品牌命名)。大部分本金由维托提供,他理所当然成了公司的老大。要是遇到特殊情况,克莱门扎和忒西奥说得天花乱坠也说服不了某些店主,维托·柯里昂就亲自出马,运用他令人畏惧的说服力。
接下来的几年,维托·柯里昂过着小商人的满足生活,在一个生机勃勃的经济扩张时代,全心全意建立他的企业。他是个尽心尽责的父亲和丈夫,但忙得没有多少时间顾家。“占科纯净”橄榄油慢慢成为美国最畅销的意大利进口橄榄油,他的组织如雨后春笋般膨胀。和任何一位优秀的销售者一样,他逐渐认识到用价格战打击竞争对手的好处,说服店主少进其他品牌的橄榄油,从而阻塞他们的分销渠道。和任何一位优秀的销售者一样,他把目标瞄准垄断,左手强迫竞争对手放弃这片战场,右手将他们并入自己的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他在经济上缺少助力,而且不相信广告,仅仅凭借口耳相传,再加上他的橄榄油实际上并不比竞争者的好,因此他无法使用守法商人常用的压制手段,只得依赖他的人格魅力和“值得尊重的人”的威望。
年轻的时候,维托·柯里昂就有了“通情达理”的名声。他从不出言威胁,他的逻辑总是无可辩驳。他始终保证人人都能分得应有的利益,谁也不吃亏。他的手段当然也很简单。和许多天才商人一样,他意识到自由竞争浪费资源,而垄断最有效率。因此,顺理成章,他的奋斗目标就是高效的垄断。布鲁克林有几位橄榄油批发商,脾气暴躁,头脑固执,不讲道理,哪怕在维托·柯里昂以最大限度的耐心仔细说明情况之后,仍旧拒绝了解和认同他的远大理想。对于这些人,维托·柯里昂无可奈何,只能派忒西奥去布鲁克林,建立指挥部解决问题。几间仓库失火被烧,许多卡车的橄榄油倒在沿河的鹅卵石马路上,形成茶青色的湖泊。有个傲慢的米兰人头脑发热,对警察的信任超过圣人对基督的信仰,居然跑去向政府告意大利同伴的状,打破了已有千年历史的缄默规则。可是,还没等案情有所进展,这位批发商就失踪了,从此人间蒸发,留下深爱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不过感谢上帝,孩子已经是成年人,接管他的生意,和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达成协议。
有言道,伟大的人并非生而伟大,而是越活越伟大,维托·柯里昂就是明证。禁酒法得到通过,全国禁止销售酒类,维托·柯里昂走出最后一步,从有点冷酷无情的普通商人成为违法经济世界里一位了不起的唐。转变并不是在一天里发生的,也不是一年,但是到禁酒法末期和大萧条初期的时候,维托·柯里昂已经成了教父,唐,唐·柯里昂。
事情的开端非常不起眼。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当时有六辆送货卡车组成车队。有一帮意大利私酒贩子从加拿大走私烈酒和威士忌到美国,通过克莱门扎找到维托·柯里昂。他们需要卡车和送货员在纽约市分销他们的商品。他们需要靠得住、嘴巴牢的送货员,而且要意志坚强,有点武力。他们愿意付钱给维托·柯里昂,雇用他的卡车和员工,价码高得吓人,维托·柯里昂当机立断,削减橄榄油生意,把卡车几乎全部拿去服务私酒走私者。尽管这帮人在提议时也没少笑里藏刀威胁他,但维托·柯里昂在当时就已经见过风浪,没有把威胁当作侮辱,也没有因此生气而拒绝有利可图的建议。他掂量了一下他们的威胁,发现没什么说服力,于是降低了对新伙伴的评价,因为他们太愚蠢,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滥用威胁。这条情报很有用,遇到合适的机会会很有参考价值。
他再次大发横财。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知识、关系和经验。他慢慢积累可靠的言行,就仿佛银行家积累债券。接下来几年,事实越来越清楚了:维托·柯里昂不只能力过人,而且独具天才。
他自愿担任在住处开地下小酒馆的意大利家庭的保护者,这些人以一毛五一杯的价钱把威士忌卖给单身劳工。科伦坡太太最小的儿子举行坚信礼,他成了孩子的教父,大方地拿出一枚二十美元金币当礼物。另外一方面,卡车总有被警察拦下的时候,占科·阿班丹多雇了个在警局和司法部有很多门路的好律师。柯里昂组织建立起贿赂体系,很快有了可观的“工资单”,列出按月塞钱的官员。律师尽量缩小名单,为高昂的费用道歉,维托·柯里昂却安慰他说,“不,别这样,把大家都列上,哪怕暂时还帮不上忙。我相信友谊,我愿意先表达我的友情。”
岁月流逝,柯里昂帝国逐渐壮大,卡车越来越多,“工资单”越来越长,直接为忒西奥和克莱门扎效力的人数也在增加。整个机构越来越难以控制。最后,维托·柯里昂琢磨出一套组织体系。他给克莱门扎和忒西奥安上“首领”的头衔,为他们工作的人是部下。他给占科·阿班丹多安上“顾问”的头衔。他在他本人和实际行动之间建立起好几个缓冲层。每次下达指令,指令都下给占科或两名首领中的一个。向他们中的任何人下达指令的时候,旁边难得还有其他见证者。接下来,他分出忒西奥的一拨人,让他们专门负责布鲁克林。他要忒西奥和克莱门扎相互疏远,多年来一直表达得很清楚: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他不希望这两个人互相协作,哪怕只是社交往来。他向比较精明的忒西奥解释过这一点,忒西奥立刻心领神会,尽管维托说这是预防法律风险的安全措施,但忒西奥明白维托不希望他的两名首领有机会密谋对付他,忒西奥也明白这并非出于恶意,只是策略上的预防。作为回报,维托放手忒西奥经营布鲁克林,但把克莱门扎的布朗克斯牢牢握在手心。克莱门扎更勇猛、更无畏,虽说表面上总是乐呵呵的,其实却更无情,因此需要严加管束。
大萧条继续增强维托·柯里昂的权势。事实上,正是在大萧条时期,众人开始称他唐·柯里昂。全城到处都是老实人祈求一份正经工作,却都徒劳无功。有尊严的人降低自己和家人的身份,向不拿正眼看人的官僚机构讨要官方救济。只有唐·柯里昂的手下昂首阔步上街,口袋里塞满银币和纸钞,不担心会丢掉工作。就连唐·柯里昂这个最谦逊的男人,也忍不住要感到自豪。他在照顾他的世界、他的子民。那些人依赖于他,为他累得满头大汗,冒着自由和生命的危险为他效劳,他没有让他们失望。雇员若是不走运被捕入狱,家人就会得到生活补贴,不是打发乞丐似的一点微薄资助,而是他入狱前的薪水。
这当然不完全是基督徒的善心。连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唐·柯里昂是圣人下凡。这种慷慨的背后也有私心。进监狱的雇员明白,只要守口如瓶,他的老婆孩子就有人照看。只要不向警方通风报信,出狱时就会得到热烈欢迎,家里会有盛大宴会等着他,有上等食物,自家做的小方饺、葡萄酒和各色糕点,亲戚朋友济济一堂欢迎他重获自由。夜里某个时候,顾问占科·阿班丹多,甚至唐本人,会登门向这么忠诚的一名部下表示敬意,为他干一杯,留下一笔丰厚的现金当礼物,让他和家人快活享受一两个星期,再回去继续辛苦工作。唐·柯里昂的同情和体谅就有这么无微不至。
也就在这段时期,唐开始觉得他主宰的世界比总是妨碍他的政府所管理的国家要好得多,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因为他身边的贫民不断来寻求他的帮助——家庭救济、安排工作、保释犯人、小额贷款、在不通情理的房东和失业的房客之间周旋。
唐·维托·柯里昂向所有求助者伸出援手。不只如此,他怀着善意帮助他们,说些鼓励的话,安慰被接受施恩刺痛的自尊心。于是,自然
而然地,当这些意大利人举棋不定,不知道该选谁代表他们进入州立法机构、市政厅和国会,就会向他们的朋友唐·柯里昂、他们的教父征求意见。他就这样成了一股政治力量,各方首脑都来找他出谋划策。他以政治家的远见卓识进一步巩固这种力量,帮助意大利穷苦人家的聪明孩童上大学,有些孩子日后成为律师、助理地检官甚至法官。他以伟大领袖般的高瞻远瞩规划帝国未来。
禁酒令的撤销严重打击了这个帝国,但他早已采取了预防措施。1933年,他派遣特使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控制着曼哈顿的所有赌博活动,包括码头的掷骰子和与之相辅相成的高利贷(两者的关系犹如棒球比赛和热狗)、体育和赛马的外围赌博、玩扑克的非法赌场、哈莱姆的地下抽奖和彩票。这个人名叫萨瓦托雷·马伦扎诺,他是纽约地下世界有数的一把手、炮筒子、大人物之一。柯里昂的特使向马伦扎诺建议双方缔结平等互利的伙伴关系。维托·柯里昂有他的组织,在警方与政界关系良好,能为马伦扎诺的犯罪活动提供牢固的保护伞,还拥有向布鲁克林与布朗克斯扩张所需的新生力量。可惜马伦扎诺很短视,轻蔑地驳回了柯里昂的提议。著名匪首艾尔·卡彭是马伦扎诺的朋友,马伦扎诺拥有自己的组织、自己的队伍和雄厚的战争基金。他无法容忍这个暴发户,不像正牌黑手党,更像国会里的辩论家。马伦扎诺的拒绝触发了1933年大战,纽约地下世界的格局因此风云变幻。
乍一看,对抗双方力量悬殊。萨瓦托雷·马伦扎诺有个打手如云的强大组织。他和芝加哥的卡彭是好朋友,可以召唤那个地区的帮手。他和塔塔利亚家族的关系也不错,塔塔利亚家族控制全城的卖淫业和当时刚崭露头角的贩毒业。他和强大的商界领袖有政治联系,商人用他的打手施加恐怖统治,胁迫时装中心的犹太工会分子和建筑业的意大利零散财团。
面对这些,唐·柯里昂只能投入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执掌的两个组织严密的小团伙。商界领袖支持马伦扎诺,这抵消了他在政坛和警方的关系。对他有利的是敌人不够了解他的组织。地下世界不知道他的部下的真正力量,甚至误以为布鲁克林的忒西奥是另一支独立力量。
尽管如此,双方还是力量悬殊,直到维托·柯里昂用巧计扯平了差距。
马伦扎诺捎信给卡彭,请卡彭派两个最优秀的枪手,来纽约干掉那个暴发户。柯里昂家族在芝加哥有朋友和情报人员,传回消息说两名枪手将搭火车抵达。维托·柯里昂派出卢卡·布拉齐解决他们,他的命令释放了这个怪物最残暴的本性。
布拉齐和三个手下在火车站截住芝加哥来的两名匪徒。布拉齐的一名手下事先搞到一辆计程车,自己充当司机。火车站的搬运工拎着行李,把卡彭的枪手带上那辆车。两人刚坐进去,布拉齐和另一名手下跟着钻进轿车,用枪逼着两个芝加哥小子躺在地上。计程车驶进码头区附近的一间仓库,布拉齐为他们布置好了场地。
卡彭的枪手被捆住手脚,嘴里塞上小浴巾,免得喊出声。
布拉齐从墙边拎起斧头,挨个收拾卡彭的枪手。他先剁掉一个人的双脚,然后齐膝断小腿,然后齐大腿根断大腿。布拉齐力大无穷,但也抡了许多下才达成目标,这时候受害者当然早已毙命,地上滑溜溜的全是碎肉和鲜血。布拉齐转向第二个受害者,发现已经不必白费力气了。卡彭的第二个枪手被吓得失魂落魄,天晓得怎么一口吞掉了浴巾,被活活憋死。警方尸检确定死因,在他胃里发现了那条浴巾。
几天后,芝加哥的卡彭家族收到维托·柯里昂的口信。大意如下:“你现在知道我怎么对待敌人了。一个那不勒斯人为何要介入两个西西里人的争端呢?假如你希望我把你看作朋友,那我就欠你一个人情,随时可以兑现。您这样的人肯定明白,要是你的朋友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愿意帮你的忙,而不是随便使唤你,对你的好处无疑更多。你要是没兴趣考虑和我交朋友,那就算了。但我不得不告诉你,纽约的天气非常潮湿,不利于那不勒斯人的健康,所以我建议你这辈子都别来拜访。”
信件的傲慢语气是精心设计的。唐看不起卡彭家族,觉得他们就是一帮明目张胆、愚蠢的杀人狂。他的智慧告诉他,卡彭飞扬跋扈、喜欢炫耀非法财富,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政坛影响力。唐知道,甚至非常确定,没有政坛影响力,没有社会掩护,卡彭的世界,还有其他与此类似的世界,都很容易被消灭。他知道卡彭已经走上毁灭之路。他还知道卡彭的影响力尽管可怕,尽管无孔不入,但仅限于芝加哥。
这个战术相当成功,不完全归功于手段凶残,还因为唐的反应速度迅速敏捷。他要是这么睿智,那么下一步的行动就将充满危险。接受友谊和附带的报酬要好得多,也明智得多。卡彭回话说他们不会干涉。
这一局势力均衡。维托·柯里昂如此羞辱卡彭家族,赢得了美国地下世界的大量“尊敬”。六个月后,他击败了马伦扎诺。他扫荡马伦扎诺保护的骰子赌局,找到他在哈莱姆的头号私彩庄家,抢走他一整天的收入和记录。他从各个方面打击敌人,连时装中心都不放过,他派克莱门扎带人支援工会分子,对抗马伦扎诺雇用的打手和服装公司的老板。在各条战线上,他出色的智慧和组织都让他克敌制胜。柯里昂很擅长利用克莱门扎的残暴,帮助他扭转局势。最后,唐·柯里昂派出藏在暗处的忒西奥军团,前去收拾马伦扎诺本人。
这时,马伦扎诺派遣特使议和。维托·柯里昂拒绝接见,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马伦扎诺的兵卒抛弃首领,不愿为了注定失败的事业丧命。簿记和高利贷转而向柯里昂的组织付保护费。战争将近结束。
1933年的新年夜,忒西奥打入马伦扎诺的防御圈。马伦扎诺的副手急于求和,答应将首脑引向屠场。他们说约了柯里昂在布鲁克林的一家饭馆会面,他们以保镖身份陪马伦扎诺出席。他们溜出饭馆,撇下马伦扎诺坐在格子布的餐桌前,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包,忒西奥领着四名部下进门,处决迅速而稳妥。马伦扎诺嘴里的面包还没咽下去,就被子弹打得浑身窟窿。战争彻底结束。
马伦扎诺帝国并入柯里昂麾下。唐·柯里昂建立起进贡的体系,所有簿记和私彩投注点的人员保留原职。他从时装区工会得到的额外收入在未来几年非常重要。解决完生意上的问题,唐·柯里昂却发现家里出了麻烦。
桑蒂诺·柯里昂,也就是桑尼,十六岁就长到了出奇的六英尺,肩宽体阔,一张脸浓眉大眼,性感但不柔弱。弗雷迪性格安静,迈克尔才学会走路,但桑蒂诺却总是麻烦缠身。他成天打架,学业糟糕。一天晚上,身为他的教父,克莱门扎不得不担负起进言的责任,来见唐·柯里昂,说他儿子卷入武装抢劫,这桩愚蠢的勾当有可能闹出大事。桑尼显然是主谋,另外两个小子是他的追随者。
维托·柯里昂极少发脾气,这是其中一次。汤姆·黑根在他家已经住了三年,他问克莱门扎这个孤儿有没有卷入。克莱门扎摇摇头。唐·柯里昂派车把桑蒂诺带到他在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的办公室。
唐第一次遭遇挫折。他单独见儿子,大发雷霆,咒骂大块头桑尼时他用的是西西里方言,这种语言最适合用来表达怒气。末了,他问:“谁给你权力做这种事?你有什么理由要干这种事?”
桑尼站在那儿,气汹汹地拒绝回答。唐轻蔑地说:“而且还这么愚蠢。忙活一晚上能挣几个钱?一天五十块?二十块?拿小命冒险,就为了二十块?”
桑尼像是没听见最后这几句话,挑衅道:“我看见你杀了法努奇。”
唐说:“啊……”倒在椅子上,他等着。
桑尼说:“法努奇离开公寓楼,妈妈说我可以回屋了。我看见你爬上屋顶,于是跟踪你。你做的事情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待在屋顶上,看见你丢掉皮夹和枪。”
唐叹息道:“唉,看来我没法教你怎么做人了。你难道不想好好上学,不想当个律师?律师拎着手提箱能偷的钱,一千个强盗戴着面具拿着枪也比不上。”
桑尼咧嘴一笑,顽皮地说:“我想加入家族生意。”他见到唐仍旧面无表情,没有被这个笑话逗乐。他又连忙补充道,“我可以学着卖橄榄油。”
唐还是没有回答。最后,他耸耸肩,“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他说。他没说目睹法努奇被杀已经决定了儿子的命运,只是转过身,轻声说:“明天上午九点过来。占科会教你的。”
占科·阿班丹多拥有顾问必不可少的敏锐洞察力,明白唐的真正意图,交给桑尼的任务主要是贴身保护父亲,在这个位置上,他同样能学习担任唐的微妙诀窍。这个安排也引出了唐本人的职业本能,经常长篇大论教导大儿子如何继承事业。
除了他时常重复的“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理论,唐还喜欢责备桑尼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毛病。唐认为威胁是最愚蠢的自我暴露,不假思索就释放怒火是最危险的任性表现。没有谁听唐发出过赤裸裸的威胁,没有谁见过他陷入无法控制的狂怒。那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他就这么尽量向桑尼传授自己的准则。他说除了朋友低估你的优点,世上最大的天然优势就是敌人高估你的缺陷。
克莱门扎首领手把手教桑尼射击和使用绳索。桑尼对意大利绳子不感兴趣,他太美国化了。他更喜欢简单直接、保持距离的盎格鲁-撒克逊枪械,这让克莱门扎很伤心。不过桑尼很快就成了很受父亲欢迎的好搭档,为他开车,帮他处理各种小事。随后的两年里,他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家的儿子,正在进入父亲的生意圈,不怎么聪明,也不怎么急切,满足于一份清闲的工作。
与此同时,他童年的玩伴、义兄汤姆·黑根却要上大学了。弗雷迪还在念高中,最小的迈克尔在读初中,小妹康妮才四岁,还在满地乱跑。全家人早就搬进布朗克斯的公寓住宅。唐·柯里昂在考虑去长岛买房子,但想把这件事和他正在盘算的另外几个计划结合起来。
维托·柯里昂很有远见。黑帮斗争让美国的所有大城市陷入混乱。几十起游击战同时打响,野心勃勃的暴徒尝试建立自己的小帝国,柯里昂这种角色尽量保卫疆界和生计的安全。唐·柯里昂看到报纸和政府部门在利用这些杀戮制定越来越严厉的法规,采取越来越残酷的警方手段。他预见到大众的义愤会挂起民主程序,给他和他的手下引来致命打击。他自己的帝国就内部而言很稳固。他决定给交战各方带去和平,从纽约开始到全国。
他知道这个任务很危险。他把第一年花在会见纽约各大帮派的首领上,奠定基础,试探口风,提议划分势力范围,由一个组织松散的联合委员会批准,各方共同遵守。可是帮派和利益冲突太多。大家不可能达成协议。和历史上所有伟大的统治者和立法者一样,唐·柯里昂看明白了,除非把王国的数量缩减到可控范围之内,否则就不可能缔造秩序与和平。
纽约有五六个强大的“家族”无法清除。但剩下的那些,例如控制社区的“黑手”恐怖分子、无组织的高利贷放债人、使用暴力手段的簿记(缺乏执法部门的保护,也就是说,还没有买通他们),都必须消失。于是,他对这些人发动了一场实质意义上的殖民战争,投入柯里昂组织的全部资源对付他们。
缔造纽约地区的和平花了他三年时间,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奖赏,不过奖赏刚露面的时候,却披着厄运的外衣。一群被唐判了死刑的爱尔兰疯狗歹徒借着绿宝石岛的冲劲,险些侥幸获胜。一名爱尔兰枪手凭借偶然的机会和自杀式的血勇,突破了唐的警戒圈,冲着唐的胸口放了一枪。刺客立刻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但损害已经造成。
不过,这却给了桑蒂诺·柯里昂一个机会。父亲暂时退出行动,桑尼以首领的头衔组织起一支队伍,那是他自己的小王国,他就像年轻时初出茅庐的拿破仑,显露出了城市战方面的天赋。他还表现出冷酷无情的作风,这是唐·柯里昂缺少的特质。
从1935年到1937年,桑尼·柯里昂在地下世界获得了有史以来最狡诈最无情的刽子手的名声。可是,单就恐怖而言,他在卢卡·布拉齐这位可怕人物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布拉齐追杀其他的爱尔兰枪手,单枪匹马将他们扫除干净。六个强大家族中有一个试图干涉,充当独立匪徒的保护人,刺杀家族领袖以杀一儆百的也是布拉齐。不久,唐养好了伤,与这个家族讲和。
1937年,除了一些小摩擦小误会(当然,有时候结果也很致命),纽约市平静而和谐。
古代城邦统治者总要留个心眼,盯着在城墙外游荡的蛮人部落,唐·柯里昂也很关注他的王国之外的世界局势。他注意到希特勒的得势、西班牙的陷落,注意到德国在慕尼黑如何恐吓英国。他没有受到外部世界的蒙蔽,清楚看到全球大战即将打响,明白这场战争的意义。他的王国将比以前更加坚不可摧。不但如此,有远见的机灵人能靠战争大发横财。不过,想达到这个目标,无论外部世界如何炮火震天,他的版图之内必须维持和平。
唐·柯里昂带着他的信念走遍美国。他与洛杉矶、旧金山、克利夫兰、芝加哥、费城、迈阿密和波士顿的同胞商谈。他是地下世界的和平传道人,到了1939年,他比哪一任教皇都要成功,经他斡旋,全国地下世界最强大的各个组织之间缔结了切实可行的和平协议。这份协议就像美国宪法,充分尊重各个成员在各州各市的内部权威地位。协议只约定了各方的势力范围,以及各方应一致维护地下世界的和平。
就这样,1939年二战打响,1941年美国参战,唐·维托·柯里昂的世界却和平有序,与蓬勃美国的其他产业平起平坐,准备好了摘取金色果实。柯里昂家族插手向黑市供应物价局的食品票和汽油票,甚至旅行优先证。时装中心有些制衣企业没有政府合同,因而就得不到足够的原材料,家族帮他们搞到军方合同,接着再通过黑市搞到原材料。他甚至有能耐帮组织内符合征兵条件的所有年轻男子找到理由,不去海外打仗。他或者给年轻人安排军工企业的免役岗位,或者请医生帮忙,建议在体检前吃什么药。
唐对他的统治倍感骄傲。对于发誓效忠的臣民来说,他的王国非常安全,而信仰法律和秩序的普通人却大量死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儿子迈克尔·柯里昂拒绝了他的帮助,坚持志愿参军,报效祖国。让唐惊讶的是,组织另外还有几个年轻人也这么做了。其中一个年轻人对他的首领解释说,“这个国家待我一直不错。”首领向唐复述这段话的时候,唐气愤地对首领说,“我待他也很好啊。”这些人本来也许会倒霉,但既然他原谅了儿子迈克尔,就必须也原谅其他那些错误理解了他们对唐和自己的义务的年轻人。
二战结束时,唐·柯里昂知道他的王国必须再次改变行事策略,更好地适应外部世界的形势变化。他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损失任何利益。
这份信念有来自他亲身经历的理由。引领他走上光辉大道的是两桩个人遭遇。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当时还年轻的纳佐里尼只是一个面包师的助手,正打算结婚,跑来求他帮忙。他未来的新娘是个意大利好姑娘,两人辛苦存钱,向一名别人引荐给他们的家具批发商付了三百块巨款。这位批发商让他们任意挑选家具,拿去装点他们的廉租公寓。一套精致而耐用的卧室家具,有两个衣橱和各色灯具。一套客厅家具,有松软厚实的沙发和扶手椅,蒙的是鲜艳的金线细纺面料。纳佐里尼和未婚妻在塞满家具的巨大仓库里花了一整天,快快活活地挑选物件。批发商接过他们的三百块血汗钱,揣进口袋,保证家具一周内送到他们已经租好的公寓里。
可是,就在第二周,家具公司宣告破产。塞满家具的大仓库被查封,物资转给债权人抵账。批发商溜得无影无踪,其他债权人只能对空发怒。纳佐里尼就是其中之一,律师说无计可施,除非法院裁决,满足所有债权人的诉求。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年,纳佐里尼要是能挽回一成损失就算走运了。
维托·柯里昂听完经过,又是好笑又是不敢相信。法律怎能允许这种强盗行径?批发商在长岛有宫殿般的豪宅,有一辆豪华轿车,还在供几个孩子念大学。他怎能收下可怜的面包师的三百块钱,但不把家具交给纳佐里尼?为了验证这番话,维托·柯里昂让占科·阿班丹多请占科纯净公司的律师去查一查。
结果证实了纳佐里尼的说法。批发商把个人财产都放在妻子名下。家具事业是个股份有限公司,他不承担个人责任。是啊,他收下纳佐里尼的钱那会儿已经打算申报破产了,确实显得不守信用,但这是业内的普遍做法。法律对此束手无策。
事情倒是很容易纠正。唐·柯里昂派顾问占科·阿班丹多找批发商谈话。不出所料,精明的商人立刻心领神会,安排让纳佐里尼拿到家具。对于年轻的维托·柯里昂来说,这堂课也算小开眼界。
第二桩遭遇的影响更加深远。1939年,唐·柯里昂决定搬出纽约市。和其他父母一样,他也希望自家孩子能上更好的学校,交往更像样的伙伴。出于个人原因,他希望能找一个他的名声还不为人知的市郊,过点隐姓埋名的生活。他买下长滩的那条林荫道,当时那里只有四幢新落成的住宅,不过地皮足够再建几幢。桑尼已经和珊德拉正式订婚,很快就将结婚,一幢屋子将属于他。唐本人住一幢,另一幢给占科·阿班丹多和家人。最后一幢暂时空置。
入住林荫道后一周,三个工人开着卡车正大光明进来,声称是长滩镇的锅炉检查员。唐的一名年轻保镖放他们进来,领他们去看地下室的锅炉。唐、妻子和桑尼在花园休息,享受带着咸味的海风。
保镖喊唐回屋,唐觉得大为扫兴。三个工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大块头,围着锅炉站成一圈。他们拆开了锅炉,零件乱糟糟地扔在地下室的水泥地面上。领头的是个专横男人,用粗暴的语气对唐说:“你的炉子一塌糊涂。要我们修好重新装起来的话,劳务费和零件得花你一百五,否则就不让你通过本郡的检查。”他掏出一张红色纸标签,“贴上我们的签条,明白吗?本郡的弟兄们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唐被逗乐了。这一周风平浪静,他过得很无聊;他丢下了生意,处理搬家的各种琐碎小事。他换上比平时更加浓重的口音,结结巴巴地说:“我要是不付你钱,我的锅炉会怎么着?”
领头的耸耸肩,朝地上七零八落的零件打个手势,“我们就这么扔着呗。”
唐温顺地说,“你等一等,我去拿钱。”他回到花园里,对桑尼说,“听着,有几个人在收拾锅炉,我不明白他们到底要什么。你下去处理一下。”这不只是个玩笑,他正在考虑让儿子担任二老板。这是高级管理人员必须通过的测验之一。
桑尼的解决方法并没有让父亲完全满意。过于直接,缺乏西西里人的微妙手腕。他是大棒,而非轻剑。桑尼听完首领的要求,立刻掏枪指着三个人,让保镖用棍子狠狠收拾了他们一顿。接着,他逼着他们装好锅炉,收拾地下室。他搜他们的身,发现他们实际上受雇于一家总部设在萨福克郡的住宅改造公司。他问清楚公司老板的名字,然后一路拳打脚踢把三个男人送回卡车上。“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在长滩出现,”他说,“否则就割了你们卵蛋挂在耳朵上。”
这是桑蒂诺年轻时的典型作风,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残忍,把保护范围扩大到了所居住的整个社区。桑尼亲自拜访那个住宅改造公司的老板,叫他别再派人来长滩了。柯里昂家族和当地警方建立了日常业务联系之后,警方把这类投诉和职业罪犯的罪行通报给他们。不到一年,长滩成了全美同等规模城镇中犯罪率最低的地方。职业盗贼和劫匪得到警告:不得在本镇犯案。初犯尚可忍耐,再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狮子大开口的住宅改造诈骗犯和巧舌如簧的登门骗子手得到礼貌的警告:长滩不欢迎你们。有些家伙过于自信,胆敢无视警告,被揍得离死只差一口气。对法律和权威缺乏尊重的当地小流氓得到了最有父爱的忠告:滚蛋。长滩成了模范小城。
唐觉得不可理喻的是这些销售欺诈居然合法。显然,在那个循规蹈矩没有活路的世界,他利用自己的天赋才能立足。于是,他就走上了那条路,进入了那个世界。
就这样,他幸福地住在长滩的林荫道上,巩固和扩展他的帝国,直到二战结束,土佬索洛佐破坏和平,将唐的王国卷入他的战争,把唐送上医院的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