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打马离开大营的时候,天色还是乌蒙蒙的,西南角儿山巅上依稀可见一弯浅淡泛白的月牙。大道两旁是黑黝黝的密林,偶尔一两只飞鸟被马蹄声惊醒,清脆鸣叫着振翅而去。
行出不多远,路边磐石下乍现一汪溪流,沈思翻身下马,蹲在溪边捧起水喝了几口,惊觉溪水清凉甘甜,忍不住又就势洗了把脸。因为害怕吵醒晋王,一早上他是悄悄起身偷溜出来的,网巾都没来得及扎好,影子照在水里,披头散发活像个叫花子。
溪边盛开着一丛丛如霞似火的合欢花,纤细花丝上缀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小马战风好奇地凑上前去,用鼻子嗅了嗅,猛然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将花冠整个吞进了嘴巴,而后眯起眼睛悠闲地咀嚼着,看得沈思在一旁忍俊不禁,积聚于胸中的烦闷也随之渐渐消散了。他生性率真豁达,管是泰山压顶还是乌云密布,该笑的时候总能畅意开怀。
昨夜沈思与晋王相对无眠,直耗到凌晨晋王那头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他脑子里仍是千头万绪乱成一团。联系那几匹长途跋涉而来的百岔铁蹄,再加上大帐门外偷听到的对话,不难推测出,占据了鞑靼西部的大王子布先即将举兵犯境了,这正是他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
布先生性文弱,比不得其弟哈里巴南征北战素有军功,所以支持他的大多是一些仰慕中原文化的老臣子,为了争取到更多主战派贵族的支持,他必须要拉开架势好好打几场胜仗才行。此番鞑靼兵马故意避开晋原,绕道榆林卫直取延州府,就是想借晋原与朝廷开战之机趁虚而入、坐收渔利,他是料定晋王一心自保不会出兵迎战了。
看晋王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用开口询问沈思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都是须眉男儿,沈思心里何尝不是存着同样的念头。为大丈夫者,自当顶天立地快意恩仇,胜要胜得坦荡,败要败得壮烈,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君王死社稷”,此千古气节之表率也。当初先皇之所以会命小儿子卫律以亲王之尊镇守一方边塞,就是坚信有朝一日外敌来犯,晋王定能放下个人利益得失,把江山国祚、民族兴亡放在首位。
前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至使四方义士揭竿而起,神州大地硝烟弥漫。大周建国以来,内有诸王同室操戈,外有鞑靼连番滋扰,更是战祸频仍。无论家国之争,权贵之争,疆土之争,争来争去到最后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平头百姓。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沈思知道,晋王虽然一心爱慕着那个能征善战的自己,但他心里其实是厌烦打仗的。他为战争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在战场上失去了太多的挚友兄弟。如果有得选择,晋王心中的大周该是金刀入鞘,战马归槽,人丁繁茂,牛羊布野,岁岁不见烟火之警,他也曾不止一次憧憬着要与至爱之人在红崖顶上做一对凌云揽月的神仙眷侣。
对于沈思来说,从前每遇难关困阻,晋王总是处处以自己为重,这一遭事关名节、大义,也该是替晋王筹谋的时候了。
冥思苦想了一整夜,沈思终于打定主意要去会一会卫悠了。先有牛黄充当细作,再是三哥带来密信的真相,如今又惊见与仇人一模一样的黄铜令牌,这桩桩件件如利刺般横在他心头。为人子女,为人兄弟,他必须亲自去查清姐姐、姐夫的死因,必须亲口问明卫悠为何送一封白纸给父亲,他也希望能从卫悠嘴里得到一个足以令自己信服的解释,来证明这许多年的情逾骨肉、肝胆相照不是白白错付。当然,这些都不是非去不可的理由,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
出门之前沈思也考虑过带上两名帮手,即便帮不上自己什么忙,也能给晋王吃上颗定心丸儿,起码回去的时候可以少挨些教训。但他很清楚,卫悠行事从来小心谨慎,一旦有了外人,那个困难重重的目标就更难实现了。
一颗水珠儿顺着下巴滴落到小溪里,泛起涟漪阵阵,倒影被水波纹搅得有些模糊。晃神的功夫,沈思眼前浮现出了晋王的脸,一忽儿是震怒,一忽儿是担忧,一忽儿是表面震怒实则担忧……沈思抿起嘴角飞快地笑了一下,抬起袖子擦净脸上的水渍,翻身上马朝山顶冲去。
约好了十日之期,片刻也耽误不得,实在是相思彻骨病入膏肓,还未出发便不及回去见他的卫守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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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山顶,沈思摸出牛黄留下的那支穿云箭点燃了引信,“嘭”的一声,黄色火光直冲云霄,驱散了拂晓前的晦暗。不多时,一队轻骑踏风而来,为首之人体格消瘦面容白皙,正是牛黄。
两下见了面,牛黄恭恭敬敬抱拳拱手唤了一声:“公子。”
沈思半句也不啰嗦,当即抽出宝剑一招长虹贯日直朝牛黄头顶劈去,牛黄不慌不忙侧身避过,同时抬腿以脚尖扫向沈思手腕,轻松化解了这致命一击。
周围众人见陡生变故,纷纷拔剑出鞘:“贺大人……”
牛黄一摆手:“全都退下,沈公子是主人的贵客,万不可伤及分毫!”
沈思并不肯领他的好意,一击不中,旋即气沉丹田挺剑再刺,出手毫不迟疑。牛黄身形极其灵活,再加上本就生得瘦小,左躲右闪之下任沈思剑法再迅捷、招式再凌厉,竟连他半根头发儿都没碰到,即使被逼急了,他也只是以剑鞘稍加抵挡而已。
那柄剑沈思再熟悉不过,正是牛黄逃离王府时自己赠给对方的,此刻一见,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嘲讽挖苦他一样,直刺得他眼仁儿生疼,杀意更浓了几分。只可惜他毕竟重伤初愈,精力不济,没多久便已气息不稳,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额头鬓角渗出斑斑细汗。
沈思也怕勾起旧伤,并不敢太过逞强,眼见奈何不得牛黄,只好收剑入鞘狠狠说道:“论武功论心机我果逊于你,此前处处被你愚弄倒也不冤。但我三哥和张锦玉之死皆与你脱不了干系,今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取你性命!”
数月来朝夕相处,牛黄也已摸透了沈思的脾气,当即将那柄剑小心佩回腰间,又深深施了一礼:“公子待在下一片赤诚,视若手足兄弟,在下却以怨报德算计公子,自认死不足惜,但在下这条命是主人的,如今还需派上些用场,实不能轻易赴死。待有朝一日我家主人大业铸成,在下定会亲自将这条命交到公子手上。”
沈思懒得再费唇舌,冷冷扫视一周问道:“既是你家主人邀我一见,他为何还不现身?”
牛黄一愣,旋即客气地解释道:“主人公务繁忙,实在片刻不得脱身,故特命在下带人亲自来迎接公子。再则主人也不放心公子身体,想请公子在营中小住几日,亲自替公子调养一番,以解心头挂碍。”
沈思微微一笑,嘴角挂起些许不屑:“迎接我?是怕我帮着晋王设下埋伏算计你家主人吧?哼,小人之心……”
对于卫悠的安排,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反而早早做好了准备。毕竟二人相交数载,揣测起对方的想法来自然并非难事。
牛黄急忙辩解:“公子多心了,我家主人……”
“行了,已经不早了……”沈思生硬打断了牛黄的话,“稍后便是放饭的时辰,人多眼杂,想必你也不希望被朝廷的耳目看到你家主人私会通缉要犯吧。”
牛黄嘴巴动了动,识相地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接过随从递来的干净衣物,躬身送至沈思面前:“还请公子先行换上军中的服饰,也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思利落地换罢了装,翻身上马,又听见牛黄在一旁轻声说道:“不瞒公子,牛黄只是化名,在下本姓贺,单名扬,表字千帆。但若公子喜欢,只管以牛黄相称也无不可。”
得知了牛黄本名,沈思鼻子哼了一声:“牛黄牛黄,胆中得之,药石至贵,你这化名倒没取错。”
牛黄听出沈思话中的讥讽之意,并未放在心上,仍旧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多谢公子夸奖,那就先随在下回营吧,主人恐怕早已等得心急了。”
催马行出一程,沈思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牛黄:“你武功高强至此,必得自幼修习、勤学苦练才是,为何手掌四肢皆光滑细嫩如妇人一般?”
牛黄略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道:“回公子话,在下这乡野郎中的身份虽是假的,于医术上倒确有几分造诣,只需将在下配制的独门药粉溶于温水之中沐浴十数天,便可脱皮换肌,形同初生婴孩一般。”
闻听此言,沈思眉峰紧紧蹙起,目光灼热如同火烧:“你既精通医理,该当知晓我三哥已病入膏肓,为何还眼睁睁看他吃下有毒的酥酪?你要使计害张锦玉,只管教我一个人中毒就是了,何必扯上三哥!你可知……”他咬着牙强咽下满腔悲愤,继而重重叹了口气,“算了……若非我一心一意向三哥游说酥酪如何美味如何香醇,他也不会为哄我开心去尝了几口。说来说去,我自己也难辞其咎……”
牛黄低着头与沈思并肩而行,见其面露悲凉之色,几度欲言又止,思索良久方才幽幽开口道:“公子,其实……当日在下已料想到沈三公子有可能会误食酥酪了,因此预先在其汤药里加入了解毒的成分。只可惜煎药的小童不慎将药汤打翻,为恐受罚,又急忙按照原本的方子重新煎了一碗,才会因此耽误了救治的时机,以至铸成大错……三公子之死一则是在下罪无可恕,再则是天意弄人,与公子无尤啊。”
听牛黄道出了当日隐情,沈思呆呆注视着前方起伏的山峦,好半天才喃喃自语道:“天意弄人吗……为何老天偏偏总要作弄我沈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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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将斗篷的兜帽翻起来遮住头脸,在众人的簇拥下马不停蹄赶回了官兵大营。因有牛黄引领,又有卫悠出具的符信,一路皆畅通无阻,并没人察觉出他身份有异。
穿过密集的营房,沈思被牛黄带到了一座偏帐,此处位置隐蔽,四周围有隔栏,门外还设了专人把守。这般安置也不知是为他安全着想,还是根本不曾信任于他。从临危送药一事上看得出,卫悠对他多少还是顾念着旧情的,起码不会眼睁睁看他去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明目张胆跟着牛黄潜入敌营。
牛黄将沈思送到帐子外头就收住了脚步,也完全没有代为通传的意思,沈思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掀起帘子走了进去。一入帐内,就见到身着半旧青衫的卫悠正在长案边负手来回踱着步子,瞧那模样应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听见响动,卫悠猛抬头,看到一身官兵打扮的沈思,脸上登时又惊又喜,当即三两步迎了上来,双手扶住沈思肩膀激动地上下打量不止:“小五,快给我好好看看,伤势可痊愈了?怎的消瘦了这许多,脸色还是不好,定然吃了不少苦头吧……”不等沈思回答,他又将人拉到椅子上按坐下来,“先歇息片刻,喝口茶润润喉咙,稍后我让千帆再替你仔细把把脉。这茶是我特意打发人去揽月山采回来的,色泽绿润,滋味鲜浓,记得你从前最是爱它。”
卫悠的神情和语气都与从前毫无二致,一时间竟让沈思有些恍惚,仿佛两人正置身于洗心寺的禅房之内,正一同品尝着从老方丈那里偷来的新茶。他将茶碗接到手里,顺势抿了一小口,明亮茶汤顺着喉咙流入腹内,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伤已无碍了,骑马持剑都无不妥。还要多谢你送来的灵丹妙药,否则我这条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无碍就好,无碍就好。”卫悠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你我兄弟之间,哪里还需要道谢。”
生死线上走过一遭,沈思的心绪也淡定了许多,远不是大半个月前初次见到黄铜令牌时那般六神无主了,但从卫悠口中听见“兄弟”二字,倒着实令人感概万千,他轻轻放下茶碗:“你若还认我做兄弟,自是不需要的。伯龄,当年与你定下金石之诺,我一直牢记于心,未敢食言。今日只身前来,也是深信你不会加害于我。但你若打了困住我来威胁晋王的念头,我自有法子与你挣个鱼死网破。我虽不够精明,有些错也总不会犯下第二次。”
“小五,真想不到我会使你戒备至此……”卫悠错愕着,眼神晃了晃,“唉,都怪我事先未能与你商量,你心中气我怨我,我都心甘情愿。但此事内情复杂,要容我细细道来……”
他这行斟酌着字句正待开口,就听见门外有人小声禀报道:“王爷,杨一先生有要事求见。”
卫悠略一迟疑,望向沈思无奈地笑道:“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待会儿我命人送些点心过来,你先勉强用些,累了就在榻上躺下歇歇。晚间我再备顿丰盛的酒菜好好替你接风。”
沈思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你去忙便是了,我断不会委屈了自己。有什么话咱们晚些再聊也是一样。”
目送着卫悠步出帐子,沈思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杨一先生”这个名号,总仿佛在哪里听过,可立时又想不起来,他绞尽脑汁回忆着,眼神飞快地左右扫动……对了!那夜自己打算去暗杀顾明璋,曾为了等待时机而趴在屋顶上偷偷观察室内情况,当时有个夜半三更跑去求见顾明璋的家伙,就自称做“杨一”!
这解州城下的“杨一”与京城顾府的“杨一”,会不会是同一个人?设若真如自己推测的一般,那卫悠与顾家是什么关系?是为了攻打晋原临时结盟,还是早有利益牵扯?卫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自己的不得而知秘密?
想到顾明璋,沈思不由得想起了惨死汝宁的父亲和大哥,想起了求助无门命丧他乡的二哥,还有形容枯槁的三哥,身中数刀的姐姐……身体里面那些勉强愈合的皮肉再次被撕扯开来,一阵剧痛袭上心头,他赶紧深吸几口气,将难以自持的酸楚强压了下去。
静坐片刻,沈思站起身四处打量了起来,这是座幕长一丈六尺的大帐,内有桌案床榻,顶是牛皮制的,毡布帐壁刷了桐油,可以防止雨水侵袭。他抽出靴子里的小号匕首,将帐子一角挑开,悄悄张望出去,外头地势平坦,并无任何障碍物,想偷偷溜出去很容易,但想成功避人耳目就有些困难了。
沈思掩好缝隙,将匕首藏回靴筒,掀起毡帘假作随意地朝外走去。没走几步,便有一名侍卫打扮的家伙躬身上前殷勤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说话间那人不动声色以身体挡住了沈思的去路,周围还有几人警惕地瞄了过来,看来卫悠离开之前应是有所交代的。
沈思了然地笑笑:“哦,有件小事,我那马儿不爱吃干草和麦麸,要叫人喂些玉米、豆子给它才行。
那名侍卫听了连连点头:“在下这就去办,一定将公子的坐骑照看稳妥。”说着话朝周围使了使眼色,又上来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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