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县至府城九十里,竹筏从东溪下放,水流湍急,筏行似箭。东溪的上源来自浙江的天目山,另一源则是来自徽州府的徽河,徽河在未汇合前叫西溪。东西溪的汇合口在五河渡,下游方可航行船只。五河渡至府城约三十余里,至府城则称为句溪。这是说,东溪九十里水程,上游六十里只能行驶竹筏,必须到五河渡换载。
而句溪在府城没有码头,不适于卸货。句溪距城约三里左右,东门外是宛溪,句溪与宛溪之间是东乡,小径穿过桑大爷所有的田野,除了桑大爷的庄院之外,没有其他村落。因此,鸿泰从东溪下放的货物,不需运至城中的店铺,可直放芜湖交芜湖的总号接收。
鸿泰在宁国县设有一处收购栈,但该栈不付货款,交货人必须凭货单至府城取钱,一方面可扣运费,一方面可以免了将钱送至收购栈的风险,可谓一举两得,算盘打得甚精,可是,却苦了那些织户。
自从任老大血案发生之后,宁宣曾经派人至宁国县各处织户游说,要求合作。织户们二十年来饱受剥削,恨死了鸿泰,但由于上次宁宣所出的血案,把织户们的一线希望打消了,从此不敢再提与宁宣交易的事。钱固然人人所欲,但比起老命来,老命比钱的份量要重得多。
但一匹布价格相差了一倍有奇,动心的人岂能没有?因此在任老大血案发生之后,织户们油然兴起无穷希望,希望强盗们这次杀光了鸿泰的人,今后便可与宁宣交易了。加以宁宣派人游说,便有人藉口赶工不及,将布料秘密收藏起来,拒绝与鸿泰栈交易,囤积货物以看风色。
鸿泰怎能容忍这种情势发生?任何含有反叛性的危险举动,必须尽快地断然加以扑灭,以免祸患蔓延。不到三天,爪牙们便将四名囤积的织户首要人物,秘密地掳至秘窟中非刑拷打,而且要押至府城处置,一方面可收吓阻的功效,一方面想利用这四个人,引诱宁宣派姓任的出来拦劫。
鸿泰的主人不是笨虫,不用猜也知道这次熊慕天卷土重来,必已请来了高手对付鸿泰,姓任的如不是江洋大盗,也将是江湖上凶横霸道名头不小的人物,不然岂敢杀了三名店伙青天白日示众?
对方只有一个姓任的,双拳难故四手,何所惧哉?随便找几个人来,便足以将胜任的置于死地了。丰都四鬼在江湖名头颇为响亮,扮成店伙保证可以成功。
筏在近午时分,便到了五河渡。
这里是两河交会处,河西岸有一座小村,仅有二十余户人家,设有渡口码头,平时有一艘渡船往来渡客,每位渡客须收渡钱三文至五文。码头下游,停泊了一艘乌篷船,那是鸿泰派来接运的运货船。
两具大型竹筏靠上了船左右,舟子与店伙开始将布匹搬上乌篷船,押上受了非刑举步维艰的四名织工,禁闭在舱内不见天日。
丰都四鬼扮成店伙,带了兵刃分站在前后舱,监视着四周,留意一个左耳下有胎记,右眼角有青痣,自称任老大的人。
布匹不断往舱内难,店伙们并不急于搬运。
渡船从对岸徐徐驶来,船上只有五名渡客,三个是村夫,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和一个眉清目秀极为出色的书童。青年人穿了一袭青衫,俊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书童提着书麓,显得喜气洋洋,向青年人笑问:“公子爷,要不要找条船下府城,我可走不动啦!”
公子爷摇摇头说:“小韵,你以为这里是埠头,随随便便可以雇得到船么?”
船已接近码头,小韵向正在上货的乌篷船一指说:“瞧,那不是有船么?”
“那是人家自用的货船。”
“多给他们几两银子,不就成了?”
“人家不肯的。”公子爷说。
“找他们商量商量,可好?”
“我试试看。”
上得岸来,公子爷便向码头的一名舟子笑道:“舟子大哥,行个方便,可好?”
舟子尚未回答,站在船头的大鬼孔乾怪叫道:“滚开!书虫,要方便,到草里面去。”
方便,也可当作大小解讲。大鬼是有意挖苦人,轻视这位公子哥儿。
公子爷并不在意,笑道:“搭个便船到府城,小生必当重谢。”
书重小韵接口道:“家公子出门,身上带了不少金银,给你们五两银子,带不带?”
“给十两。”公子爷说,取过小韵放在地上的书鹿,取出一个银匣,掀开盖,黄光闪闪,白芒耀目,里面有四锭黄金,六锭白银,共是一百两。
“走开!”一名舟子叫,见财不动心。
但大鬼与二鬼却财迷心窍,暗中打定了恶毒的主意。大鬼凶睛一翻,向舟了喝道:“你少插嘴!快干活。”
二鬼向公子爷说:“十两银子,说定了。等咱们装载停当,你们再上来,在舱面坐地,三十里很快就到了。”
“谢谢方便。”公子爷说。
大鬼低声向二鬼道:“你去告诉老三老四,这笔横财四份均分,送上门的买卖,不要真是罪过。”
四十两黄金,折银一百六十两,加上六十两白银,举手之劳,便可有二百二十两银子入囊,何乐而不为?
船终于离开码头,人比货多,只有三二十匹用作诱饵的布,却有五名舟子,四鬼与四囚犯,加上书生主仆两人。五名舟子中,除了艄公是真正的船夫外,其他四人是高手店伙假扮的,但对操舟的功夫,并不含糊。
船行五六里,书生与书童坐在舱面,不住低声谈笑,小书童的笑声极为悦耳。
大鬼狞笑着走近,在一旁坐下,怪笑着问:“笑得这么开心,有何好笑的?”
公子爷收敛了笑容说:“笑的是这次到各地游山玩水,想不到宁国府附近,竟然找不到一处值得流连的好去处。”
大鬼摇头轻蔑地说:“太爷我是个粗人,游山玩水,是你们这些饱食终日而浪费粮食的人,闲来无事的消遣。在太爷的眼中看来,再好的风景也只是穷山恶水而已。喂!我问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公子爷似乎对大鬼口口声声自称太爷的无礼态度,并不介意亦无不满,笑道:“当然,也难怪你。俗语说: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为了衣食奔忙,哪有闲工夫游山玩水?”
“你认为太爷这些人,活该苦一辈子穷一辈子么?”大鬼凶狠地问。
“岂敢岂敢?小生的意思是,世间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要想衣食足,得付出代价。富自辛勤得,穷从不算来;赚一文花两文的人,八辈子也休想衣食足。像你们吧,一笔买卖做下来,每人赚上二三百两银子,足以快快活活过一两年。但你们将银子花在贪酒恋色上,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一名舟子在旁接口道:“见你的大头鬼!咱们苦上一年,除了衣食外,只赚个三二十两银子,哪来的三两百?”
大鬼不耐地叫:“滚你的,去撑你的船,少来插嘴打岔。”
公子爷呵呵笑道:“每年赚上三二十两,再刻苦些,三五十两当无困难,辛苦十年八年,岂不是个小康之家?”
“你真会说风凉话。”大鬼冷冷地说。
“人如果没有打算”
“去你娘的打算!你打算回府城?”大鬼粗野地叫。
“是的”
“已走了七八里了。”
“很快嘛,顺水顺流”
“前面两三里,有一处好地方。”
“哦!是的,好像是叫”
“叫相府潭,水深不见底,水流不急。”
“可以泛舟。”
“不,可以沉尸。”大鬼桀桀怪笑道。
“什么?”
“人绑上大石头,往水里一丢,尸体便慢慢腐烂,鱼虾们有福了。哈哈哈”“你你说得好可怕。”公子爷变色说。
大鬼桀桀笑,捻弄着颔下的鼠须,狞恶地说:“咦!有什么可怕的?死在坟坑内喂蛆虫,与死在水中喂鱼虾,又有什么不同?喂蛆虫可说是浪费,喂鱼虾却是物尽其用。鱼虾肥了可以上桌,世间吃蛆虫的又有几个?你吃不吃蛆虫?”
“你”公子爷厌恶地叫。
“你真叫人恶心。”书童小韵憎厌地说。
大鬼脸一沉,用狼嚎似的声音说:“像你们这种平日养尊处优,浪费粮食的少爷公子,喂鱼虾难道不算公平么?”
“你怎么说这种愤世嫉俗没有人味的话?”公子爷惊恐万状地叫。
“可惜太爷没有工夫。”大鬼颇表惋惜地说。
“你是说”
“如果有工夫,太爷要剐出你们的心肝来下酒。”
“什么,你”“因此,只好肥了鱼虾。”
公子爷已听出不对,大惊欲起。
大鬼一声怪笑,伸手按住他说:“坐下,时辰末到。”
“你”“到相府潭还有里把路。”
“哎你抓痛我了”公子爷惊怖地叫。
小书童一声尖叫,一蹦而起。
已到了身旁的二鬼伸脚一勾,小韵“砰”一声重新跌坐在能面上。
“小鬼,你给我安静些。”二鬼恶狠狠地说。
“你你们想怎样?”公子爷战栗着说。
大鬼笑得像头狼,食指直点到他的鼻尖上说:“想怎样?想你的金银财宝”
“都都给你”“还有。”
“我我只带了这点金银”公子爷拖过书麓,取出银盒说。
“还有你们的命。”大鬼怨声恶气地说。
“老天!”
“要你们喂鱼虾,叫天也没有用。”
“饶命!我我不要死”
“不要怕,人总是要死的。”
公子爷挣扎着要站起逃命,张口狂叫。
大鬼一把揪住他的发结,按下凶狠地叫:“叫吧,叫破喉咙,也没有人理睬你的。现在,你们给我把衣裤脱下来。”
“什么?”
“衣裤可值好几两银子,在水中腐烂多可惜?快!脱下来!”
“你你们是强盗?”
“偶或做做强盗,人总该活下去,对不对?”
“我回家,多给你几百两银子,饶了我。”公子爷惊怖地哀求。
“哈哈!太爷从不做这种傻事,如果太贪心,不会有好结果。”
“你你不能要钱又要命”
“太爷做案从不留活口。快脱!”
公子爷长叹一声说:“你说过的,人如果太贪心,不会有好结果。”
“对,所以”
“所以,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该死的东西”
话未完,公子爷一把捏住了大鬼的咽喉,食、拇两指,正好扣在双耳下的藏血穴上,笑道:“对,该死的东西!”
大鬼竟然毫无挣扎的机会,仅浑身一震,便动弹不得,渐渐昏厥。
另一面,小韵手一拨二鬼的右脚,二鬼颓然坐倒。小韵干净俐落,毫不留情地一指头点在对方的七坎大穴上,一蹦而起叫:“救命!救命啊”正在撑船的一名船夫吃了一惊,怎么二鬼坐下就不动了?大鬼像是在扭打中,被捏住了咽喉,不能动弹情有可原,为何二鬼竞毫无动静?百忙中无暇多想,丢下篙扑向小韵,要制止小韵大叫救命,以免惊动两岸的村民。一扑之下,抱住了小韵。
小韵右肘闪电似的撞出,正中船夫的鸠尾要穴,惊惶地叫:“救命!救命啊”“砰!”船夫直挺挺地倒下了。
第二名船夫大喝一声,扑上一掌劈出。第三名船夫也到了,冲上猛勒公子爷的喉部。
“砰砰!”两名船夫几乎同时摔倒。
后艄的三鬼四鬼同声怒啸,掀开舱板取出钢刀,飞跃而起,凌空越过舱顶,疯狂挥刀下扑。
公子爷将已失去知觉的大鬼放下,整衣站起,向凌空扑来的三鬼咧嘴一笑,说:“你也来了?好啊!”钢刀似天雷下击,光临顶门。
他向侧一闪,右手一挥,便扣住了三鬼握刀的右手脉门,左手一掌拍在三鬼的右肋下,说:“躺!阁下!”
三鬼的脚尚未沾地,便重重地软倒在他脚下。
另一面,小韵一声清叱,飞起一脚,踢中四鬼的右肘。四鬼如中雷殛,肘骨立碎,钢刀脱手飞落江心。
“噗噗噗噗!”掌劈在四鬼的左右颈根上,声如连珠,有骨折声传出。
小韵的右掌快得令人目眩,四劈掌份量不轻,粗心大意的四鬼右肋骨折,已经是半废人,哪能躲闪?一声惨叫,仰面躺倒。
说快真快,自发动至结束,只是片刻间的事,舱面上,横七八竖躺下了七个人。
船漂入相府潭,扭转、打旋、顺水漂流失去主宰。艄公已惊软了,蜷伏在后艄发抖,不住念菩萨保佑。
唯一能支持住的最后一名船夫,是鸿泰的店伙中,地位甚高的打手,挺刀把守在舱门口,犹图作困兽之斗,心惊胆跳地向微笑着逼近的小韵叫:“站住!再进一步,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
小韵吃吃笑,再踏进一步点手叫:“来呀!看你是否死不了。”
船夫不敢挥刀进攻,脸色可怖,问:“你们到底是何来路?亮名号。”
“我家公子不是说得明明白白,我们是搭便船返回府城的么?”
“你们不像游山玩水的书生士子。”
“那又是什么?说呀!”
“你们定是江湖人。”
“什么叫做江湖人?”小韵装傻问。
“江湖人你都不懂?”
“你是说,江底下湖上面的人?”
“你”“我家公子在学舍,练得一身好武艺,跑马射箭长枪大戟,无所不能,十八般武艺门门俱精,马上马下号称无敌。你几个毛贼,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我,强将手下无弱兵。”
公子爷在一旁背手而立,笑道:“我这位书童,心狠手辣杀人如屠狗。”
小韵手一伸,傲然地说:“拿命来,阁下。”
船夫心胆俱寒,强定心神问:“拿什么来?”
“刀,不拿刀就拿命来。”
船夫打一冷战,恐惧地说:“谋财害命的主意,是那几个人。”
“少废话!”
“放咱们一马,咱们送你们平安到府城。”船夫近乎哀求地说。
“你想得倒好。”
“在下缴刀认栽,但”
“你凭什么提交换条件?”
“在下”
小韵疾冲而上,伸手便抓,毫无顾忌地硬闯。
船夫不假思索地一刀劈出,存心拼命。
人影从刀旁切入“砰”一声大震,船夫一刀落空,小腹挨了一脚,重重地跌入舱内,捧着小腹狂叫饶命,痛得脸色泛灰,最后痛昏了。
小韵抢入,拖死狗似的将人拖出舱面,左手提着单刀,向公子爷笑道:“公子爷,你心肠软,还是让我代劳吧。”
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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