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过头瞥见杵在那里的小财手里也握着一卷书“你也没睡?看什么书呢?”略瞟了一眼,是本诗集,字里行间透着少女思春的字句。
那是丝竹在家时夜晚常拿来解闷的玩意——她识字不多,看不大懂,每每嚼着那字字句句却仿若白日里憋闷的心被打开似的。
成了亲,这样的诗集骆家书房里摆了不少,她却一本也没翻过,有点时间都用来剖析女主斜阳所写的胜经,还有那老奸巨猾的商人所著的商道了。
人约莫都是如此吧!无法得到的时候拼命追寻,当你日盼夜盼的东西就在手边,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她之于鸢飞是否也是那懒得看一眼的多余呢?
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放在小财的手边“这是过了几道的茶,味儿极淡,应该不会让你难以入眠吧!”
灯下,两个女子静对而坐,过往种种忌惮在冷寂的夜里变得多余“说句过来话,小财,这类的书还是少看为妙,看多了,想得便多;想得多了,心就乱了;心乱了,欲望便多了;欲望多了,人活着就累。”
“您对三爷还有欲望吗?”小财问得不敬,丝竹也习惯了。打从她进骆家起,小财就没把她当主子看过,哪儿来的敬畏?
一杯暖水下肚,身子依旧是冰冷的,丝竹笑叹道:“说一点欲望都没有,那是骗人的。当他搬回府来,搬进这间屋子,我以为已死的心又颠覆起来。可我想,这一次我又要失望了。”
夜凉如水,不知小厮有没有为他披上她亲手做的皮裳
“啊嘁!”柳嘉子打了一个秀气的喷嚏,几乎微不可闻,细心的骆鸢飞还是觉察了。抓过披在肩上的那件猩猩毡,他递予她“你披上吧!”
柳嘉子刚要接过,小权慌忙夹在他们二人中间“爷,这件皮裳是夫人她”
“是夫人要你拿给我披的嘛!”丝竹对他的照料几乎是无微不至,这他知道,可人家姑娘家,不比他能抗寒。再说了,要是柳姑娘冻坏了,他还如何能做出好画?
“柳小姐,莫客气,你就披着吧!”说到底,还是他太贪心“这么晚了,还让你坐着让我画,要是你再受了寒,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此言一出顿时换来美人一阵朗笑“骆三爷,真是太客气了。能让当世绝笔空竹先生为嘉子作画,这是嘉子前世修来的福分。”
她的笑容印着烛火,再加上这身皮衣裘装,典雅中藏着几分野性,更添别种滋味。骆鸢飞来了灵感,毛笔吸饱水彩,浓墨重彩画起他的美人图。
他的皮衣暖着她的身体,她的美映在他的画上。
烛成泪,天渐明,房里的女子却握着一把刻刀直到天明
那夜,骆鸢飞没有回房而眠,之后一连几日他都跟柳嘉子独处空竹轩。骆府里还是飘荡着骆三夫人寂寞的身影,原来期待真的是世间最不划算的买卖。
自那日起,修竹被叫到了账房,每日跟着丝竹学习经商之道。入夜,小小年纪的修竹手中多了两本书,一是商道,二是胜经。
过了月余,骆鸢飞的几幅美人图经丝竹之手送进了王宫中。又过了一旬,宫里的碟子下来了,招柳嘉子等几位美人入宫竞选各级女官头衔,并有机会成为王后。
骆鸢飞特特为柳嘉子备了一桌酒菜,打算送她入宫,也算是拜别宴吧!丝竹叫了修竹作陪,说是让他习惯待客见人,好为日后生意场上迎来送往的应酬做打算。
酒席刚开,柳嘉子就端起酒敬骆鸢飞“这杯酒嘉子先饮,谢先生知遇之恩,若无先生那幅夜裘图,也不会有嘉子入宫的机会。嘉子先干为敬!”
她喝酒时的爽朗倒是与初次见面时那股子飘逸全然不同,骆鸢飞只道这美人拥有多面性格。手一抬,满杯的酒送进了肚中“干!”
“这杯酒嘉子敬夫人,若没有夫人,嘉子也见不到先生。”
柳嘉子抬手敬酒,丝竹杯中却是清茶待客“过后还要带修竹去看账,实在不能喝酒,我聊以茶水陪陪柳小姐吧!”浅呷了一口茶水,丝竹招招手让小财取来木盒“这里面是我为柳小姐准备的一点首饰,毕竟是进宫伺候王上,没有一点首饰傍身怎么行呢?”
“还是夫人知道我们蓝衣女子的苦楚。”柳嘉子状似拭泪“外面人看我柳嘉子形容可比星辰皓月,谁又知这卑微的出身累我多少?嘉子常想,若我出身赤族、银族,哪怕是金族、青族,今日也绝非这等阵势。”
“柳小姐,这倒是说了句实话。”丝竹笑意浓浓“我见小姐第一面就觉得您绝非池中物,若不是被这副出身所累,凭你的美貌,今日恐怕早已是王宫中的座上宾。”
丝竹总算是说了句柳嘉子最爱听的话,她提气追问:“夫人当真如此觉得?”
“当真。”凭你无止境的欲望,王宫怕都容不下你——丝竹用茶堵住了自己的嘴,常跟那帮老奸巨猾的商人打交道,隐忍是第一要务。所谓打死人偿命,哄死人不偿命嘛!
除了开席时这段敬酒,整个酒宴,柳嘉子都没有再跟丝竹搭话,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紧骆鸢飞,便再没放下。丝竹也不计较,深一口浅一口地灌着茶,时不时地夹菜送到她儿子碗里,再无多余的话。
直到柳嘉子拿出那件猩猩毡的皮衣——
“先生,这是您那夜赠我御寒用的褂子,临走前得把它还您。”
骆鸢飞没接过手,丝竹却一把抢了过来“这皮裳你给了她穿?”
“那夜凉,我又不觉得冷,就给她披了。”骆鸢飞倒是大方,直说要送给柳嘉子“我御寒的大衣有好几件,这件你拿了去,路上辛苦,别冻病了。”
没等丝竹开口,小权先叫开来:“爷,这皮裳可是夫人亲手做的,这上面的花纹也是夫人一刀刀用刻竹子花饰的雕刻刀硬刻出来的啊!哪能送人?”
这皮裳从三年前就跟着他,骆鸢飞从不关心自己身上的衣衫出自何处,更别提去打听出自何人之手了,哪里知道这层关系。可他话都已经放出去了,这时候再找柳嘉子要回来未免有失颜面。大丈夫脸面第一,他也只好硬挺过去。
“改明儿再让夫人给我做一件便得了,这件就送给柳小姐,也算谢谢她肯让我为她作画。”见丝竹仍将皮裳抱在怀里不肯撒手,他故意找借口想说服她“这几年我的画技一直无所长进,可自从见了柳小姐,我便下笔如有神,几幅画皆画得让我自己都动了心。尤其是那幅夜裘图更是一绝,这衣裳配柳小姐那是绝配——旁人穿着就少了那份味道。”
我的爷嗳!你在说什么呢?小权在一旁急红了眼“爷,这可是夫人的”
“小权,我平常是怎么教你们的?三爷杯里都没酒了,你还杵一旁做什么呢?”丝竹不客气地断了小权的话——他都对人家动了心,这柳小姐在他心中已是一绝,这衣裳再抱在手中又算什么呢?
丝竹将皮裳丢在桌上,冷冰冰地掷下一句:“那就请柳小姐收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