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委会主任的架势,准备教训眼前这群桀骜不驯的小孩子,我们已经一哄而上,像一群野狗一样将她团团围住,扔石子似的用一连串革命的口号砸她。她完全被弄蒙了,想夺路逃跑,可是刚迈出去几步,便被马大双和马小双各揪住一条胳膊拖回来。不甘示弱的唐老太破口大骂,又是跺脚,又是扭屁股。我们不由分说,往唐老太的脖子上挂木牌,然后再给她带上纸糊的高帽子。由于不知道唐老太的正式名字,我们只能用黑墨汁胡乱写上“唐老太”三个字,而经过反复推敲研究的罪名,是“腐化堕落分子”然后按照当年的流行做法,用血一般的红墨水打上叉。
唐老太经过一番无效的挣扎,不得不跌坐在地上。我们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很快就发现要拉起她如此肥胖的身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成了一堆肉,一堆喘着粗气的肥肉。她的嚣张气焰已不复存在,刚开始,还气喘吁吁,威胁说要告诉我们的父母,渐渐地,连恐吓自己孙子“小眼睛”也是有气无力。她反复说着回去再和“小眼睛”算账,说要揭他的皮抽他的筋,还要敲断他的腿。说到后来,她大约觉得这么对牛弹琴和尚念经毫无用处,于是抱着胸前的木牌,像唱山歌一样干嚎起来。
“小眼睛”大约也觉得我们摆开的阵势过于庞大,他傻乎乎地怔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并不担心回家会怎么样,反正挨一顿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既然想讨同伴们的好,他大义灭亲,做出这种牺牲也是死得其所。再说“小眼睛”也并不喜欢他奶奶,唐老太在家里作威作福,耀武扬威,全家人对她都是敢怒不敢言。现在,束手就擒的唐老太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张小燕突然解下腰中的皮带,朝她脸上就是一下,这一皮带不仅让唐老太止住了干嚎,在场的所有小孩都吓了一大跳,甚至张小燕自己也有点不知所措。
“敌人不投降,”张小燕突然变得很愤怒“就叫她灭亡。”
唐老太咧了咧嘴,又准备干嚎,张小燕毫不手软地又给了她一皮带。
“敌人不投降,就要她彻底灭亡。”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条,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我们七嘴八舌,群情激奋。唐老太大约意识到孩子们要动手了,突然把胸前的木牌举了起来,护住自己的脸。她的这一行动变成一种邀请,立刻招来一阵欢快的拳打脚踢,又矮又胖的唐老太像充足了气的皮球,在草地上滚作一团。纸糊的高帽子滚到了一边,木牌成了盾牌,又好像是乌龟壳的一部分。我们变得很兴奋,大家并不争先,却多少有点恐后。唐老太痛苦地呻吟着,我们知道她觉得疼痛,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她越疼,我们越高兴,她越痛,我们越欢喜。“小眼睛”被眼前的暴力场面惊呆了,他冲过来,犹豫着是否也应该趁乱在他奶奶身上踢上一脚,他的脚已经举了起来,但他还是有些害怕,结果只是气势汹汹地踢了一下那木牌,然后受惊地跑开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唐老太身上,没人注意到“小眼睛”的逃跑。
孩子们的革命行动,把碰巧路过的大人也吓得不轻。一对新婚夫妇先还在远远地看着热闹,可是一旦我们真的都动起手来,他们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力,是流血,是孩子们的激情游戏。事实上,我们谁也没有下死劲儿踢打唐老太,大家一个个表现得很野蛮,可是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些慌乱。唐老太平时是孩子们的冤家对头,她总是在大家玩得最高兴的时候,跳出来宣布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在检查卫生的日子里,她板着脸东家走到西家,探头探脑指手画脚。为了公共厕所的一扇门被人踢坏,她能顽强地守在那里,用歹毒的诅咒骂上几个小时。唐老太在戏校大院里人见人恨,人见人怕。勇敢是人的天性,怯弱也是,即使大家对她恨之入骨,即使我们扮演暴徒的时候,仍然还保持着对她的几分畏惧。
不管怎么说,唐老太的气焰已经被孩子们彻底扑灭。孩子们将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现在,唐老太失去了负隅顽抗的能力,可怜兮兮地呻吟着,变得十分老实十分听话。我们决定乘胜追击,在张小燕的率领下,开始对她进行强有力的声讨。我们的批斗会搞得有声有色,丝毫不逊于社会上成人之间进行的这类场面。究竟是孩子摹仿了成人,还是成人摹仿了孩子,或许永远是个说不清的话题。我们情绪激昂精神饱满,一遍遍地喊口号,一声声地喊打倒,随心所欲地给唐老太安上罪名,给她扣上了一顶又一顶耸人听闻的大帽子。大家一个劲儿地嚷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她老实交待,弄到最后,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让她交待什么。
这场批斗会如何收场已记不清,惟一能清晰记住的是后果严重。张小燕不知从哪弄来了半脸盆染衣服剩下来的颜料,走过去,对着唐老太的脑袋,从头浇到脚。唐老太像龙虾一样蜷着身体,在地上打着滚,终于湿漉漉从地上带着耻辱爬起来,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抽泣着,一路嘤嘤地哭回家。孩子们极力追究唐老太的罪名,是当年她竟然和日本鬼子睡过觉。尽管木木当时的年龄,对“睡觉”的确切含义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在张小燕的提示下,认定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是一件很反革命的反动行为。对于我们这帮孩子来说,和日本鬼子睡觉就是汉奸,就是坏女人,就是女特务,就是卖国贼。唐老太在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曾被两名日本兵强暴过。一老一少两名日本兵端着刺刀,笑嘻嘻地跑到难民营里找花姑娘,唐老太当时已经怀孕六个月,因为行动不便成了受害者。她被按倒在一棵雪松树下,被两名日本兵轮番糟蹋,结果身上沾满了刚落下来的松针。
“小眼睛”的父亲阿炳是早产儿,据说早产的重要原因便是因为这次污辱,他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虽然在战后的军事法庭上,唐老太很英勇地站出来作证,然而这毕竟是一段不愿意被人提起的痛心往事,更何况又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被揭开伤疤。在后来的日子里,很多人都知道这桩往事,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对她提起。性情刚烈的唐老太回到家便失声号啕,轰轰烈烈地寻死觅活。她几乎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威风,把能想到的仇人挨个骂遍,然后草草地洗了洗身上的泥,换了身新衣服,找出一截旧电线,往门框上一挂就上吊。旧电线吃不住她的重量,她刚将凳子踢翻,人已经咚的一声栽倒在地。巨大的声响把躲在隔壁的儿子媳妇吓得不轻“小眼睛”的父亲阿炳意识到出了事情,他飞奔出来,哭着喊着,手忙脚乱地解开那截还缠在唐老太脖子上的旧电线,他的媳妇金凤却冲出大门,歇斯底里地喊起救命来。
当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尖厉的呼救声在空气中回荡,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筷,赶到唐老太家去看热闹。“小眼睛”的母亲金凤平日是个沉默不语的女人,在唐老太的压迫下,她一直是个受气的小媳妇,现在,人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唐老太分明已经脱离危险了,她为什么仍然站在黄昏中尖叫不止,谁也听不清金凤究竟在喊什么。她的声音锐利而且刺耳,像半夜里猫叫春一样,王叔平的母亲有些看不下去,她跑过去试图阻拦金凤,但是劝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过分的惊吓已让金凤完全失去控制,她只是自顾自地站在门外继续尖叫,不时地发出怪异的声音。由于“小眼睛”的爷爷死得早,唐老太很早就为儿子找了这个童养媳金凤,从进门第一天起,金凤就没停止过受唐老太的气。唐老太作为一个恶婆婆的形象有目共睹,多少年来,谁只要从她家门口经过,就一定能听见她在咒骂金凤。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深,反抗重。唐老太永远是在用各种刁钻古怪的恶毒字眼骂金凤。金凤刚做童养媳的时候只有九岁,她生活在唐老太残酷虐待的阴影下,直到十八岁才第一次发育来月经。
虽然有许多人进行了劝慰,唐老太在批斗会的一个星期以后,又一次上吊自尽。这次用的是一根很粗的麻绳,即使她的重量再增加一倍也绝无问题,因为是在半夜里进行的,等到“小眼睛”的父亲发现,人已经冰凉了。与上一次失去控制的大喊大叫不一样,这一次金凤却成了哑巴,她神色恐怖地看着模样狰狞的唐老太,一声不吭一言不发,紧咬的牙齿在嘴唇上留下深深的印痕。阿炳抱着母亲挂在半空的大腿失声痛哭。天色已经大亮“小眼睛”被父亲的哭声惊醒,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来,他首先看见自己奶奶红红的一截舌头,伸出来好长,挂在她的嘴边,然后才意识到奶奶还吊在空中,像幅画似的嵌在门框中晃荡。
唐老太上吊前的那几天,她无数遍地洗澡,一遍遍地擦肥皂。绿色的染料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皮肤上,怎么也洗不干净。她无数遍地咒骂儿媳金凤,认定她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谋。在最后的日子里,唐老太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了儿媳身上,在洗澡的时候,她让金凤过来替她搓背,可是当儿媳的手刚用上劲的那一刻,唐老太突然转过身去,十分响亮地就是一记耳光。金凤一个后仰跌翻在地上,然后爬起来就向外逃跑。那几天,唐老太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她赤条条地站在浴盆里,门也不关,冲着儿子和孙子大喊大叫。唐老太记恨儿媳金凤最恶毒的一招,就是唆使自己的孙子“小眼睛”与她为敌。“小眼睛”是唐老太的心肝宝贝,他小小的年纪,越来越忘恩负义,越来越不像话,他往她喝茶的搪瓷杯里吐唾沫,动不动就在她肥胖的后背上打冷拳。无论唐老太对宠爱的孙子说什么,这小家伙都是坚决不往心上去,有一天,为了阻拦他出去玩“小眼睛”十分气愤地骂唐老太是地主婆。在“小眼睛”幼小的心灵中,自己的奶奶竟然和电影白毛女中的黄世仁他妈完全一样令人憎恨。
唐老太上吊的前一天晚上,把这几日一直躲着自己的“小眼睛”喊到了面前,打开一个包着的手绢,从里面拿出十五元钱,说是给他过年买爆竹玩。“小眼睛”仍然有些扭扭捏捏,一方面,他觉得过年还很遥远,另一方面,他对自己把奶奶骗出去被批斗,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在那时候,十五元钱可是很大的一笔财富。唐老太显得很平静,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小眼睛”说,可是最后什么也没说。她临了摸了摸孙子的头,不耐烦地喊他离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赶快去睡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唐老太的自杀成为戏校大院里的大事情。毕竟人命关天,我们这帮孩子顿时成了逼人致死的罪魁祸首。唐老太身上染料留下的颜色,与被打时落下的青紫已经有些分辨不清。派出所来人进行调查,家长被喊去问话,最后便是让孩子们互相坦白交待,互相检举揭发。由于张小燕事先做了安排,在回答派出所的问话时,木木一口咬定是王叔平喊他去参加批斗会。张小燕曾把大家偷偷地召集在一起,关照我们必须互相往不同的人身上推诿,说只要这样推来推去,大人就拿我们这帮孩子毫无办法。法不制众,枪打出头鸟,张小燕一再强调绝不能让罪名落到一个人的身上。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跌入已预先设计好的圈套,虽然木木一口咬定是王叔平的主谋,事实却是所有的孩子都异口同声,咬定发起这次批斗会完全是木木一个人的策划。就连“小眼睛”也信誓旦旦地这么说,他一口咬定是上了木木的当,是木木让他将唐老太骗出来的。孩子们统一了的口径,把我活生生地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坏蛋。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这样出卖木木,更不知道他们背着木木,已不止一次在私下里商量对策。我成了一个牺牲品,成了一头替罪羊,木木有口难辩,木木有冤无处伸,完全被有组织有计划有阴谋地给出卖了。虽然我委屈得一次又一次大哭,可是木木越是伤心地大哭,大人们就越觉得他是因为心虚,是因为意识到自己闯的祸太大了。孩子们的父母也站出来说话,纷纷作证说确实是木木跑去喊他们的孩子,他们虽然不知道整个事情的过程,但是知道起因。他们亲眼看见木木叫张三喊李四,王叔平的母亲为我的表现惊叹不已,她瞪着无神的大眼睛,说自己怎么也不相信,像木木这么大的孩子居然能领着大家做这种事。王叔平的母亲说,我也不相信会是木木的主谋,不过,明明白白是他来把我们家王叔平喊出去的。这一点千真万确,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眼皮底下,可是木木却非要说是她家的王叔平喊他出去,这就太厉害了,也就看出这孩子太有心计。
“你说这小家伙要是说起谎来,还真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