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她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神情举止眉眼身形都很相像的男人,正在谐调地值厨。大宏提着长柄锅铲,二宏双手捧一大捧土豆丝,大宏说,来,二宏手便一松。大宏杀鸡使牛刀地挥动锅铲翻动那点东西。这里什么都巨大。不久大宏告诉巧巧,这儿原先有五个道班工人,除大宏外全跑光了。做买卖做民工做城里的保安去了。二宏不算编制,他拿的是合同工薪水。大宏在蒸汽腾腾中看看哭得红彤彤的巧巧。二宏也看看她,对大宏说:巧巧!表示他不傻,他认得这个陌生人巧巧。
巧巧看到两个男人做的活路。都做得不好,倒取长补短凑出一份谐和。一个半导体在桌上放出“血染的风采”这里也有“血染的风采”在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忆起这厨房里的温暖、气味、歌声,她那时明白此刻的自己正是在听“血染的风采”时被打动了,使她得到假相的归属感。她当时想,这里也有那么激昂浪漫的理想和“风采”原来这对兄弟也不知不觉地与她分享同一种高尚浪漫的愿望,歌中那夸夸其谈却很中她意的愿望。歌词越来越昂扬,开始肉麻。巧巧一贯把令她乍起鸡皮疙瘩的歌词曲调看成神圣。她在这时便看看两个男人,涌来莫名的一阵鄙薄与愤慨:他们也配“血染的风采”!这样愤慨过,便又紧随着出来一股莫名的悲天悯人(包括对她自己,尤其对她自己)。眼泪再次流下来。这回才是真哭,真正从一个痛痛的深处涌出哀伤。一个女人认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自认为她从不会认命,心里还有劲头:别想拦我,等我羽翼丰满,我还是要远走高飞。巧巧是在许多日子以后来回想这个晚上时,才懂得自己;她那时才懂自己其实跟祖母、母亲、黄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就认命的。
这样的真实伤心她不想被人看见。她讨厌大宏眼里直瞪瞪的关切。她便又快步走回卧室。十多分钟后,她听见门被轻叩几声,她把聚在下巴上已冷掉的泪水抹在肩头。大宏把一个汽油桷搬进来,二宏将两个铅桷的水注进去。汽油桷上半段给截了。巧巧看明白了,这便是她今后的浴池。大宏说,先洗洗吧,饭熟了我叫你。二宏也说:洗洗可舒服了。她不吱声,倒不想哭了。二宏认真之极地将两桷水倾入汽油桷,很快起来一蓬温暖在屋里。大宏像走进别人家那样手脚别扭,他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和一块未开封的新香皂。巧巧想,好哇,全准备齐了呢,她不接他递过来的东西,大宏就把毛巾香皂搁在床沿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以后对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会计较。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唬一跳:怎么同这个人就“以后”起来了呢?
这天晚上巧巧吃得很饱。闷头猛烈地吃,也不理给她夹菜的大宏,自己在碗里公然横竖翻拣,挑出瘦肉。半张猪脸切了一大盘,巧巧翻捡出耳朵和拱嘴,她从小爱吃这两样器官。大宏赶忙把那盛猪脸的盘子换到她面前。巧巧吃得二宏眼睛直眨巴,一口菜嚼到一半,下巴松开来瞪着她的筷子四方起舞。她心里冷笑,你们该我的,欠我的,就供着我吃吧。她扒完一碗饭,见大宏的手已张开等在那里,等着接过碗给她再添一碗饭。这时两人眼睛碰在了一块。巧巧心一乱,自己起身盛饭去了。刚才的一眼使她糊涂了,竟有点暗递秋波的意思。再回到饭桌上时,她更是吃得一心一意,像要噎死自己。她也不明白她在惩罚谁,自己,还是大宏。却是二宏受了惩罚似的,说了声:巧巧!声音中有种痛苦。她把碗一搁,起身便走。开前门时大宏问她是不是去厕所。她不吱声,甩上门。刚走几步,一支手电跟了上来。大宏也不吱声,一直跟到厕所门口,然后高擎着手电,使光从厕所墙头越过。巧巧不紧不慢,心里说,爱伺候你就伺候吧。
这夜巧巧一人躺在大宏的床上,想该把自己怎样。大宏很知趣,连这屋的门都不进,和二宏搭伙睡那张污糟一团的单人床去了。这个局面一直撑到第九天,巧巧先熬不住了。她问了,她想有人搭腔,有人做伴了。她端着一盆洗脚水,挽着裤腿,露出洗得粉红的小腿和小臂,对大宏说:你自己床上有条母狼,等着吃你,是吧?你非要到别个床上去挤。大宏并没有喜出望外的意思,直瞪瞪看她一眼,似乎她的话要这样连听带看才能完全弄懂。他看见巧巧的牛仔裤松松挎在髋上,走一步,金属的皮带钩便“叮呤”一声。然后大宏从那口箱子里掏出两个荷叶边枕套,两块“喜鹊登枝”枕巾,一条粉红底子中央和四角印花的床单。巧巧上来帮他铺床,心里对自己说,人家早张开天罗地网等着了。再想,和那姓曹的(现在她知道陈国栋是没有的,有的就是个姓曹的人贩子)怎么就那么服服帖帖?怎么你“不要不要”地就要了?还是女儿身就往上送?倒是那流氓恶棍比这郭大宏好、比他般配、配得上来糟蹋我?九天下来她已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劳。他没有值得她爱的地方,因为没有本事的男人才厚道勤劳。在事情不可逆转的将来,巧巧记起这一晚,她把自己看透了,把大部分女人也看透了:女人不会爱一个男人的厚道勤劳,她们只会和有这两种德行的男人去过日子。巧巧在那时会明白,自己和所有自命不凡的女人们一样,她们要这样的男人是因为他们是可以偶然欺负欺负的;爱不起来,拿来开开心、出出气,也未尝不是种满足,甚至还有份怪诞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