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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张冠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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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禁忌和压抑,这就两难。做吧,好像“不要脸”;不做,又忍不住。于是便迁怒于性器官,都怪它“不是东西”“不干好事”此种心理,男人尤甚。所以用性器官和性行为的称谓来骂人的,便主要是男人。他们用自己的性器官骂,也用女人的性器官骂,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的牵连和委屈似的。

    结果连“老二”、“二哥”也不能随便乱叫。只有山东例外,山东人崇拜武松,叫你“二哥”那是拿你当武松。如果叫“大哥”岂不成了武大郎?所以你别小看方言,也别小看禁忌,这里面讲究大了。

    四、倒霉的蛋

    同样的性忌讳,各地也不一样。

    北京忌说“蛋”上海忌说“卵”北京人管鸡蛋叫鸡子儿,管皮蛋叫松花,炒鸡蛋和鸡蛋汤则叫炒黄花和木樨汤。有一道菜叫“木樨肉”其实就是黄花、木耳、鸡蛋炒肉,可就偏不能说“蛋炒肉”北京话当中带“蛋”字的,差不多都是骂人的话,比如捣蛋、操蛋、扯蛋、滚蛋、混蛋、王八蛋,正如上海话中带“卵”的都不是好词(如老卵、阿吾卵)。后来,为了避讳,连“扯蛋”都改写成“扯淡”“蛋”这个字,可真成了“倒霉蛋”

    卵和蛋为什么不能说呢?原来它们常常被用来指男性生殖器,准确地说就是睾丸。睾丸被称作卵和蛋,是一种远古生殖崇拜的遗风,也就是把鸟看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鸟与男根的共同之处,是都有“卵”先民们看见雏儿从鸟蛋里出来,婴儿从胞衣中出来,便想当然地认为人类的新生命,也是男卵入女腹的结果。于是男性生殖器便被叫做鸟,后来又被叫做鸡鸡(英语叫cock),睾丸则理所当然地被叫做卵和蛋。

    男性生殖器的另一象征物是蛇。蛇平时看似绵软无力,一旦需要进攻,立即就会勃起并十分坚挺,正与xxxx相似,都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所以,不但中国的伏羲是蛇,印度的韦须奴和欧洲的阿波罗是蛇,伊甸园里勾引女人犯罪的也是蛇,蛇当然也是忌讳。在远古时代,蛇被叫做“它”(虫旁是后加的),意思是“那东西”、“那玩艺”、“那家伙”、“那话儿”就连和“蛇”同音的“折”和“舌”也忌讳。

    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则是鱼和蛙。鱼象征外阴,蛙象征子宫。蛙的繁殖力很强。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很是让人羡慕。于是我们民族的母亲神便被想象成一个神蛙,她就是女蜗。其实女娲的“女”字是多余的“娲”也只能读如蛙。母亲是“娲”(或者蛙),子女当然也就是“娃”娃娃落地呱呱叫,青蛙出世叫呱呱,那不是别的,是生命的交响。

    鱼和蛙都是多子多孙的,也都是吉祥物,而鱼又更受欢迎一些。因为“鱼”谐音“余”(餘)。鱼本来就象征着饶多,又和表示饶多的“餘”同音,也就特别为中国人所宠爱。逢年过节,送一幅“莲莲有鱼”(莲蓬、鲤鱼、大胖娃娃)的年画,说一句“年年有余”的祝词,谁的脸上都会笑成一朵花。

    这就奇怪。鱼、蛙、蛇、鸟,都是生殖器宫的象征物,为什么鱼和蛙吉祥,鸟和蛇忌讳?中国历来重男轻女,为什么这回重女轻男?难道一个男子像鸟一样多卵,像蛇一样坚挺,不是一件很幸运很值得骄傲的事,非得遮遮掩掩,甚至视为下流无耻不可。

    原因也很简单:生殖与性有别。生殖是一件体面的事,不但用不着遮掩,反倒应该大张旗鼓。因此枣、栗子(早立子)、花生(花着生)、莲子(连连得子)都是婚礼上的吉祥物。“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有的地方还要特地做夹生饭给新娘吃,还要问她“生不生”鱼和蛙既然是生殖的象征,当然百无禁忌。何况蛙的这种象征意味已经被淡忘了,鱼又有了“富余”的意思,更是大吉大利。蛇的象征意味虽然也被淡忘,但蛇毕竟是凶恶恐怖之物,也就不会有人喜欢。何况蛇是要吞食蛙的,男人不恨,女人还恨呢!

    鸟就不一样了。它一直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男人并不生孩子,所以男根主要被看作性器官,而不是生殖器官。前面说过,性,是一件不能公开的事。既不能公开做,也不能公开说,因此“xìng交”就像“死亡”一样,历来就有种种委婉的说法,比如上床、睡觉、亲热、温存、苟且(特指不正当的性关系)、在一起、干那事、发生关系、夫妻生活、两个人快活等等。时下流行的说法则是“做ài”“做ài”这个词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我以为可以得诺贝尔奖。它不像“云雨”那样古奥,也不像‘旧”、“操”那样粗俗,又不像别的说法那样有歧义,而且还多少有点味道,难怪大受欢迎。

    性成了禁忌,性器官自然也成了禁忌。性被看作肮脏下流,性器官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带“卵”和“蛋”也成了不祥之语。

    其中最毒的是“王八蛋”王八就是忘八,意思是“孝佛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皆忘,至少也是忘了第八个字。最典型的“王八”是那些让老婆当妓女,自己坐在旁边数钱的男人。这种人也叫“乌龟”因为乌龟在俗话中也叫王八。其实王八不是乌龟,而是鳖。鳖又叫甲鱼、团鱼,和乌龟形状差不多,大家也就混为一谈。所以“鳖孙子”也是骂人的话。意思相同的还有“龟儿子”和“兔崽子”古人说那些纵妻卖淫的家庭,有两句诗:“宅眷多为掌月兔,舍人总作缩头龟。”老婆成了“掌月兔”她和嫖客养的私生子当然就是“兔崽子”;老公成了“缩头龟”则其子不管亲生私生,也都是“龟儿子”所以龟儿子、兔崽子也就是王八蛋。你想“王八”已不是东西“乌龟王八蛋”还能是玩艺吗?

    结果,连鸡蛋汤也不敢说了,只好说成“木择汤”

    其实“鸡”也是不能随便说的。如果你说一个女人是“鸡”她非跟你拼命不可,因为“鸡”与“妓”谐音,所以妓女叫鸡,暗娼则叫野鸡。有鸡就有鸭,鸭,指那些为女性提供色情服务的男子。一个地方,如果“鸡鸭成群”那就是“黄色架步”了。“架步”是粤语,指比较固定的进行非法活动的地方,主要流行于港澳地区。北方就不这么说。北方叫“停机坪”和“炮楼子”因为“机”与“鸡”同音,嫖妓叫“打炮”因此,警方取缔黄色架步,在民间就叫“端炮楼”

    五、蜜与屉

    张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见的语言现象。一般地说,但凡不那么好的事情,总会有个委婉的说法。比如肥胖叫发福,排泄叫方便,婚外通奸叫“有了外遇”(如果是妻子与人通奸则叫“红杏出墙”),出入青楼叫“寻花问柳”(染上性病则叫“花柳缠身”)。其实花柳何辜?只因为人要“塔布”便无端背此恶名。事实上,当人们使用“拈花惹草”或“风流罪过”一类说法时,往往也就在暗示那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行为或一种可以原谅的错误。

    不过时代不同了,体面不体面的也有两说。婚外性行为过去在北方叫“乱搞”在上海叫“轧拼头”甚至还有叫“偷鸡摸狗”的。现在没人说了,谁说谁老土。你想,现在都是什么观念?“男人没情妇,就是没财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爱,当然是没能耐;而人家两个人自己愿意,又“关侬啥事体”?所以,犯不着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破鞋”、“拼头”的,干吗呀!葡萄酸是不是?

    新的说法是“泡妞”、“小蜜”蜜,指情人、女朋友,也叫“咖啡伴侣”当然,她并不光是陪你喝咖啡。至于还陪什么,那就看你的魅力和双方的交情了。但不管交情到什么份上,也是“蜜”女朋友为什么叫“蜜”呢?因为她们都是小姐,也就是“密斯”(miss)。密斯也可以翻译成“蜜斯”简称“蜜”蜜,有甜蜜的意思,比“密”更好,尽管“密”有秘密、亲密的意思,也不错,但想来想去,还是甜甜蜜蜜吧!

    蜜也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小蜜”小蜜不是“小密”(小密斯),反倒有可能是“小秘”(小秘书)。秘书有大有小,大秘管工作,小秘管生活;大秘居间调停,小秘陪进陪出;大秘多半是头脑清晰的男子,小秘多半是善解人意的丽人。日久生情,结果“小秘”往往会变成“小蜜”

    并非随便什么人都有秘书。对一般人而言,小蜜也就是小妞。中年人泡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固然是“小蜜”;小伙子跟一女孩起腻,也能管人家叫“小蜜”反正不管年龄大小,也不管婚前婚外,是女朋友就叫“蜜”由此及彼,又有酒蜜(陪酒的女朋友)、军蜜(现役军人的女朋友)、磕蜜(追女朋友)、嗅蜜(找女朋友)、扎蜜(泡女朋友)等词。这些都是北京人的发明。推广到外地的,基本上只有“小蜜”

    和“蜜”不同的是“喇”“蜜”做男人的“咖啡伴侣”绝大多数只是想玩玩,享受一下自己经济条件达不到的物质生活。她们的男朋友相对稳定,接受馈赠也和“喇”的“工资”有本质区别(参见北京青年报1988年7月26日)。也就是说“蜜”是讲感情的,即便那爱情带有游戏成分。“喇”则完全冲钱而来。她们叫做“喇”就因为“喇”和“拉”同音,也就是在你的钱包上狠狠拉一道口子。送上门来的冤大头么,不宰白不宰。

    介乎“蜜”和“喇”之间的是“傍家”傍家,本指相互依靠、陪伴的朋友、伙伴、帮手,比如“咱们和桑普公司也是傍家儿”也就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战略伙伴”参加这种合作、协助、辅佐就叫“加傍”断绝这种朋友、伙伴、帮手关系则叫“撤傍”如果把自己的“傍家”介绍或转让给别人,就叫“发”不过这“发”可不是发财的发。即便不是发配的发,至少也是发货的发。说得体面一点,也可以说是发“伊妹儿”的发。

    被款爷们“发”出去的“傍家”多半是他们的“女朋友”事实上“傍家”一词如果用于同性之间,多半指的是“哥们”、“姐们”;如果用于男女之间,指的就是情人了,和“蜜”差不多。但我们可以说某男和某女是“傍家”却不能说某男是某女的“蜜”还有一种“专业傍家”是专门“傍大款”的。“傍大款”当然是冲着钱来,不过当真“傍”上了也讲点感情,不像“喇”宰一刀是一刀。然而那条件也高得多。心气高的,还要先看是“美军”还是“皇军”如果是“国军”门儿都没有。

    这就说到钱了。钱这玩艺,也是要忌讳的。钱不是好东西吗?怎么也忌讳?钱当然是好东西。金钱虽然并不万能,没有钱可是万万不能。但并非只有不好的东西才忌讳,好东西也不能随便说的。随便说,弄不好它就没了。再说,钱这玩艺,毕竟有些“铜臭”文人清高,就改“钱”为“泉”“泉”多好呀,高山流水的,拨算盘也成弹古琴了。其实,上古时代就称钱为泉,也叫“泉布”意思是“流行如泉”或“藏如泉,行如布”也就是“通货”与“高山流水”的雅兴没什么关系。

    老百姓没这么多穷讲究,却也记得“财不露白”的古训,因此能不说就不说,要说也得换个说法。于是有叫“铜钿”的,有叫“票子”的,还有叫“麻脑壳”的。北京则叫“屉”也叫“页子”(指纸钞)“钢蹦”(指硬币)。搞钱、弄钱叫“搬”数钱叫“点张”这些原本都是黑道上的说法,现在也都普及了。

    钱数也有种种说法。具体说来,一元叫一分,十元叫一张,一百元叫一棵,一千元叫一吨,一万元叫一方。比如“被人搬走了半方外带七棵半”就是五千七百五十元落进了别人的腰包。方,是万字出头,也就是“万”;吨,是一千公斤,也就是“千”;棵,是白菜一棵,也就是“百”至于一元是“分”十元是“张”一百元是“一个数”则不过是不把钱当钱,显得财大气粗,拔份儿罢了。此外还有大团结(十元)、工农兵(五十元)、四老人(一百元),都是因人民币票面图案而得名,其他地方也有这么说的。如果是外汇,则另有一说。美元叫美子,日元叫老日,港币叫港纸。三方老日,六吨港纸,九棵美子,也就是三万日元,六千港币,九百美金。它们也都是“屉”只要有“火红的屉”就不愁没有“巨洒的蜜”(极其漂亮潇洒有风度的“女朋友”)。

    六、口彩

    有钱,就有挣钱的人,捞钱的事。

    钱多的主叫“款”也叫“大款”、“款爷”钱少点儿的,叫“款哥”、“款姐”挣钱多的活则叫“页子活”不是“款”也不是“腕”又没“页子活”可干,还想过上“幸福生活”(不是贫嘴张大民的那种),那就只好自个儿想办法了。于是有“练摊”的,有“蹭饭”的,有当“托儿”和干“走合”的,还有切汇、抄肥,黑了心宰人的。“练摊”就是摆个小摊儿挣俩小钱“蹭饭”就是厚着脸皮不花钱白吃白喝“托儿”就是冒充顾客帮着雇主推销东西(往往是假冒伪劣)“走合”就是在买方和卖方之间牵线搭桥利用差价牟取好处“切汇”就是在外汇交易中扣下一方应得的部分款项“抄肥”就是看见有油水的买卖就捞他一把,或者拦路打劫,半道里把货截走,北京人称之为“驴叼夜草”反正怎么着也得想办法“扎款”(搞钱)。人不为己,谁肯早起?为了“巨洒的蜜,火红的屉”礼义廉耻什么的也就顾不上了,哪怕是“杀熟”(坑亲朋好友),也“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当然很不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但不管怎么说,钱,总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恭喜发财”之类的话,大家也都喜欢听,尤其是逢年过节。年,在中国人心目中是道“坎儿”所以也叫“年关”不能“过不去”不但要“过得去”还要“过得好”因此得说吉利话,不能犯忌讳。不小心犯了,也得文过饰非。比方说,打碎了东西,是忌讳的,解决的办法则是赶紧说“岁岁平安”或者“越打越发”

    吉利话叫“口彩”也叫“意头”广东人最讲“意头”比如发菜蚝豉叫“发财好市”发菜猪手叫“发财就手”发菜香菇叫“发财金钱”是逢年过节非吃不可的,好不好吃都要吃(近年因环保则改吃生菜,意谓“生财”)。粤语“橘”(桔)、“吉”同音,年前便家家户户都要从花市买回一盆金橘。又是金,又是吉,自然吉利得可以。近年的习俗,是有人来拜年时,送礼待客之物,除了橘子,还有苹果,意思是“吉利平安”闽南一带也这样。

    年糕则是南方许多地方都要吃的,江浙一带更是年夜饭的头一道,意思是“年年高升”台湾吃鸡,因为台湾闽南话“鸡”、“家”同音,吃鸡就“发家”闽南吃萝卜,因为闽南话萝卜叫“菜头”吃萝卜也就是吃“彩头”有些地方大年三十晚上要烧芋头吃,意思是“遇头彩”;亲人出门上路也要以此饯行,意思是“遇好人”

    北方过年吃饺子。饺子就是“交子”本来就很吉利。北方人还嫌不过瘾,又管饺子叫“元宝”(至少过年时得这么叫)。饺子煮在锅里,如果不小自煮破了,不能叫“破”得叫“挣了”挣了元宝,当然是好事,因此也吉利。

    吉利是大家都喜欢的,倒霉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倒霉在粤语中叫“衰”它同时也有缺德、讨厌的意思。比如“边个咁衰,整到呢度咁污糟”就是“谁这么讨厌(或谁这么缺德),弄得这里那么脏”不过同样是“衰”语气也有轻重。衰公、衰婆、衰人、衰神、衰鬼豆的语气较重,有下流坯、下贱货、坏家伙、倒霉蛋、讨厌鬼等意思;衰仔衰女的语气轻一些,多半指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和女孩。但不管怎么说,衰,不是好事。

    为什么“衰”就不好呢?因为“衰”有衰落、衰退、衰减、衰弱的意思。你看和“衰”字沾边的,哪有什么好词?不是衰败、衰竭、衰萎,就是衰老、衰朽、衰亡。难怪广东人要讨厌“衰”或把讨厌说成“衰”了。

    和“衰”相反的是“兴”兴,意味着兴盛、兴旺,这是大家都喜欢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兴,在方言中就还有两个意思,一是允许,二是或许。的确,运气这东西,是兴来兴不来(可能来可能不来)的。倒霉的事,大约也是兴来兴不来的,哪能因为我们讲忌讳,讨口彩,就一定会来或一定不来呢?

    忌讳和口彩的兴衰,或者也可以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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