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很有诚意,提过结婚,我正考虑。”
纪和凝视今敏的脸,她瘦了,下巴尖尖,眉毛修理过,分外秀丽。
纪和还记得第一次在列德图书馆见到她的情形,她圆面孔,粗眉大眼煞气腾腾,问他要钱。
她长大了,毕业,嫁人顺着次序,人生中所有测验一件件做妥。
“他是华人?”
“原籍上海,家里做成衣,有个牌子叫‘精神’,你可有听过?”
纪和给她看内衣牌子,果然就是精神牌“很耐穿,又吸汗,他们是殷商,不欺客。”
今敏笑了,把头靠在纪和肩膀上。
纪和低声说:“我很替你高兴。”
“你呢,老好纪和,你心中可有什么人?”
“我有我母亲”
这时医生出现,纪和连忙站起来。
医生一脸笑,一看就知道是好消息,果然,他这样说:“罗女士无恙,她可以庆祝八十大寿。
纪和松下气来,瘫痪在椅子里。
卞琳回来,看到纪和,摇摇头“振作,纪和。”
纪和马上站立敬礼。
卞琳不禁问:“如此活泼,你到底是纪泰还是纪和?”
今敏说:“纪和,回家沐浴休息片刻再回来,你身上有汗酸臭。”
纪和点头。
他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常用的披肩,坐垫,他一一抚摩,无限依依。他冲洗一番,又赶回医院,请服务员搭张小床让他在病房陪伴母亲。
罗翠珠苏醒后有沉沉睡去,纪和看了几页书,眼困,和衣倒在小床上。
纪和想起幼时睡在母亲脚后,转身时可碰到母亲肢体,安全又温馨。
睡前与母亲聊天:“妈妈,别的星球上有无人类”“妈妈,世上为何有贫国”“妈妈,真有刘关张这三个人吗”那时候,约莫四五岁。
半夜,罗翠珠醒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忍不住呼唤“水,水。”
纪和马上跳起斟水给母亲。
“呵,小和,你在这里。”
纪和按铃,看护进来看视,问了几句。
纪和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罗翠珠微微笑,待看护出去了,她轻轻对纪和说:“小和,我不是你的生母,想你已经知道
纪和平静地回答:“我只知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妈妈。”
他伏在母亲枕边。
罗翠珠轻轻抚摩纪和头发。
纪和问:“妈妈,外太空到底有否高智慧生物?”
罗女士忽然忘却伤口疼痛“一定有
她回答:“我虽是阿姆,也知道宇宙浩瀚无限。”
“可是,为什么不与地球联络?”
罗女士想“也许他们曾经路过,一看,发觉人类低能落后,不屑与我们交往?”
纪和回答:“有可能。”
罗女士问:“大考辛苦吗?”
“头发都白了。”
“可会到叔父公司服务?”
“大有可能。”
“找到好女孩没有?”
“一定不负你所望。”
罗翠珠微笑,触动伤口,只得停下。
天蒙蒙亮,医生推门进来检查病人罗翠珠微笑。
他说:“我听见有说有笑,那肯定有助康复。”
五天后罗翠珠就出院。
纪和并没有回大学参加毕业礼,文凭邮寄给他,他妈妈把它镶在镜框里挂书房。
妈妈骄傲地说:“不容易。”
是不简单,他生命中整整一千个日子。
卞琳找他“纪和,我派今敏去了上海美国商会,你正好来填她的空位,公司需要生力军
纪和答:“我明早即可报到。”
“桑子回来办嫁妆,你可要见她?”
“孩子们可一起?”
“他们要上幼儿班,没带来。”
“我渴望见到桑子。”
“我帮你约时间,纪老先生的意思是,可否要回两个孙儿抚养,听说她再度怀孕,
“我帮你约时间。
纪和不出声。
卞琳说:“可恶的纪泰可一点也不担心,他与肚皮舞娘优哉游哉享受极乐。”
纪和笑起来。
卞琳说:“帮帮忙。”
纪和第一天上班,便发觉自己已非吴下阿蒙,秘书,助理都对他十分客气,女同事眼光带点仰慕,知道他仍单身,借故找他说话。
从前,他要努力搞好人际关系,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人们会主动迁就,可是,纪和仍然怀念那时与艺雯下班后在街角买糖炒栗子当点心的岁月。
桑子与女眷住在大酒店套房,她的嫁妆大约包括各种刺绣群褂,一张红木鸦片床,一架檀香雕花屏风,三张供桌,以及若干古董瓷器。
房门一开,桑子轻盈地跳出来,只看她,与纪和第一次会面是一模一样,她又恢复了五十年代优雅斯文打扮:三个骨裤子,小衬衫翻领竖起,配平跟鞋,梳马尾巴,看不出有孕嫁。
“老好纪和,桑子轻盈地跳出来。”她这样叫他。
侍应送下午茶来,桑子亲手用银壶侍侯纪和。
女眷们出去逛街购物,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桑子不待他开口便说:“我知你来意。”
纪和欠身“我来与虎谋皮。”
桑子笑笑“虎皮怎么可能拨下来给人,那还怎么活命?”
纪和说不下去。
“当初没人要这对孩子,连我也没打算要他们,可是终于把他们带到这么大,又有人来争,不不,我无可能交出抚养权,他们的外公外婆也非常疼惜他们,我们不会答应。
纪和一边听一边带点头。
桑子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纪家的说客?为什么一味附和?”
“帮理不帮亲。”
“最可怕是你们这种人,你不是纪家的。”
“你要结婚了,纪家希望孩子们仍然姓纪。”
桑子又笑“孩子们从来没姓过纪,我生我养我负责我教育,他们是桑家子,招呼纪伯欣是因为人情。
啊桑子黑白分明,把生活中深深浅浅的灰色统统踢走,她外型虽然没变,思想却已成熟。
“欢迎你随时预约探访。”
她出示照片,那对圆脸大眼的孪生儿穿着水手服坐在游艇甲板上晒太阳吃冰激凌。
桑子说:“已经没有父亲,怎可连母亲也失去,想你老好纪和必定明白。
纪和忙不迭说是。
“你的任务失败了。”
“正确。”纪和一点也不难过。
“孩子们同我父母居住,我的新屋就在旁边。”
桑子语气忽然沧桑“与你,纪和,不怕说老实话,虽然有父母支持,我也吃足苦头,伤头了心脾,如今已经再世为人,以前的事不想再提,就此打住。
“桑子,对不起。”
“纪和,不关你事,你永远是我最好朋友。”
有人送货物上来,打开,是百张抽纱手帕,用来做宾客礼物。
纪和婉拒“桑子,我们一定有时间见面。”
桑子恳求:“请来参加婚礼。”
纪和问:“你什么都有,送什么礼物给你?”
“最佳礼物是别与我争子。”
纪和告辞。
也许会叫纪泰代表他们来观礼,让他知道,没有他,人家也活了过来,过得很好。
纪和经过酒店大堂咖啡座,闻到食物香味,才发觉刚才吃的薄薄青瓜三文治根本不足裹腹,他挑张角落座位,叫了客汉堡薯条,以及一大杯巧克力奶昔。
许多女孩子都曾经取笑他爱喝奶昔,尤其是艺雯。
吃饱后,眼光与世界不一样。
他坐着看游客茶客来往穿梭,回到大都会,他读得文凭,又找到新的工作,母亲正在康复中,一生人最好的时间就是这一刻,为什么闷闷不乐?
他刚想付帐,忽然有人走到他对面坐下。
那少女拎着大包小包,穿着极窄的外套与长裤,皮肤晒成金棕,戴一幅大圈圈耳环,极之时髦活泼。
纪和完全不认识她。
她却说:“幸亏碰见你,你看,满座,人山人海,这城市真有趣,四处都是人人人,肩碰肩那样过马路,听说上海比这里更挤。
纪和微微笑,看着她圈圈耳环两边晃。
他轻轻问:“你们认识吗?”
女郎哇哈一声笑起来“纪泰,我是王敏珊,你那将进酒吧的常客,你以为换个城市我就认不出你?”
纪和跳起来。
他按住少女的手,郑重地说:“噤声,别再说话,在你开口之前,我要告诉你,我不是纪泰”
少女睁大眼睛,想要分辩。
“嘘,”纪和阻止她。
他从袋里取出护照及驾驶执照“看,我的名字叫纪和。”
王敏珊,接过他的身份证明文件,细细端详。
纪和指着说:“两个人,是纪和,不是纪泰。”
王敏珊仔细看过文件,又看着他“是,的确是两个人,你斯文得多。
纪和满意,收回护照本子。
王敏珊啧啧称奇:“可是,两人长得这么像,你俩是什么关系?”
纪和回答:“我们是兄弟。”
“啊,可是,我从来未在将进酒见过你。”
“时间不凑巧,”他忽然打趣:“现在,时辰到了。”
王敏珊问:“你来渡假,抑或长住?”
“不回去了,我已找到工作,你呢?”
“我也是,你在哪里办公?”
纪和答:“我在律师行。
“我在政府美术馆做二级助理。”
纪和说:“多么高雅的工作,你在大学想必是念美术。”
王敏珊笑嘻嘻“美术与管理科。”
她的朋友聚拢“珊,还是你有办法,抢到台子。”
纪和连忙让座。
王敏珊丢下朋友追上去“喂,你的电话号码。”
纪和递给她一张名片。
她笑笑说:“是纪和,不是纪泰。”
纪和很高兴“这次你说对了。”
“有空出来吃饭或是看戏可好?”
纪和笑答:“无比荣幸。”
王敏珊摇摇手“再见纪和。”
她花蝴蝶似回到座位上。
纪和收敛笑容,他黯然想:能同艺雯比吗,当然不能,差太远了。
可是,至少,他澄清了一点:纪和与纪泰是两个人。
孪生,但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