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氏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自认得她起,便只知她为杜如晦的妻室,出身余杭顾氏,竟从不知还有这些个故事。
郑官意频频点头,一副了然的意态,“昔年尚在母家时,常听父亲提起征西候来,我家同征西候原也有些故交。可巧了,不想七娘竟是征西候的后人,不知令尊是征西候的哪一位阿郎?”
穆清羞涩一笑,不急不缓地执起面前的茶盏,直吊得郑官意肚肠根发痒,却挠不到那痒处,急迫之情全在面上摆着。长孙娘子端坐对面,瞧得再清楚不过,心内暗笑,这郑官意喜怒皆浮于表面,如何能敌得过顾七娘去,却上赶着去招惹她,不知存了甚么心思。
“七娘惭愧,自幼教阿爹阿母抱养,一直养在余杭,对征西候府的事,竟还不如意娘来得清楚。”穆清轻放下手中茶盏,以绢帕拭着唇角,只作伏小状,娓娓细语,“倒要教意娘见笑了,七娘的亲父,原不是征西候的正经嫡子,只是位庶出子。”
一语既出,人皆惊愕,三人中却有两种不同的惊愕。长孙氏的惊愕出自心底,当真是惊得脑中发懵。郑氏姊妹的惊,却因不曾料想,穆清竟敢当众坦言低微的出身。
想等着瞧她被高高架起又下不得台面的情形,似乎离那一触即发的暗爽只差了一息,却突然教她轻描淡写地全盘拂去,迫切想见的尴尬、紧张、失意、颓败,甚么都没有发生。原是十拿九稳的事,瞬间化为泡影,她那口气听着卑微谦恭,实则透着一股毫不在意的傲然。
郑官意眨动了两下眼,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那便是入了余杭顾氏的宗册,顾老先生那样的大儒名士,能教养于膝下,也是咱们这些庸常巴望不得的福分。”
“阿爹故去得早,虽教养一场,竟未及收入宗册,也未容七娘膝下尽孝。”说着她幽幽叹息了一番。
郑官意只觉自己使力击打出去的每一拳,俱落在了绵软无着的丝团子上,浑身的气力顿化散开,似是吃了一颗颗软钉子一般。她双手在案下狠狠地绞在一处,连咬了两次后牙,一横心,直言道:“不瞒七娘,意娘此次,却是奉领了阿翁的意思。”
终是入了正题,穆清暗自冷笑,啰啰嗦嗦地铺垫了这许多,全在这儿候着她。
这话教长孙氏与郑官影不自在起来,话说到此,已是杜家的家事,当着外人说这些已是不妥,眼下又在太守府内,在旁人的地界,当着旁人,说着自家兴许不怎么光彩的家事……一时倒教长孙氏这位主家彷徨起来。
一边的郑官影窥着长孙氏的面色,心内埋怨阿姊糊涂,急功近利反乱了方寸,忙笑着转过身,“想来必是杜先生经年未归杜陵,杜长史思儿心切,特特儿地遣了阿姊来望探。”
郑官影用心良苦地铺搭了台阶,可叹她阿姊并未就着台阶顺势而下。话已一气儿提到了口边,不说上一句她又如何生咽得下去,遂不管不顾地直冲冲道:“阿翁若非老迈体弱,倒真是要亲来寻克明问上一问,何故为了一名出身……低俗的女子,闹得叔侄反目,生死相向,惹尽族中耻笑。”
阿柳从阿月的小院中回至后院正屋,甫一走到门前,正听了这么一耳,怒自心胸腾起,一大步跨进门,草草向长孙氏同郑官影行过礼,转脸直面郑官意,冷声道:“这位夫人还请慎言。七娘出身如何,岂容他人混说的。”
郑官意正等着这把怒火,且不论是谁人放的,她登时立起眉毛,“这又是谁家的婢子,好没规矩。”言罢面向穆清,“不必说了,这般袒护,自是你的侍婢。”
穆清皱了皱眉,仍不高不低道:“意娘确是要慎言,她却并非甚么侍婢,正正经经的良籍身。自幼一处的,亲姊妹般,因不忍我孤身流落异乡,执意相伴。这一份高义,岂是婢子能及的?意娘孝义,一时心急,污了七娘的名头身世,这倒无妨,七娘原从不在意这些,但若有意要踩贱了阿柳,我却是不答应。”
她的口吻淡然柔和,声量不高,最末的那一句,却使人后脖子一缩,郑官影心内焦急,恨不能上前拉走自家阿姊,郑官意却仍强着口气,“先不论婢子不婢子的,咱们且论一论,你究竟要置杜家颜面于何地?”
穆清笑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聘嫁于杜家任一人,杜家的颜面与我有何干系?”
此话犹如惊雷在堂间劈过,骇得长孙氏险些错手摔了杯盏。却又听穆清淡淡道:“咱们在座四人,杜家人仅意娘一人罢了,何故要同三名外人拉扯杜家内务?倘或必定要论杜家的颜面,意娘方才所言所举,无一不大行折损。这知道的呢,只道意娘护家心切,不知道的,只怕是……”
她一壁说,一壁抬眼将堂上众人扫视一遍,“幸而此处坐着的都不是外道的,长孙夫人又是个宽厚的,这些话,咱们便只当作从未听过,就此揭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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