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暑热天,西方有一堆棉球般的云,白得令人发闷,不过眼前一块块整洁的绿草坪,多少带来沁凉的效果。
这是联合租界区中最高级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一栋栋仿着西式,有一种迷人的异国风情。
“只有这里才能找到让我满意的暗房设备。”史恩对季襄及报社的人说。
他们进到一栋嵌着彩石的别墅,花园及内部的设计豪华又新奇,墙上挂着色彩浓艳的画,家具雕得十分精致,几乎都镶上闪闪的金边。
“欣赏一下欧洲最美的巴洛可艺术。”史恩微笑说。
“你说这房子的主人是犹太裔?”陈若萍好奇地问。
“是的,犹太人是最有钱的。这次大战结束,他们要求一个国家。”史恩拉开一片纯丝绒的窗帘说:“我朋友是建国会的一员,这几个月都不在,我们可以使用这个地方。”
陈若萍、杜建荣和黄康忙着东看西看,那些钟、灯饰、大理石壁炉、软垫缎面坐椅,都是平时少见的。
季襄却没有兴趣,他随着史恩走进一个暗窄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某种化学葯品味,使他想起以前在大学实验室的日子。
“我已经洗好一部分照片了。”史恩指着水槽上挂着的一些成品。
季襄藉着略红的灯光看,尤其有关外滩仓库的部分,虽不很清楚,但总比画的透露更多细节。
“我还有几张是曾世虎军火入库的情形。”史恩一旁补充说:“看守的人不很多,尤其四角”
突然,季襄听不见了。他看到珣美,两条短辫,笑得明眸皓齿,使他想起在富塘镇的她,一心缠着他不放,谁知现在她避他如蛇蝎呢?
“我特别替你拍摄的。”史恩看他呆呆的样子说。
“你真棒,神韵都出来了,我还不见得能画呢!”季襄拿下照片,仍盯着看。
“珣美每个角度都漂亮。你看她的比例,不像中国女人脸扁头扁,她都是圆满的,像我们的“蒙娜莉莎。””史恩讲着,看见他还在发愣,忍不住又说:“你爱她。”
“爱?”季襄重复着,好像那是一种外国语言。
“就是我们说的lv,丈夫和妻子,情人和情人之间的fli”史恩怕辞不达意,夹带着母语。
““那种”爱?”季襄干笑两声说:“不可能的。我只将珣美当作自己的学生,最多像妹妹罢了。”
“是吗?”史恩做个怪表情。
“而且中国人不讲爱,我们只重责任。我对珣美就是责任。”季襄继续说,想表明内心的磊落。
“错了!错了!我以前念中文,你们中国夫妻或情人也有一个什么词就是见不到面,病得快死啊!对的,就是“想死!””
“不是“想死”是“相思。””季襄笑出来。
“相思?”史恩很努力地纠正发音,然后又说:“不管怎么样,你每次看到珣美,都是很“想死”的样子。”
他总是疯狂地要抓住她,难怪史恩会误解。
“是谁想死呀?”陈若萍掀开黑布帘,一眼就看见季襄手上的照片,她眯着眼说:“这不是珣美吗?你找到她了?”
“上个月。”季襄说。
“她好不好?”随后进来的杜建荣问。
“很好,她目前在崇贞女塾念书。”季襄回答。
“我就说她有人撑腰嘛!有一个曾世虎,她才不会苦哈哈过日子呢!你们偏不信,浪费时间到处找,还指责我,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吧!”陈若萍马上说。
“她在崇贞念书,和曾世虎无关,她是靠在孤儿院工作缴学费的。”季襄是由牧师那儿得知的。
“你们不要被她骗了,她这女人绝对不简单。”陈若萍再一次强调。
“奇怪,你是我们报社里对她怀疑最多的,她偏偏最相信你的话。”季襄微带讽刺说:“到现在她还认为我是要以她当人质赏赏银的,看到我就跑。”
“真的?由我来向她解释好了,她还满信任我的。”杜建荣自告奋勇说。
“不必了!她已经和我们毫无瓜葛,就不要再提她了!”季襄断然否决,接着说:“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们拿着外滩港口码头的照片,来到铺着大块波斯地毯的客厅,讨论有关炸仓库的事情。
“我们决定在放完河灯的第二天夜晚动手。根据可靠的情报,这是几年来最大的一笔走私交易,所以曾世虎会亲自到场,我们正好可以一石两鸟,炸了军火,也炸了他。”
季襄很有条理地说。
“这确实是个好时机,放河灯的热闹过了,大家情绪松懈,警察回去休息,黑道上的混混流氓都酒足饭饱,有事也没力气管,我们的行动就除去了不少障碍。”陈若萍说。
“别忘了,这也是曾世虎选择盂兰盆会过后的原因,我们还是要小心。”季襄转向杜建荣说:“炸葯的事就靠你了。”
“没问题,我会照计划中决定的材料、磅数、线路,做最精确及妥善的布置。”杜建荣回答。
“内应的人呢?”季襄又问黄康。
“早安排好了,不过我还会在城隍庙开几次会,控制每个人的行踪。”黄康说。
季襄点点头,看向陈若萍说:“那两天你都待在报社,送周报到总社、印刷、剪辑、交涉,样样不可少,即使有特殊状况,也要一切如常”
“我明白。”陈若萍说。
“我呢?我负责什么部分?”史恩也凑上一脚说。
“你是美国人,最好不要牵涉到中国人的家务事。”季襄说。
“嘿!美国是全世界第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革命就在我的骨头里,我不参加会全身痒死。”史恩边说,边拿出他颈上的链子,穿系着玻璃的小自由女神像,说:“看,自由的火炬,这把火我一定要放。”
“你还是别去,就你顶上的那一头金发,比天上的月还亮,反而会坏了大事。”黄康笑着说。
“你就负责善后吧!如果事情没有预期的顺利,我们就要靠你了。”季襄对史恩说。
那是指逃亡,或者收尸。史恩皱着眉头接受。
离开别墅时,季襄又对杜建荣特别交代说:“千万不要去找珣美,这是命令。”
“对呀!这个节骨眼上,她是危险人物,万一走漏了风声,我们就死定了。”陈若萍在一旁听了说。
这并不是季襄的意思,他只是不喜欢看到杜建荣和珣美在一起,他们总是笑,仿佛很投缘。至于是不是嫉妒心作祟,他不想去探究。
那晚,季襄回到报社后面的睡房,发现史恩将珣美的照片,偷偷地放在他的衣袋里。
他躺在床上,就着淌进的月光,凝视着照片中的她,回忆一幕幕由脑海掠过。
他最喜欢那种让她跟随的感觉,在结冰的湖上,在白雪覆盖的树林,在长长的火车铁轨,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她总是静默又甜美。
在“失去”她后,他是如此焦虑惆怅,心情至今未能平复。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怪异的感觉,真是史恩所谓的“爱”吗?
不!他知道爱,但他不可能会爱上像珣美这样的女孩。她来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脾气娇惯,一味天真可是他真正了解珣美吗?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她有个面具,只是他不承认,更不愿正视面具后那个吸引他的事实。珣美是个性很强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理想和热情,她能够独立生存。因为某种原因,她陪了他一段路季襄叹了一口气,把照片塞在枕头下。他没有时间想这些,他有太多的工作,珣美或爱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珣美挤在货堆中,忍不住汗流浃背。这种夹板的货车,她还是第一次坐,不是很舒服,但比走路、火车及邮轮都快速。
暑假到了,她暂停孤儿院的工作,到南京与母亲会面,一解她的思乡之苦。
一早出发,黄昏到,在巅簸的路面上,也真多亏阿标的技术良好。偶尔他们会卸货,珣美就下来欣赏江南稻田水渠的乡村风光,若看见铁轨线或冒烟的火车,她会忆起与季襄寒冬逃亡的那一段相依日子。
这几个礼拜来,季襄是还她安宁了,但她始终无法停止内心的波动,老想着他,甚至有到报社找他的冲动。
“南京到了。”到城门时,阿标宣布。
珣美擦擦汗,仰望那龙蟠虎踞的山城。南京不同于上海的层楼堆栈、十里洋场,它是高雅的六朝古都。她幼时曾来过几次,登栖霞山,游玄武湖,还买了雨花石回去。
阿标在绸缎庄卸完最后一批货,便载着珣美到近郊的一座寺庙。她被庙前两排苍翠的古松吸引着,太久没有亲近这盎然的绿意及享受林木的清香了。
货车停在山阶下,他们爬了一段坡路,到达前殿时,穿着灰袍僧服的如兰已经等在那儿。
“娘!”珣美一见母亲的脸孔,就奔跑向前,眼眶忍不住泛红。
“珣美!我的乖女儿,真让娘担心了。”如兰接住她的手,又摸脸又摸肩,还不断拭泪说:“阿标原先说要带你来,我还不敢相信呢!”
母女俩互诉近况,都觉得对方比以往消瘦。
庙的住持是如兰的朋友,在一阵为她们准备的素斋及参禅会后,天已昏暗,沿壁的油灯一盏一盏亮起。
大地寂阒,远有松涛,近有虫鸣。珣美和母亲坐在席上团蒲,重逢的激动过去后,现在才能静下来谈心。
“娘,我在富塘镇的事情,一定很让段家难堪吧?”珣美怯怯地问。
“再难堪也比你嫁给马仕群好。”如兰转着念珠说。
“结果是珊美嫁过去了。”珣美说。
“这是三生石上注定好的姻缘,谁也无法违逆。”如兰看看女儿,说:“你那个唐铭怎么了?一直没听你信上提起。”
“各走各的路啦!”珣美的神色不太自然。
“哦?”如兰有些意外,但由珣美的态度,她直觉事情不简单,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他人还在上海吗?”
珣美本来不想谈季襄,然而最近有太多解不开的迷惑,让她陷入无边的愁闷,生活都快失去步调了。母亲入尼庵修行后,待她如母如师如友,或许是唯一能和她谈这些问题的人。
几番迟疑后,珣美开始叙述她和季襄之间种种的冲突与纠葛。一段一段的,讲到最后,她还愤愤地下结论说:“我就是被他的英雄外表所骗,才会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羊,由他牵着鼻子走,真的被卖掉也不晓得!”
如兰静静地按几颗念珠,脸上有着微笑,然后说:“照你的说法,他已经不再打搅你了,你还烦恼什么呢?”
“我我也不是烦恼,只是只是我放不下,心不甘,总是无法忘记那些事。”
珣美试着想厘清情绪。
“那你希望怎么做呢?”如兰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已习惯压抑内心的需求,于是用鼓励的方式说:“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
“我想再见到他,但不是那种很高兴的喔!而是狠狠地骂他,骂到我痛快为止。”珣美说得脸都红了:“娘,你说我是不是孽怨太深了?”
如兰依然是那微笑,她说:“珣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实你很明白,唐铭,也就是季襄,他绝不会利用你向段家领赏银,只是你习惯了大家庭的尔虞我诈,把对方想坏一些,自己就比较安全些,这就是防人之心过盛的苦。娘说的对不对呢?”
珣美绞着手中的帕子,并不说话。
“人是肉体凡胎,要做到“本来无一物”的盘涅境界,是很困难。若能够“心如明镜台”就算大修为了。”如兰缓缓说:“娘只能告诉你,保持心灵的明澈,如一泓清水,无论高山险阻,你都能穿石越崖地流下去。”
“娘的意思是”珣美不甚了解。
“人生有许多诬谄、悭贪、妒忌、嗔怨,在每一时刻穿越过你。你若有一颗澄净的心,化解污浊,世事的纷争,对你就不再痛,也不再是滞挂了。”如兰温柔地说。
珣美静静坐着,对着眼前闪动的荧荧灯火。她是河流,流过季襄;季襄是河流,流过了她,彼此交会,又何必要回头呢?
“我懂了!”珣美有所感悟,叫道:“娘,我不再牵绊了,我要让一切继续流下去,而且本着一颗光明坦荡的心。就是这样,回上海的另一件事,我就要把你给我的金饰,一半捐给孤儿院,一半给季襄的革命工作,你说好不好呢?”
“若是行善积德,当然好。”如兰说着,拿出一个小木匣子,里头是闪亮的银币:“这是你爹叫我带来的。”
“爹知道我到南京?他不再派人抓我了吗?”珣美惊讶地说。
“他在珊美嫁入马家之后,就气消了。”如兰说:“他人虽然糊涂,又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但他终究是疼爱你的爹,钱你就收下吧!”
“不!这些都是爹走私鸦片和贩卖军火的脏钱,我不要!”珣美拒绝说。
“就是不义之财,我才要你收着,正好去布施群众,做些有意义的事,也好替段家积些阴德。”如兰说。
“好吧!”珣美勉强同意。
“不要沮丧,还记得月牙蔷薇吗?”如兰拍拍女儿的手说:“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纯洁与无瑕的。”
与母亲这一席话,胜过珣美几个月来的矛盾挣扎。她差点让她的月牙蔷薇变色,差点忘了原先的理想和目标。无论是冰、是火、是痛,她都要走得直,来坦然地面对自己,未来,以及季襄。
报社的几个人,在热烘烘的楼里,讨论著“五四”游行后,爱用国货的呼吁,对民族工业兴盛的影响。
“我上回去订装炸葯的瓦罐,老板说,现在我们华人厂的订单多得接不完,像火柴、绸缎、机器等。他还说,全民一条心,真是大家都获利。”杜建荣兴致勃勃地说。
“这是中国的一个大转机,改变了洋人或日本人垄断市场的现象,我们才能有属于自己的经济。”季襄说。
“什么叫“垄断”呀?”陈若萍问。
““垄断”是用来形容资本主义一种病态的发展,也算是经济上的专制独裁”
季襄正说着,一阵锒铛声传来,不用看就知道,又是常吸引众人目光的史恩了。
“史恩是资本主义的孩子,问他什么叫“垄断”他最清楚。”季襄笑着说。
“不要问我,本人是社会主义的信徒。”史恩一进来,就放下背后的大包包,再拿出一个小木匣子说:这是我刚刚得到的革命捐款,还是ht的。”
避财务的陈若萍马上打开,亮晃晃的银元及整齐的银行票子,让众人都睁大了眼睛。
“哇!史恩,我还不晓得你有这等魅力。”黄康叫道。
“你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季襄皱眉头问。
“匿名人士。”史恩展开一抹神秘的微笑,忘形之际,又加上一句:“代号‘蒙娜莉莎’。”
“上海知道我们工作的,就那几个人,有哪个‘蒙娜莉莎’会如此慷慨大方呢?”
杜建荣摸摸头想着。
“钱又不认人认主子的,反正我们也需要,就收下吧!”陈若萍说。
季襄看着史恩,脸色逐渐沉凝。突然,他站起来说:“你今天不是去了崇贞教会吗?他们还满意你的照片吗?”
“当然满意啦!”史恩得意地说。
“所以他们把捐献箱的钱都给你了?”季襄又问。
“不!没有全部,是一人一半”史恩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忙用手捂住。
“我明白了!教会里只有一个人清楚我们的底细”
季襄尚未说完,拿起木匣子,骑着自行车,不管众人的诧异,就往闸北的方向而去。
穿过大街小巷,大桥小桥,他脑中的思绪也像刮过耳边的风,狂吹着。
珣美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已强烈地表明不信任,不见他的意愿,为何又送钱过来呢?
从尼庵与她纠扯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破坏他所有的原则及平静,思及往日种种,她今日的这个举止,只成了挑战及羞辱的两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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