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三个妹妹,孟予蓝跟着牙婆前往县城张老爷家。
途中,牙婆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予蓝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她的心全挂在妹妹们身上;天冷,青儿的咳嗽又要犯起,夜里,王府不知道肯不肯让下人烧炉火取暖?橙儿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和人争理论据?墨儿小,景家会不会耐心教导,会不会一个说不通,就棍儿棒子的打起下人?
予蓝有好多的不放心,可她能怎么办呢?尽管早熟晓事,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孩。
“蓝丫头啊!这张家婆婆年纪大,也不知道能捱过几年,你认真安分,努力将她服侍妥当,说不定她往生后,张家不在乎一纸十年契约,提早放你出来。”
“谢谢婆婆提醒,予蓝谨记在心。”
“你是个好女孩,老天有眼,不会亏待你的。”
若能选择,她但愿自己多被亏待一些,好换取妹妹们的平顺安稳。
见予蓝不说话,牙婆误会她心中害怕,开口劝慰:“婆婆跟称保证,张家是个厚道人家,不会给人委屈受。”
当初,予蓝本想让橙儿或墨儿到张家去,可是张家嫌她们年龄太小,若非看上她知进退、懂分寸,他们也不想要这个身量不足的小女孩,来家中为婢。
走着走着,迎面几声吆喝,予蓝牵着牙婆往路边让开,免得被车队给挤散,直到两顶轿子和粗汉们相继走过后,她们才重新回到大马路上。
“你看、你看,那就是镇上为富不仁的苏家,连个看门狗,气势都高张得不得了!”牙婆不屑,口水一吐,吐尽满腹不屑。
“婆婆,您说苏家,是哪个苏家?”予蓝停下脚步问。
“就是前阵子,一场偷窃官司闹得沸沸扬扬的苏家啊!寻常宽厚人家,知道家中夫子偷钱,顶多要他把钱还出来、再逐出门就罢,偏偏这苏家得理不饶人,硬要告上官,好端端的把个秀才给逼得走投无路,结果呢?那秀才在牢里上吊自杀,听说他死不瞑目呢。”
是他们!得理不饶人的苏家,他们真有理吗?还是众口铄金,硬编派、嫁祸?
“这故事还没了结呢,这秀才死没几天,苏家二少爷莫名其妙从树上摔下来,头先着地,死了!大伙儿都说,准是秀才不甘心被冤枉,回来讨命。”
“他们知道秀才是被冤枉的?”予蓝停下脚步问。
“谁知道,人死都死了,冤不冤枉还不是全过去了!只不过,听府里下人说,那秀才是个正直人,不会做那档子事儿的,可能是二少爷、大小姐不甘心被夫子责罚,惹出来的事端,再加上掌家的二姨娘偏私,故意借事闹事。不过这全是大伙儿在背后私下议论,作不得准。”
“若真是如此,秀才岂不是死得无辜!?”予蓝悲从中来。
“所以啦!上天开眼。婆婆告诉你,人要心存宽厚,福泽才会绵长。这苏老爷娶一房妻、两房妾,只生了两个公子、两个小姐。听说大房贤德温和,生下一子,可惜不得苏老爷疼惜,十几年前,苏老爷迷上舞楼歌妓,娶进门当二房,他另购屋舍安置大夫人和少爷,没多久,二房怀了龙凤胎,他又娶三房进门,十月不到,三房又为他生下一女。话说到这里,这苏老爷似乎春风得意,事事顺”
“不是吗?财富、骄子、美妾,他样样不缺”上苍忘记为人间增添公平。
“不是,你听婆婆把话说齐全。几年前一场大火,烧死苏老爷的正妻,原本聪颖活泼的大少爷为救亲娘,被倒塌的梁柱压到,醒来以后,眼睛居然看不见,听说是压伤脑子。可惜那个孩子,模样挺好的,从此苏老爷不再指望他继承家业,让他独自在外地庄园生活,不接他回家同住。
苏老爷把眼光全摆在二少爷身上,这二少爷、大小姐,性子之顽劣,让每个大人都忍不住头痛,家里夫子一个换过一个,就是没人有本事教会他们读书写字。”
性子顽劣当时,爹爹不该接下这份差事,也就不会惹上杀身祸予蓝垂首,心疼呵!
“这三夫人在苏家是没地位的,她个性温存,没啥脾气,由着二姨奶奶欺侮,半点不敢吭声,生个女儿都七、八岁了,傻里傻气,话说不通,成日憨笑、口水直流。”
“这就是您说的报应?”老天爷的安排让人不懂。
“可不,再加上前阵子二少爷摔死的事儿闹出来,人人都说,苏家没了长远。”
苏家只是没了长远,可却硬生生断了她们的眼前啊!
失去爹爹,四个姐妹没有依恃,只能各奔茫然未来,可怜的墨儿才七岁,就要尝尽人生的生离死别,谁来怜她、同情她?
上苍若真有报应,她想问问,孟家是做错哪一条、哪一项,才会沦落到眼前的家破人亡?
“听说,有下人半夜在花园里,看见秀才的魂魄四处飘荡,他七孔流血,惨不忍睹哦!苏老爷找来许多道士、法师驱邪,收拾秀才的魂魄”
爹爹不邪,邪恶的是他们的污秽心!再多道士都驱逐不了他们的满心肮脏。
“谁知道有没有用,倒是有个和尚提出建议,他说苏家大少爷的本命富贵福隆,要是将他迎回宅里,就能保得阖府平安。于是,苏家四处张罗,忙着迎回大少爷,我猜啊!刚刚那两顶轿子里,其中一顶坐着的就是苏家大少爷。说来好笑,苏府要买丫头伺候大少爷,居然没有牙婆敢接这门生意。”掩起嘴,她皱巴巴的脸上笑出一圈圈纹路。
“为什么?因为那里闹鬼?”
“这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二姨奶奶刻薄成性,三不五时还有打伤、打死丫头的事儿传出来,要不是签下卖身契,恐怕府里下人早跑光了。不然,你瞧,这苏家开出的月俸比旁人都要高上一些儿,怎没人要去?都是让风声给吓坏!”
“这样子婆婆,我想去苏家,不去张家,行不行?”予蓝突发奇想。
“什么?蓝丫头,婆婆有没有听错?你别多贪那几文月俸,进苏家日子不会好过。牙婆我贪财,可也不随便拿人家姑娘的生命开玩笑。”
“婆婆,您待我好,予蓝感激在心里。除了想多赚些银子之外,我还想到,这回苏家是替大少爷找丫环,就算进府,和二姨奶奶也不会有太多接触,何况,予蓝无爹无娘,情况和大少爷相差无几,同是失去亲人,总有一份相惜情。”
“这番话倒有几分理儿,可是蓝丫头,你可要想清楚,婆婆帮得了你在外面,可帮不了你在里面,进了苏府,我就照管不到你了。”
“我懂,您能帮我进到苏府工作,予蓝已感激不尽。”
“好吧!今儿个你先到我家里休息,下午我到苏家走走问问,另外我还要找人到张家服侍老太太,明天再带你到苏家。”
点点头,她满眼感激。“予蓝要麻烦婆婆了。”
“说什么麻烦,你进苏家是给婆婆我赚肥水,只不过,婆婆还是放心不下,蓝丫头,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了。”这一决定,她将会有十年时间留在苏府,为爹爹找出真相。
再回苏家,或浅并没有预期中快乐,离开十二年,他已经忘记这里有他的亲人、是他的家。
摸索着桌边,他试图为自己倒杯水。不方便的眼睛让他的行动困难重重,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环境。
“福星、彩儿。”他对门外连唤两声,才想起他们留在庄园,没跟过来。
新的婢女还没到,所有的人全聚在前厅,为去世的小弟做法事。
水入喉,茶是冷的。他微微皱眉,却没愤慨。
从小,他就明白自己在苏家的地位,他没想过争取抗议,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再回苏家。他习惯了恬适安静的生活,习惯粗食淡饭,他有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和苏家没有交集。
也许他曾经为母亲不值,不值她花一辈子去守候父亲,等待一份绝望感情,但性格温婉不善与人争逐的娘亲,轻易为他抹去不平。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自母亲身上学会,人生不需强求,强求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所以他淡然自若,不忮不求。
四年前,一场无情大火,吞噬娘亲的生命,也烧去他的视力,才十一岁的孩子,竟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承受一切。
母亲的磨难结束,他的痛苦开场,他还有长长的一生,难道要这样子过下去?
喟然,也只能这样了,一个残废的人还能盼望未来?他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学医济人。
垂首轻喟,十五岁的苏或浅看尽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苏永是个葯材商,他不但开设葯铺,请大夫驻店看诊,也将北方上等葯材运到南方贩卖,谋取暴利,在短短十年中,家产迅速扩充数十倍。
平心而论,他的经商手腕非常高明,但赚取的每分钱是否都不违心,就没人敢说了。
然,苏永的行事态度是这样,并不代表苏家世世代代都市侩。
苏永的父亲苏振,是一位名医,他的仁心仁术救活不少老百姓,赢得扬州城的民众拥护爱戴,也赢得神医名号。
他创立的仁济葯铺,不管穷人富人都可以上门,他救人、编医书、钻研葯理、造福乡里,名声远播,日日都有病人不远千里上门求医,感恩者致赠的牌匾,可以从东大街一路排到西大街。
但他日夜操劳,不到知天命岁数就驾鹤西归。
出殡当天,家家户户在门口供起四果牲礼和一炷清香,伴苏神医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出殡队伍排了近一哩长,感恩的人都留不住苏神医的脚步,他在世间留下太多情义。
于是,人人传诵苏神医升了天,成了玉皇大帝的御医。
苏神医死后,继任的苏老爷一反父亲作风。
他定下规矩袖袋中没有三两银子的人,别想跨进仁济葯铺一步,就算病人只剩一口气,也只能怪他福薄命单,世间不留。
虽然价格昂贵,但不可否认,仁济葯铺里延揽了各方名医,所以想葯到病除,还是得凑足银两,走一趟仁济葯铺。
苏老爷本身不学医,他认为学医者非但救不了自己,到头来两袖清风,连累家人试凄。于是他将爹爹留下的医书全封进箱子,不闻不问。
或浅是个早慧孩子,才三岁就能认得千余字,三字经、论语琅琅上口,夫子、街坊见了莫不赞声天才。在玉娘没进门前,他虽是家中的天之骄子,性格却不骄纵,不论下人、管事,人人都喜欢他。
一日,他闯进爹爹的书斋,苏老爷不是文人,这里平日鲜有人进出,他打开多年没人动过的箱箧,翻出爷爷编的医书,也不知看得懂不,一整个下午,他就耗在那堆书上,不吵不闹,直到娘房里的婢女寻来,才找到失踪的小少爷。
他跟爹爹要医书,苏老爷没反对,丢了一本给儿子,随口告诉他,念那个东西没长进,就当闲书念念玩玩就罢了。
没想到或浅跟着夫子,一字字读着读着,居然读出兴味,一个小小的三岁孩童走到哪儿,都拎着一本医书,逗得大人不禁莞尔。
后来他和娘搬出苏家,再无缘阅读爷爷留下的医书,不过,他陆续跟镇上的郎中学会不少医理,涤讪了他要学医助人的志向。
四年前,一场无情火烧去他的亲娘,也烧去他的志向,未来对他不仅遥远,更是茫惑。
北风吹来,他在空气中闻到梅香,这里离爹爹的书斋很近吧!想起那些个午后、那些读医书的快乐时光,他的唇扬了扬。
如果,老天让他的眼睛恢复光明,他一定要把那几箱医书全看齐。
予蓝随着牙婆身后进入苏府。
好气派辉煌的宅第,这样的财富权势想要弄死一个小小秀才,的确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失去亲人不是贫穷人家的专利!苏家的所作所为,连天也看不过。
咬住唇,她的宽厚大度、温润厚道,在父亲死后,全数歼灭。
“蓝丫头,昨儿个我跟你讲的话,你有没有记全?”牙婆反身问她。
“记全了,蓝儿谢谢婆婆的叮咛。”
“没事别去招惹玉夫人,对大小姐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二房不仅难缠,还麻烦得紧,多做事、少开口,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牙婆不放心,把人送进苏府,她心中有愧有忧。
“婆婆,予蓝不是嘴碎女孩,我会把婆婆的话记牢,不敢或忘。”
“那就好,真熬不下去了,托人捎个信给我,你签的是十年契,不是终身契,还有跟苏老爷谈放人的空间。”
婆婆只是一个陌生外人呵,她都能给足她们几个孤女关怀,这是爹爹口中常说的“仁”与“爱”尊重生命、看重别人,这道理连一个没念过书的婆婆都通达知晓,而家大业大的苏家予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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