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塔似的,额前的几绺头发淋湿了,带着水光。
许清明几步跨到陆香穗跟前,居高临下盯着陆红雪,目光里带着某种吓人的阴鸷。他一抬手,指着陆红雪喝斥:
“你叫陆红雪?一个年轻姑娘家,恶毒刻薄,满嘴喷粪,一点教养也没有,你自己不觉得让人厌恶?要是再让我知道你欺负香穗,我不管你女的男的,我抽烂你的嘴!”
“你……你……你骂谁呢?”陆红雪突然被个高大男人这么一喝斥,吓了一跳,随即涨红了一张脸。
“滚!”许清明回以一个字,转脸问陆香穗:“香穗,她是不是经常欺负你?她要再敢,你只管往她脸上扇,打不过你就摸凳子,砸断她的腿二哥给你顶着!”
“你……欺负人……”陆红雪没了刚才张牙舞爪的嚣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脚发软地爬起来赶紧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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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明站在那儿,脸色阴沉得就像外面那黑沉沉的雷雨天,陆香穗还是头一回见他发火,还发这么大火,真有几分骇人了。她小心地伸手拽了拽许清明雨衣袖子,小声叫他:
“二哥……”
许清明盯着她,半天没说话。
“二哥,你别生气了,我没事儿。红雪她一个小姑娘罢了,讨人厌,你犯不着理她。”
不知是被陆红雪那些话刺激到了,还是因为勾起上一世不堪回首的记忆,许清明脑子里恍然间浮现出那悲凉的一幕,他坐在陆香穗的坟旁边,抚摸着冰冷的泥土,轻声对她诉说……现在亲眼看着陆香穗被欺负,根本是犯了他的忌讳,他哪能忍得住气?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一个大男人对一个陆红雪小姑娘这么凶,有点过了,可谁能明白他心里的怒火?
对上陆香穗充满担忧和怯意的眼睛,许清明回过神来,吐了口气,脸色舒缓过来。他拧眉看着她,担心地问道:“你在学校里经常被欺负?”
“没有啊,你不用担心。”陆香穗忙安抚他,“我也不惹谁,也不欺负谁,很少跟同学有矛盾的。这个陆红雪,也不知什么毛病,有时候喜欢挑衅我,我反正也不怕她,她就是嘴贱,又不能把我怎么着,你一个大小伙子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
有时候陆香穗自己也困惑,她到底哪儿得罪陆红雪了?她总喜欢跟自己比这比那,考试要比,衣裳要比,做饭好不好吃要比,去山上割草谁割的多都要比一比。——她比陆红雪饭食好,比她手巧,比她性子好,比她人缘好,比她长得秀气,大多时候还比她成绩好,看在陆红雪眼里就实在碍眼了。
好像不光是她,这个陆红雪总喜欢把周围的同龄人比下去,喜欢踩低别人,她累不累?
“二哥,你别生气了。”陆香穗悄悄转移话题,“二哥,你怎么到学校来了?”
“我来给你送雨衣。”许清明说,“广播里说了,这雨还能下大,我索性趁着中午这会子,给你送个雨披子来。”许清明说着,从自己雨衣底下掏出个包来。“给你,骑车的时候穿方便。我在镇上有点事,下午放学,我可能来接你,也可能顾不上你,你自己慢慢回去,注意别摔着。”
这会子工夫,考场外面的人已经走光了,要不是下着雨,估计去食堂打饭的又该回来了。许清明扫了教室一眼,问她:
“香穗儿,考完试你怎么还不走?坐在这儿等她欺负你!”
想起陆红雪那些恶毒的话,他心里还是不痛快。重生回来,事关陆香穗,他最听不得一个“死”字,那陆红雪偏偏的刺痛他。
可他这么一问,陆香穗一张小脸便立刻尴尬起来,又羞又急。
“二哥,没怎么,你先走吧。”
看着她神色不对,许清明以为她不舒服,一着急就伸手想把她拉了起来。“怎么了这是?香穗儿,你不舒服?是不是又低温了?”
“没有……二哥,你别管我,你先出去呗!”不自觉地撒娇口气,陆香穗开始推他,许清明却更不放心了。
“怎么了到底?”
“就是……就是……哎呀,不用你管。”
许清明一着急,便想把她拉起来,陆香穗人小瘦弱,轻巧地就被许清明拉了起来。粗心的大男人自然不会盯着凳子看,陆香穗自己却涨红了脸,撑不下去了。
“二哥,就是……就是……那个。”
顺着她的目光,许清明讶然的看到黄漆的板凳上,那些明显不对的东西。这下子,许清明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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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
这个要怎么处理?他活了两辈子也没经验啊。
许清明把陆香穗拉到一边,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的衣裳。可想而知,夏天衣裳薄,她措手不及,根本是什么也没有准备,那葱绿色的裤子早已经弄脏了一大片。许清明懊恼地拧了下眉头,看看外面哗啦啦的雨帘,便先把带来的雨披子从包里拿出来,动作有点急,他三下两下扯开雨披子,往陆香穗头上一套,叫她:
“自己穿好。”
陆香穗赶忙拉好雨披子,挡住了那一大片尴尬。
“走吧。”许清明伸手拉着她就打算出去,陆香穗脚没动,瞅瞅凳子上的脏,满脸羞恼。她得赶紧把这个处理干净了,不然的话,等会子该有同学回来考试了。陆香穗随手摸了摸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她转身看看周围,打算捡一张演草纸来擦。
许清明的目光跟着她移动,看看那凳子,瞥一眼门外,便索性一伸手把那凳子拿了起来,凳子面冲着雨衣遮挡着,就大步出了教室。外头走廊里偶尔有学生匆匆走过,也没人注意。走廊隔不远就有个排通屋顶雨水的出水口,一股股白亮的雨水正喷流下来。许清明把那凳子往水流下边一伸,大手抹了几下,看着冲的干净了,便拿回去放好。
“放着吧,等你回来就晾干了。走吧。”
许清明伸手拉着陆香穗,两人便并肩走进了雨幕中。说实话,这儿离家还有十几里路呢,她下午还要考试,陆香穗满心里又羞又烦,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侧目看看许清明,他正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泥水,紧抿着嘴唇,真不知道他这么拉着自己出来,是打算去哪儿。
结果许清明一路拉着她进了镇上的供销社,径直去了卖衣服的柜台。
“给她挑件衣裳,要一身,里外都要。”许清明直接对售货员说,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毕竟人活两世,总比陆香穗要沉稳,即便他是个男人。首先的事情,当然先得给她把衣裳换了,下着大雨离家又远,也就这么个法子了。
服务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闻言看了看陆香穗,笑着说:“行啊,她这身架子,衣裳好买,都有她穿的。你要裙子还是褂子、裤子?”
“褂子、裤子吧。”
“把雨披脱下来,自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看好了就穿试试。”
可能是供销社也开始改制了,可能是大雨天没有顾客少,女售货员少有的和气。可一说到脱雨披,陆香穗又开始羞臊了。
她怎么脱?又怎么试穿衣裳?
虽说是镇上的供销社,其实这服装柜也就是个不大的柜台,所有的衣裳都挂在那儿,扫两眼就看个差不多了。许清明来回看了遍,抬手指着一件粉绿色条文上衣说:“就那件吧,找她穿的号。再拿一条深色的裤子。”
售货员取下那件上衣,又拿了一条青黑色裤子问:“配这个裤子行不行?”
“行。”许清明看看陆香穗,见她低着头没反应,索性就当家作主了。“那什么,你先给她拿里头穿的小衣服。她……大姨,不好意思,我妹妹她那什么了,衣裳都脏了。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照顾她,能不能麻烦你就一并帮帮她?”
许清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倒还镇定,陆香穗低着头,脸都要变成红布了。女孩子来初潮也就罢了,偏偏弄的这么狼狈,偏偏当着二哥的面,还当着外人的面……唉!
“噢。我说呢!”售货员扫了一眼陆香穗,笑起来,“没事儿,那个,你先把这衣裳的钱给了,再多给我两块钱,我去给她买点东西。”
售货员去另一个柜台,似乎是买了卷纸之类的东西,很快转身回来,笑着招呼陆香穗:“过来吧,跟我来。”
售货员领着陆香穗转进了后头的小房间,估计是办公室、储藏室之类的,过了一会儿,陆香穗换了干净的新衣服,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子出来,小脸还红红的,下意识地避开了许清明的目光。
“大姨,谢谢您了。”许清明点点头,跟售货员道谢。陆香穗便也腼腆地对售货员笑笑,表达自己的谢意。
“谢什么,小姑娘长大了,头一回,正常的事儿。你这当哥哥的,倒也真体贴。”售货员和善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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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似乎又大了些,两人穿好雨衣,许清明抓住陆香穗的胳膊,小心地照顾着她,在大雨里走了一段,带她去了一家小饭店。那时候私人开店还少,这家小饭店也就里外两间屋,卖些子炒菜、包子、面条之类的东西。许清明要了两碗热乎的丸子汤,三个大馒头。
“二哥,我那书包里还带着煎饼呢。”陆香穗说。她刚才买衣裳花了不少钱了,这饭店里的东西,自然比家里贵,小脑袋里又开始算账了。
“这哗哗大雨的,等你回去食堂该关门了,热水都喝不上。”许清明低头喝了一口汤,芫荽青菜烧的汤,放了一把萝卜丸子,味道挺好,下雨天喝着倒也滋润。他递了个馒头给陆香穗。
“赶紧吃,不够再拿,吃完了回去考试。”
“二哥,你在镇上做什么呢?”陆香穗喝了几口汤,觉着整个身子舒服多了,便开始好奇起来。从她来到许清明身边,也没见他去干农活,家里统共一亩多口粮田,他那些蜜蜂也因为筹钱给陆家,让他抵给别人了,这么看来两人没了稳定的生计。不过他倒也经常出去,不知捣鼓什么,他到底做的什么盘算呢?
“刚才给我买衣裳,又花了那么多钱。这样下去怎么行?”陆香穗拧着小眉头嘀咕,“二哥,咱不能这么下去呀,我寻思,咱多种点地,家里再买两头猪来养吧,最好再养几只鸡,你管地里的活,鸡呀猪呀的都不用你管,我放了学都能喂。”
许清明喝着汤,噗嗤一笑,这小丫头,好像一直在担心他养不起她,或者担心他们俩饿死似的。他咬了一口馒头,笑着逗她:
“香穗儿,你是不是挺担心咱俩饿死啊?都跟你说了,多听话,少操心。你对你二哥就这么没信心?”
陆香穗撇了下嘴,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抗议:“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多听话少操心,家里的事情我就不能关心了?”
“好好,关心。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在投机倒把呢,琢磨着做点生意。我眼下本钱少,急不来,不过已经联系的差不多了,等你放了暑假,正好给我当个小帮手。”许清明看着她认真的小表情,忍不住想笑,他喜欢她这样生动的样子。
“不过这几天吧,我是去给人帮忙了,山后村北边那儿,不是有个小水库吗,里头野的加上放养,很多鱼,这季节多雨,怕潮水上来把鱼都冲走了,下大雨得守着,一个人守不过来,找了好几个人呢。”
“守水库?那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放心吧。不能把你二哥冲跑了的。”许清明笑,却引得陆香穗撅起了嘴。
“帮忙可以,这季节发水,水库那地方,可得注意了。”陆香穗叮嘱。
“傻丫头,你当我白帮忙呢,他们那个水库,到这季节潮水一上来,上游沟河、塘子的鱼往下冲,水库的鱼呢,也随水往外跑,不拦就白白的冲跑到下游了,泄水口拦在网里的鱼用大车拉,得想法子赶紧卖掉。这个季节鱼臭的快,村里集体他们自己处理,也就分着各家吃了,鱼一多,到镇上摆摊也卖不动,臭了就全得扔掉,扔都得找地方扔,卖不了钱的。我跟他们村里约好了的,我帮他们把鱼卖掉,钱呢,我抽成一部分。”
陆香穗愣了愣,听着他说这些很惊奇,她以为他只会养蜜蜂呢。想了想赶忙追问:
“这大夏天的,鱼用不了一天就臭,你能怎么卖?”
“我联系了县城和周围几个乡镇的学校食堂,还有工厂和大单位的食堂,卖给他们。有鱼吃,还便宜,总比他们吃青菜划得来。其实这就是个弯儿,绕过来就行了,那些工厂和学校的食堂吧,给管事的送两包好烟,鱼趁着新鲜给他送上门,鱼又不贵,他还打着给工人、学生改善生活的名义呢,他就没有个不愿意的。”
“二哥,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投机倒把的材料呀?那人家水库里的鱼,人家能愿意啊?”陆香穗咬着筷子惊奇。
“人家不像你这么傻,那泄水口的鱼,上游冲下来很多,不捞它就白白地冲到下游大河里去了,那些鱼一路抢着潮水,捞出来还不好放回去,很容易死。这么一来,只要能卖钱,怎么也比臭了扔掉强吧?”
“原来你是要做卖鱼的生意啊。还会拉关系送礼,看不出来,你还真狡猾。”陆香穗慧黠地笑着打趣他。
许清明心说,上一世他漂泊流浪各地,走南闯北,还有什么人情世故不明白的?
“这就是暂时的,我临时帮帮忙,挣点零钱给你花。”许清明笑得挺得意,看着她身上新买的衣裳,可比她原来那自家做的花布褂子洋气好看多了,粉绿色的条纹小褂,穿在她身上有一种清新甜美的活力,这打扮,才像个小姑娘的样子,他喜欢。
“我其实这阵子呢,是打算要倒腾一批花生,弄得好了,咱俩不愁花钱,暑假后给你买个新的自行车骑。”
“噫,你要贩卖花生?怎么贩?往哪卖?”
“吃你的吧,问题还真多,汤都要凉了。”许清明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再不赶紧的,你下午考试迟到了可别怪我。”
“啊,你早不说,几点啦?都怪你。”陆香穗惨叫,赶紧端起碗来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