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来我才知道,人冻狠了后,千万不要放在火热的地方烘烤,那样的话就死定了。要先用雪把冻僵了的血脉搓开,再用人体内的温度把寒冻逼出来,待被冻人血脉畅通后,人就能活过来,其肌肤和器官不会受损,也不会落下残疾。这种疗法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我不得而知。但二丫儿确实活了,在我离开故乡时,还是疯疯傻傻地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着。
一想起这件事,我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当然不是因了刘爷自此把我当作救命恩人对待而感动,而是感动于我的雪国和雪国里这群舍己为人的耿直善良的亲人们。面对着当时尴尬的场面,没有谁会想到别的,只是一门儿心思地顷尽所有来挽救一个行将远去的生命。而我的雪国在设置了一个考验亲人们的陷阱后,还是用洁净的白雪把这生命鲜活地恭送回来。
那次的大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地上的积雪有一米多深。
四
想起来最令我后怕的雪,应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的疯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先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我们一小撮人去上学的路上,看到一群低年级小孩子在费力地滚着一个硕大的雪球,立即上前驱散那帮小屁孩儿,硬生生地把已半成品的雪球抢夺过来,一路张扬着把它滚到了学校,那雪球也就变成了十分合格的成品雪球。
如是就此罢手,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但是,谁让这种事情摊到我们这一小伙儿人身上呐,不弄出点动静,就算白过了少年期。
也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说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太辛苦啦,有时还得翘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来监视着我们的举动,挺不容易的,得想法给老师做个高高在上的椅子,让老师舒舒服服地管教我们。所谓贼心所向,一拍即合,齐心协力地将那个雪球径直滚进了教室的讲台上,还别出心裁地在上面用雪做了一个椅子,就象电影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坐的那把太师椅一样。
到了上课的时间,一位女教师推门进来,看到这么一个古怪的东西,先是愣了片刻,接着明白过来,眼泪都气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捂着脸,转身跑出了教室。教室里爆发出恶意的哄笑声和喊叫声。
正得意间,班主任闯进教室,就象早知道是我们干的似的,一个个把我们拎出了座位,当然也有几个被冤枉的倒霉蛋加入了我们这群罪犯队伍中。他们直喊冤枉,老师也不理睬,却狠狠几脚就把雪球踢得粉碎,接着命令我们用手一捧一捧地把满地冰凉的雪块送出教室,还不准戴手套,也不能留一点点儿雪块在屋内。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怎么能斗得过对自己学生了如指掌的老师呐。
待搞净了雪块,冻得两手通红呲牙咧嘴的我们又被赶出教室,直挺挺地站在寒冷的雪地里冻了两节课。又赶在放学前,每人写出了一份深刻的检讨书,还要回家叫家长签了字后,连夜交到老师的家里。这一招太阴毒了,怎么冻我们罚我们,我们都没有怨言,就是怕让家长知道了我们的劣迹,家里的处罚可尽是皮肉上的招式,没一点儿便宜可讨。
放学后静悄悄的校园里,只晃荡着平日比较要好的我们几位的身影。一阵大眼瞪小眼之后,还是有人提出了都怕提却又不得不提的重大现实问题,那就是回家还是不回家,是现在壮烈地回去还是半夜偷偷地溜回去。最后好容易统一了思想,决定还是半夜偷偷地溜回家,虽说有点太丢面子,但那顿打骂能够拖延一时也是好的。接着又一个重要问题摆在眼前,现在到哪里去,做点儿什么事,总不能就这么傻呵呵地蹲在学校里喝风挨冻吧。再说,要是家长找寻到学校,连躲藏的地方也没有。
就这么犹豫不绝漫无目的地瞎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头的大路上。这条大路是连接深山伐木场与县城火车站的必经之路,路面被拉木材的大卡车压得光滑如河中封冻的坚冰,在清冷的月光反照下,泛出明晃晃的光泽。眼尖的就喊,有拉木材的卡车来啦。确实,顺着大路望去,远远的山套里有车的灯光在闪烁。立时,一股搞恶作剧的冲动理所当然地冲散了所有的畏惧和惶恐,怎样愉快地打发这寒冷冬夜的机会已呈现在眼前。
经过短暂的商议,胆大包天的我们就开始了紧急行动,每人负责从公路下搬运三块大雪块,全都放到路中间,垒垛成一道厚厚的雪墙,以拦阻那些吃着公家饭却整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臭司机们,也让他们尝尝山村孩子们的厉害。
只用了十多分钟的功夫,一道满意的雪墙便横卧在光滑闪亮的路面上。这时,卡车已渐渐驶近了。马上四散潜伏在村头邻近的农户墙角院落里,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一出好戏的上演。
果不出所料,驶近的司机待发现路上的障碍物,就紧急刹车,路又滑,笨重的车身在路面上横滑过来,又慢悠悠地翻倒在大路上,象一条僵硬的短尾巴蛇。魂飞魄散的司机们狼狈地从驾驶室里滚爬出来,知道自己中了坏人的圈套,就一齐扯起变了腔调儿的喉咙叫骂,并从歪倒的车上抽出摇把子,大骂着向我们藏身的地方奔来。
这种杀气腾腾的场景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笼罩全身,恐惧中透着绝望。纷纷起身奔逃,谁也顾不了谁。
我慌不择路地逃进就近的人家,闯进屋内时,倒把屋主人老李头儿吓了一大跳。刚要问我想干什么,就听到屋外传来恶狠狠的咒骂声,立时明白了我又造了一回孽。老李头儿的婆娘一把扯我进了里屋,连脱带剥地扒光我的衣服,就把我推上了热烘烘的土炕,又扯过被子罩在身上,并嘱咐我千万别吱声。
气急败坏的司机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叫门敲窗的声音渐次传进我近乎麻木了的耳朵。
终于听到了敲门声,门响后,就有外地口音在屋内爆响,无非是问有没有人刚进来过。回答当然没有。偏偏那人不信,还闯进我躲的屋里查看,并指着已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我问,这是谁。老李头儿的婆娘赶紧回道,是自己的崽芽儿。那人还是不信,非要掀开被子查看。在这紧急关头,老李头儿一把摘下挂在墙上的猎枪,用枪口指着那人厉声喝道,咋啦,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我家指手画脚的,活得不耐烦了吧。看着眼珠子都有些泛红的老李头儿,那人就胆怯了,乖乖地收回伸出的手,说别见怪,是找坏人呐,就灰溜溜地退出了屋子。此时的老李头儿也和我一样,泥儿般地瘫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是老李头儿把我护送回家,交给快要急疯了的父母跟前,并郑重地对我父母亲说要好好待我,千万不要再把孩子逼出去做傻事。父母亲破天荒地没有打骂早已失魂落魄的我,就此免除了一顿难以想象的皮肉之灾。
这次的遭遇,给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我疯野的历史也就此结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长大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成为乖巧而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模样,并一直延续到现在。
呵,我的雪国,我雪国里待我如己出的亲人们,现在想来,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五
傍晚下班回到家,刚进门,就一眼瞥见女儿哭丧着脸,独自闷闷地坐在沙发上。急忙问是谁欺负你啦。女儿咕嘟着嘴说,是雪。再细问,得到的回答是,女儿在放学路上吃尽了雪滑的苦头儿,连着摔了几个重重的屁蹾儿,惹得同学们嘲笑了她一路。最后,她发誓说,再也不想看到下雪了,有什么意思嘛。
这时,心里就有一种很沉重的失落感,是关于雪,关于雪国,关于雪国里的人和事。
我想,应该尽早领孩子去一趟我的故乡,最好在冬季,在大雪飘飞的日子里,让她真正领略一次雪的纯洁和美丽,感受雪的舞姿和精魂。
看来,这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2004/12/30莒南紫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