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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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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

    几个月前的那一场哭,与其说是担心主人,毋宁说是忧虑自己的工作不保。

    而,几个月后的现在,许多的心情,都不再相同了

    思及他惨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满各种管子,清俊的五官笼上寂灭的阴影,一股椎心刺骨的痛,狠狠钉进她的心田,几乎将那方寸的肌肉折扯得鲜血淋漓。

    记者会成功又有什么用呢?工会顺利成立又有什么用呢?她过去两个月的忙碌,突然之间,显得一点意义也没有。

    为什么她没有看出来他的苍白羸弱?为什么她没有发现他的精神一日日的衰靡?为什么她只看见他平抚的笑容,他暖柔的眼神?

    这一切的成功,竟然是以他的健康做为代价?

    “再让你留在俭园,克俭焉有命在?”老夫人的语气散发不祥的冰冷。

    她心头一惊,飞快抬头,红肿的双眼儿乎哭剩一条直线。

    “老夫人,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这些话,你上次就保证过了!”老人家毅然决然站起身。

    恕仪接到她求救的眼神,心中不忍,上前帮忙劝说。

    “老夫人,其实衣丝碧她”

    “你给我住嘴?”老人家回身厉喝。

    恕仪从来不曾被她如此疾言厉色过,登时吓得花容惨白。

    身后一双稳健的臂膀将她护进怀里。

    “你们谁都不用说了!衣丝碧,你给我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就先搬回大宅子去,余家对你仁至义尽了!”余老夫人撂完话,风刮般地离去。

    衣丝碧呆在原地。

    恕仪不忍心,回头恳求的觑着伍大少。

    伍长峰对衣丝碧的不谅解并不比老太太低多少,然而望着那双哀求的美眸,他纵有千般万般的怨怪,也发作不出来。

    “我尽力而为。”终于,他举手投降,跟着老人家身后而去。

    她要被调离俭园了,即将被解约这表示,她必须回菲律宾,再也见不到他了不!

    强烈的恐慌揪住她的胃,她忍不住弯下腰,开始干呕。

    “衣丝碧!你还好吧?”恕仪连忙上去,拍抚她的背心。

    “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她像攀住灭顶前的浮木,苦苦地恳求好友。“我不能现在走他病得那样重”

    “你先坐下来再说。”恕仪将她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她不肯乖乖躺着,飞快又坐直起来。“恕仪,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能现在离开他。”

    “你听我说,长峰跟我提过一些余少爷的事,老奶奶会对他的身体如此放心不下,其实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她紧紧盯住好友。

    “我只知道一些大概。”恕仪歉然望着她。“听说余少爷以前一直是个健康好动的男孩,在他十七岁那一年不幸被绑架了。”

    她惊问:“是谁做的?”

    “绑架他的人,是他二叔前妻的义兄。她义兄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竟然想绑架余克俭,向余家要求赎金。”

    “他们没有报警吗?”

    “余老夫人怕歹徒撕票,所以第一时间不敢报警,反而指派了余伯伯去付赎金。”

    “这种事一定要报警的啊!”她巴不得自己当时人已经在余家!

    “后来当然报警了,可是也太迟了。”恕仪叹息。“根据警方最后的调查报告,这名歹徒有个在医院当清洁工的女朋友!她事前偷听到几个医生在聊天,某一款新葯泡成葯水之后,挥发性强得连一头牛也会倒地不起,误以为这是麻醉葯物,就趁着工作之便偷回来给男朋友。”

    “结果不是?”她颤声问。

    恕仪哀伤地摇摇头。

    “这种葯锭泡成葯水之后,非但不是麻醉葯,挥发的气体还具有强烈的腐蚀性,一吸进人体就会沽附在组织上,一点一滴的腐蚀。那一对男女对剂量又搞不清楚,把余克俭囚禁在一个房间里,一口气泡了七颗葯锭。等余伯伯带着钱过去赎他的时候,气体已经侵入他的口鼻肺脏,造成永久的损害了。”

    她紧紧捂着唇,泪珠大颗大颗的滑落。

    “余伯伯看到儿子的鼻子嘴巴不断冒出血水,大惊失色,和那个绑匪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抱起儿子转身就逃。

    “可惜天色太黑,他对当地的山路又不熟,车子才开出不到十公里,就翻落到路旁的山谷里。隔天余家等不到人,终于报警处理。等警方找到他们时,余伯伯已经死亡一天以上,而余少爷,他除了呼吸系统的伤势之外,器官内脏都受到严重撞击。医生将他的右肺弃切掉半个,胃部听说也切去三分之一,急救十数个小时,才勉强救回他一条命。只是,从此以后,他就拖着这副孱弱的躯壳,再也无法恢复以前的健康。”

    虽然听说过他曾经发生意外,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小车祸或之类的,他的虚弱多病,主要还是因为天生的体质孱弱,没想到没想到他曾经受过如此可怕的折磨

    她心痛如绞。

    “那个绑匪抓到了吗?”

    恕仪点点头。“最奇怪的是,那个绑匪本来可以逃走的,后来却自己出面投案。他二婶知道自己的义兄是幕后主使者之后,自觉对不起余家人,不久就割腕自杀了。”

    这宗绑架案,死了两个人,毁了另外两个,最后没有任何一方得到好处。

    她心下恻然。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晓得老夫人会如此担心余少爷的原因。”恕仪温柔说。“余少爷此后抵抗力一直很差,尤其呼吸道更容易受到感染,只要一个不小心,真的会有丧命的危险。”

    想起自己的失职,她不禁又潸然泪下。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从来不敢奢想将来能和他发生什么故事,只要给她留在他身旁的机会,日日瞧着那张清瘦却俊雅的脸庞,她于愿足矣。

    而今,因为她的疏忽,这个微薄的心愿也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这回余克俭躺在加护病房的时间缩短了,三天之后就迁回普通病房。

    此次发病,主要还是疲劳过度引发了支气管炎,医生担心会再度并发成肺炎,才将他送进加护病房观察。

    他这一生,似乎都和“肺炎”脱离不了关系了。

    她不知道伍大少是如何说服老夫人,她终究没有被调走,只是老夫人已经对她产生戒心,现在俭园里多调来一位中年厨娘,她不允许单独出现在余克俭身旁。

    终于有一天,厨娘临时有事没办法来送饭,她央求了好久,才争取到放风的机会。

    来到病房外,巡房的医生刚好走出来,她连忙追了上去。

    “医生,余先生的情况还好吗?他还撑得下去吧?”她的身上几乎嗅得出恐惧的味道。

    主治大夫扫了眼她手上的提篮,认出她是余家的菲佣之一。

    “你放心,余先生不是得了绝症,有‘三年’、‘五年’的期限,他只是身体比较不健康而已。”医生宽慰道。

    “我知道他每发病一次,健康就恶化一分。”她黯然。

    “余先生器官的耗损率确实比正常人高,所以你们更要替他好好保养。”他尽量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只要平时照顾得宜,他仍然有机会看见自己白发苍苍的模样。”

    “只要”、“仍然”、“有机会”这几个字眼本身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她深呼吸了一下。

    “我知道了,谢谢你。”

    医生安慰地拍拍她才离去。

    站在病房门口,她反而迟疑了。他醒着吗?她该说些什么呢?

    推开门的那一刻,花亮的光线从另一侧的窗户外射进来,圈住病床上的男子。他看起来如此的不真实,成束的阳光凝成一条白亮之路,他仿佛就要踏上光晕,飘飘然升天而去

    不!她放下食篮,火速奔到窗户前,刷的一把将百叶窗放下!

    室内恢复怡人的光度,床上的形影终于落实了,不再如梦幻泡影她松了一口气。

    突兀的动作吵醒了假寐中的他,余克俭睁开眼瞳。

    “嗨。”他的声音与笑容仍然虚弱。

    “嗨。”她勉强挤出一个笑。

    “看你一副惊吓的模样,发生了什么事?”

    衣丝碧用力摇摇头,强迫自己笑得更美丽。

    “我替你送午饭来了,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哦!保证比医院伙食好上几十倍。”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招呼,将菜式一一从食篮里拿出来,再替他把病床摇斑一点。“看护小姐上哪儿去了?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赶她走了,省得一天到在我耳边唠叨。”他撇了一下唇角。

    她笑了,毫不意外。即使病弱的躺在床上,他的意志力仍然惊人,那位临时看护绝对拗不赢他的。

    “来,喝一口参汤。”她坐在床沿,舀起一小匙金黄色的汤汁,送近他唇畔。

    “我自己来。”他接过小汤碗,自己慢慢喝了起来。“你上哪儿去了?我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我”衣丝碧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明令不得接近他。

    她一迟疑,余克俭马上了然。

    “等我出院之后,我会和奶奶谈一谈。”他淡淡说。

    “老夫人没有错怪我,你会病倒,真的是我的错。”她垂下头,眼角又出现可疑的水光。

    喝参汤的动作停了两秒。

    “我的身体不健康,不是任何人的错。”他立即转移话题。“自力工会的事有结果了吗?”

    她摇摇头,仍然一脸颓丧。

    “我以为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他极为讶异。

    “不是他们进行得不顺利,而是后续的部分我已经退出,没有再插手了。”

    “为什么?”他知道她有多重视这次的外劳福利运动。

    “那不重要了。”她低声。

    “衣丝碧,抬起头!看着我!”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沉肃。

    她愣愣遵从他的指示。

    “做事要有始有终!你待会儿就到李律师的事务所报到!”他命令道。

    他连病重之中,都不肯放弃驱策她!衣丝碧不知从哪儿激起了一股倔气。

    “不要!”

    “为什么?”余克俭的眼腈眨了一下,这绝对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

    她想也不想,直接回答:“任何事,都比不上你重要!”

    话声一出,两个人都愣住。

    哦!老天爷,太丢脸了!衣丝碧羞赧地掩住整张脸。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居然把它宣之于口

    虽然他们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温暖却嗳昧的氛围,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可是直接表白还是很羞人啊,他还躺在病床上呢!

    难得余克俭也有尴尬的时候。

    “你自己想清楚,我不希望你日后回想起来,觉得错过施展抱负的机会。”他清了清喉咙。

    “我不会的。”

    后续的事已经有其他人接手,她可以放心了,至于那虚名,她并不是那么在意。

    “那就好。”他不再强迫她。

    “我去组自力会的事,对你这么重要吗?”

    “不。”他摇摇头。“工会的事只对你重要,我并不在乎

    “那你为何不断帮助我,还不准我中途而废?”

    他偏首望着她,眼底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泊。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可以留一些什么给你。”

    留一些什么给你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第一次,她不懂个中含意,现在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长。

    送给她满船的鱼,总有吃完的一天,不如教会她钓这是他唯一能留给她的,

    不必担心她花用殆尽,无以为继。

    灼烫的泪流了下来。

    她趴在他的腿上,无声而激烈地啜泣。

    余克俭抚着她耸颤的背心,轻声叹息。

    “你明白吗?”

    衣丝碧吸了吸鼻子,重新坐直身。

    “如果你真的想留些什么给我,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她直接望进他服底。他的眼中有一池秋水,她的眼底也有。他眸中的秋水深不可测,她眸中的秋波却浅荡温柔,深映在其中的,只有他的形象。

    只有他而已。坚定不移。

    “请你,把自己留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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