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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檀心的脸刷成惨白,提著画的手抖个下停。
其他人赶忙往那酒后乱吐真言的家伙压了过去,急速为他否认“这家伙烂醉如泥!胡言乱语一通,公主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的。”耶律檀心忙将话接下,刻意不往耿毅所坐的方向看,同众人解释“娘妃曾提起,父王思念远在契丹故国的兀述王兄,我临时绘了这样一副射鸥图,以解父王思子之愁。”
耶律倍欣慰地接下义女的画,转头对分坐自己两侧的耿氏叔侄解释“这三天来,我每看这一幅画,心中的抑郁便略减几分,甚至扬起喜悦之情。后来暗中观察耿毅这孩子干活后,知道他吃苦耐劳,就愈发喜欢这个孩子。我想,若能收他当我的义子该是一件欣慰的事。”
耶律倍这话一出,耿氏叔侄皆默不作声了。
耶律倍先问耿毅“孩子,你怎么说呢?”
耿毅其实没意见,但把想法道了出来“毅儿仰慕王爷的容止与气度,只不过我压根儿没想过会认别人做义父,一时间还答不上口。”
“是吗?那我问你叔叔的意思了。”耶律倍将一脸的殷勤转到耿豪那一侧去。
耿豪的心情可比侄儿复杂多了!他了解长兄刚毅的个性,不会将毅儿认一个胡人当义父看成喜事。
平心静气而论,耿豪欣赏眼前这位汉化极深的东丹王耶律倍,觉得耿毅能拜他为义父,肯定百益无害,最起码耶律倍学识渊博,能传授给毅儿的名堂绝对高过幽州的讲古师父。
这般想后,耿豪给了耶律倍一个建议“我当然乐观其成,但是我得明白禀告王爷,您今夜所提的事,即使毅儿与我点头应允,仍是由不得我们叔侄作主,因为关键在家兄身上。”
耿豪话还没说完,耶律倍的笑容已从脸上退去“跟我是契丹人的出身有关是吗?”
耿豪没应声,算是默许了他的意思。
耶律倍勉强隐下失望,执起酒杯轻啜一口,很有风度地说:“我明白了,既然如此,这事我也不好再提”他不想就此放弃,于是又建议道:“或者,我该亲身去拜访耿?将军,将原委说个清楚”
耿豪没泼耶律倍冷水,只是缓慢地补上自己的意见“依我之见,王爷若想在最快的时间将事情弄妥的话,倒不如透过皇上,将您的心意转达给家兄,家兄自然会斟酌情况。”
耶律倍抬眼与耿豪互换一个眼神,玩味对方的话中含义,脸上也挂起一线希望的浅笑“蒙将军指点,在下会挑一个适当的时机,进宫谒见皇上。”
耶律倍隔天一早就派人去皇宫禀报,两天之内便见到皇上的面,道出自己想认耿毅为义子的心愿。
皇上李嗣源本人也是武皇帝李克用的众多养子之一,在他看来,养父认养子这种事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实乃天经地义之事,成全都来不及,自然不会推辞。
他于是满口答应下来,然后派传令官送信到幽州知会耿?。
怎知耿?这老头儿不识好歹,竟然拒绝了这样的美意,让皇上的面子在朝廷里外都挂不住。
皇上找来耿豪,微愠地对著爱将道:“你同你那个顽固老哥说去!他可以不入朝拜朕,但他的儿子注定得认赞华先生为爹,否则赔掉孩子一命,他会后悔莫及。”
耿豪知道皇上在气头上,说话难听了些。他等龙颜稍缓后才说:“皇上是坚玉,家兄是一枚脆卵”
“爱卿比喻失当!你老兄他脾气是又臭又硬,还拥兵自重,哪里是脆卵了?”
耿豪继续道:“边界多乱事,家兄爱国爱民,与民兵共守北界也是为了皇上与人民的福祉啊!照皇上之言,家兄即使又臭又硬,在我看来,仍是一枚卵。皇上与家兄互击不需推指,胜负已分。”
“即使如此,也惹得人臭气冲天呢!”
耿豪哀愁地看着皇上“皇上明智,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皇上总算识出爱将有话难吐的模样。“有什么点子不妨说来给朕听听。”
“禀皇上,虽然东丹王出亡我国,但只要他活著一日,终有反正重新登基的一天,届时一定有助于我朝与契丹国之间的关系。”
“朕听说耶律德光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反而将王位传给最小的弟弟李胡,他想斩断东丹王复位的念头,已不在话下了。”
“棋局未尽前,任谁都不能稳操胜券。”
李源嗣不禁联想到自己当上皇帝这一件事上,于是点头“这倒是有理。现在该怎么办呢?”
“皇上若能找个适当人选,以局势分析给家兄知晓,谅家兄是一位识大体、顾大全的忠节将军,必当重新考虑此事的。”
“既然如此,朕就派你去了。”
“末将走这遭,一定会弄巧成拙的。”
“怎么说?”
“我若去谈,最多只能动之以情,家兄肯定不买这种帐。”
“那该派谁好?”
“张励大人能谋善断,通晓关中与塞北诸事,最能胜任。”
“朕即刻下诏传旨,委张爱卿了。”
事情果真让耿豪一一料中,不用十天的光景,皇上派到幽州的特使张励大人便将好消息带回京里,这消息很快地传进宝宁寺里。
一个月来,认耿毅为义子这事可谓万事俱备,唯欠东风。对宝宁寺的人来说,张大人带回来的消息,准是东风无异。
大夥商议,择了一个吉日良时,让这对异族父子面对大佛,拜仪相认。
耿毅的人生行到此际,也起了重大的转变。
在皇帝热心牵成的情况下,拜一位契丹胡人为父,不但没他想像中的化外,反而让他接触了更多、更广的知识。
耶律倍博览群书,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挥笔一就,要诗成章、缀点成图,每每诗画一体,美不胜收。
耿毅对方字符号的悟性特别高,只可惜他擅认能写,却不擅绘图。
大家为之惋惜,耶律倍却不以为忤,反而一个兴头地教著义子东念西吟,甚至传授契丹方言、小字与大字给耿毅。
在乐理方面,耶律倍知道义子受过高人调教,便找一个机会询问他“你跟和尚学过箫了?”
耿毅讶异得不得了“义父如何知道的?”
“和尚亲口告诉我的。”耶律倍带著一股洒脱,继续道:“他南下避冬前,提及他有一个笨徒弟想学拉琴,问我收不收?”
耿毅一脸尴尬“我恐怕樵师父口中的笨徒弟指的就是我。”
耶律倍大笑了一场,豪迈地要耿毅别懊恼“你知道我怎么回头挖苦和尚吗?”
“不知道。”耿毅摇头。
“我说,看在老朋友的面上,那倒楣认他为师父的孩子笨无所谓,只要没给和尚糟蹋、授过琴艺我就收。”
耿毅心里原本就很感激?师父,可不乐见两位长辈为了这事而翻脸。“是孩儿资质鲁钝,怪不得樵师父的。”
“唉!我可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他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早有认你做义子的打算。即使他没来找我谈,我也是会指点你,教你拉上一段奚琴的。”
耶律倍不单单做到指点而已,他简直就是倾囊相授,把自己所知道的曲目全数传给耿毅。
耿毅不仅学会如何拉出曲折动人的两弦奚琴与箜篌,连契丹大鼓都敲得有声有色。
以上所述皆是静态的陶冶,若以此推断耶律倍个性文绉绉,只会舞文弄墨绝对是武断的。
耶律倍对于骑射这一事非常注重,他不仅要求耿毅精益求精,同时也对耶律檀心抱著非常大的期许,并不因为她是女孩儿身就对她特别宽待。
耿毅给耿?的家书里,纪录了与耶律倍生活的一些琐事。
“初冬难得放睛,与义父、母、妹带帐,策马驾驼地往西北疾行数日,第七日,始遇降雪,又过二日,大雪封天盖地,适巧抵达天山南麓大湖畔,遂依山搭篷立帐。
义父授我求生立命之技,先使儿拣柴伐木、后引火暖身,昼间在雪地里辨识兽迹禽印,夜晚则仰空观星、辨识方位。孩儿于林中射鹿捕豪猪,在雪原间擒获雷乌雪兔,凿冰引鱼对天射雁,所取之物皆在天地自然间,与儿印象中的农稼养息之术迥异。
唯关外与关中地利不同,维生之道虽异曲,实求同工系命。孩儿多了一方知识,更加感受到幽地父老兄妹的辛劳与坚忍,不敢一日忘记自己根出何处”
耿毅书写到这里,方才搭好的帐帘随即被掀开,耶律檀心露出两个红通通的颊,堵在帘框间,朝著里头喊“雁肉好了,饿的话就出来吃吧!”
“我再写几行字就可出帐。”耿毅连头也没抬,一边写信一边应道。
耶律檀心没好气就说:“随你,届时肉飞了,可别怪我没跟你说。”
耿毅停了笔,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问:“上了烤架的雁还飞得了吗?”
“飞不了是吗?那你找山上那些眈眈盘旋的鹰鹫问去!”耶律檀心说完,消失在帘帐之后。
耿毅想了一下,将手上的事先搁了下来,起身步出自己的圆椎帐篷。
营地里,除了一只焦羽的烤雁被架在火上,不见义父、义母的踪影。
他定到营地的另一头,看见全身裹得紧紧的耶律檀心,在寒风里全神贯注地铺设自己的帐。
她因为个头小,甩了几次才将毡毯丢上帐顶,跳了好几次才以双叉木枝将毯子钩下来,她换了一个角度拉帐,瞄到眼角冒出一个人影后,稍停了片刻,然后一句话也没吭,继续做她的事。
耿毅等了一会儿,大声朝她喊话“还是不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吗?”他指的是搭帐的事。
耶律檀心也大声回道:“没错。义父说过了,自己的帐自己搭。这种帐我搭了许多次,下会因为这次有你参与,我就变得手软无能,搭不起来。”
耿毅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便走回火堆,坐下取暖,拆拔烤熟的鸟羽,掏出腰刀,将散著蒸蒸热气的雁肉切断成块。
他包了一份,走到耶律檀心的帐边,将食物递给她道:“天快黑了,看在你射中并烤熟这只肥鸟的份上,理当由你先享用,至于这个帐顶,就由你来告诉我要怎么铺。”
耶律檀心又冻又饿,想了一下,便接过他手上的鸟肉,一边嚼,一边指点他工作。等她暂时饱了以后,两手一抹,便上前加入他,将帐里与帐外全部安顿好,这差事便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
耿毅站在帐内,起了置在帐中央的炉灶后,满意地打量她亲手织出的精致毡帷,自在地说:“瞧,这就是所谓的两人同心,其利断金吧!”似乎对自己终于能助她一臂之力而乐。
耶律檀心偏要泼他冷水“谁与你两人同心了?”
“那换成兄妹同心好了。”
耶律檀心还是不高兴“义父认你为义子,不代表我想当你妹妹啊!”耿毅凝视这一个难以取悦的女孩,问道:“你对我究竟有何不满?”
耶律檀心说:“没有不满,只是谈不上喜欢一个爱在我面前逞英雄的人。”
耿毅随即反问她“曾几何时我爱在你面前逞英雄了?”
“你难道不曾武断的认为,我人矮体娇,驾驭不了迎风吗?还有,你若没质疑我搭帐的能力,认为形高体壮者注定比矮小瘦弱者优越的话,就不会老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静听她的话,继而一想,觉得她所指的事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自己多多少少把初识的她,当成娇贵的花朵儿对待,不过,从洛阳的生活移到这酷寒的荒原上时,他也渐渐了解一点——她虽叫做檀心,城里人爱她的美貌将她喻为春晓牡丹,但在必要时,也可是一翦不畏风霜侵身的冬梅。
只不过对于乐于助人一臂之力这一件事,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一个强健男儿在适时适地的情况就该拔刀相助。这是世人认定的侠义标准,为何独独她有意见!
他觉得再说下去恐怕要吵起来,随即说:“我回帐里继续写信去了,你有事唤我一声。”
耶律檀心礼尚往来地回敬他一句“你若遇上大熊,叫我一声就是了。”
耿毅了解她的用意,在跨出她的帐时,忍不住回身,补上一句话“如果今天你是男孩儿,打下肥雁烤成鸟,在天暗欲雪之际,还忙著搭帐的话,我一样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与你是男、是女、是弱,是壮无关。”他将意思说清楚后,便离开她的帐。
耶律檀心回头继续整理东西,两手一刻不闲的忙东忙西,脑子里也是不停歇地想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雪花随著夜色而降,偶有一两片从帐顶飘进了篷内。
耶律檀心出帐将顶篷盖满,对著纷飞而落的雪,再将事情的始末想过一回,下了这样的结论。“也许,你对他真是苛刻了些。”
她于是走到他的帐篷前,藉口对里头喊了“下雪了,大熊也来了!”
下一会儿,门帐被人从内掀起。
他现身而出,见她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二话不提地便请她进帐谈,也没藉著大熊来挖苦她。
“方才对你失礼,其实是檀心不知好歹。”
耿毅带著笑回道:“我不在意,事情说清楚就好,妹子也别放在心上。”
耶律檀心点头,然后就要告辞。
耿毅很快地说:“你刚才不是说有大熊吗?你何不先在这里待著,我也有个伴。等义父、义母回来后,你再转回你的帐去。”
耶律檀心知道他怕的可不是大熊,而是顾忌到她的安适,才要她留下来,于是点头应好,只不过临时又加上一句“我不想让你会错意,所以有句话想说在前头。”
“你说吧!”
“明日过后,我可能还是会对你敬而远之。”
耿毅洒脱地将肩一耸。“无所谓,你已说过了,义父认我做义子,不代表你想认我做义兄。往后只要你不冲口喊我笨牛,我也不会去打扰你,咱们以礼相待,井水不犯河水,宝宁寺的日子应该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