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不断的抽泣自门缝中透出,如利刃般一点一点地剜割兀自以同一姿势站在餐桌旁边的男人。先是摧毁他的虚夸,再蚕食他的冷酷直至他后悔得想把自己杀掉。
第二天,方姒顶着一双红肿如卵的眼睛早早起来,一言不发地弄着徐傲的早午餐。她的视线完全没有望向卧室。她知道徐傲还没有起床,很好,这样很好。无论如何,她实在不想也无法再面对这个男人,却绝对会依从以前的约定,每月偿还一万元,直至总额九十万为止。
出门时,她挽着昨晚收拾好的行李步出徐家,然后掏出手机发信息给徐傲,告知他今天离职!
此动作异常连贯,没有丝毫犹豫徐傲以债务要胁,无非不舍她。她不相信他真会迫死自己。然芥蒂已生,裂痕尤在,除非失却记忆,否则阴影如云游移不去,何能再间一屋檐下?
一整个上午,徐傲都没有凹信息给她。方姒彻底失望这个平日对人对事似乎挺洒脱的男人对待女人也不过鼠肚鸡肠!两人既没合同约定也无口头承诺,还款方式也商量妥当,何以要她长期侍候他?太过分!
人为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她方姒窝囊半辈子,钱没多挣个,却练就一副弹簧性子你进我退,你退我更退,从此划清界线,两不相干。此时此际,爱情欲望靠边站,保护自己最重要。
方姒的新居在公司附近。
小小的一套房子,彻底体现了她俭朴的作风地板是十年八载也不会变样子的耐磨砖;墙壁没有贴墙纸;玻璃窗没挂窗帘布;皮沙发是旧的;电视机是旧的,旁边放着一只酒桶状的小收音机,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娱乐器材。
屋子有三个小房间,待母亲辞职后用一个,她和弟弟各一个。所有用品,包括两架床、被铺、枕头,甚至是一只痰盂都从母亲那儿搬来,害得给她打尽折头的运输刮机大叹倒霉,却因她满脸歉疚,忘不迭充当搬运小堡,只好忍着不说话。
搬家当日,方姒在新居忙着,手机响起,她冲出来后铃声却停了。半晌,铃声再响,是李扬。
“喂,出来我请你吃饭,庆祝你新居人伙。”
方姒好笑“谢了,那有主人新膳入伙不花钱,反而要朋友掏腰包。”
李扬顿了一顿“其实是徐傲想请你吃饭。”
她不出声。
“虽然我不赞同他威胁你留下的方式,但他曾用心和你一起生活。一个男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有过经历的男人,他泄露心事的方式可能会反其道而行之表面没事,其实心底郁郁寡欢”
“我答应母亲今晚回家吃饭。”方姒打断他的活。
“徐傲会很失望。”
“不会,我是徐傲有史以来最年轻最优质服务最齐全的一个女佣,他不舍很正常,但很快会恢复过来。”
“他没有把你当女佣看待”李扬叹气“我一直以为你们会得成正果。”
“不止你,很多人都认为他既是债主,我就必不会轻易和他反面。”
他讪笑。
“李扬啊李扬,连你也如此看我,和他一起我还有何自尊?”
“你太过执着”
方姒苦笑“我妈当了一辈子女佣,我寄人篱下十多年,内中卑微无法言述。成年后,我时刻渴望能在一个关心的我男人身上得回些许尊重和安慰,这和金钱无关算了不说了,谢谢你李扬,拜拜。”话毕,她“啪”地合上了电话。
别的女人或许爱情至上,她却非常明白自己不会这样。
很多时候,没有被尊重的爱情,比任何东西更应该放弃。因为没有爱情还能活下去,没有自尊和面包,随时随地失去维持生命的勇气,这可是会死人的。
隔天傍晚,方姒收搭好东西后准备下班,李扬掀开办公室门叫“方姒进来。”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猜得他要替徐傲说话,便故意东摸西找,磨蹭着不肯进去。
小多和雪如一对眼睛,正要凑过来发动八卦功势,门再次打开,李扬伸出脸叫:“方姒我叫你进来!”
“来了”她拿起个文件夹朝两女扬了扬才转身去了。
“关上门。”李扬白她一眼“你是越来越大牌了,三催四请的。”
“现在是五点三十五分,已超出工作时间。”方姒朝后面看了看“我还是不关门好吧,小多和雪如求知欲旺盛,小心明天又替你传绯闻。”
李扬笑“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既然如此,我还是关上门稳妥些。”她果然起身关门。
他望着她不出声。
“有什么请快说,我一会还得替一个中学生补习英语呢。”方姒重新走至他桌前的椅子坐下。
“没听你说找了兼职。”
“我要还钱要交租,不多做多干怎么成。”
“其实徐傲不在乎你会否还他的钱。”
“这和我肯不肯还没有冲突。”
“有一点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李扬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他喜欢和你一起经营生活。”
她也抬头望着他“如果要你和一个受尽她无数思惠,又精明又能干兼会攒钱的女孩一起,你会不会特别小心?谨慎?或紧张?甚至不敢吐口大气,说句重话?”
“会。”
“道理就这么简单。”
“照你这么说,人与人的关系必须互利互惠,穷人娶穷人,富人嫁富人,灰姑娘嫁进豪门是自娶其辱,有钱女嫁给穷光蛋是自找苦吃?”
“总会存在缺陷。”
“你穷,徐傲也不见得有钱啊,你们其实天生一埘。”
她不出声。
李扬笑了笑,弯腰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条放在桌面,慢慢推至她向前“昨晚徐傲想约你吃饭再交给你,但你没应承我的邀请。”
扫了一眼送至面前的纸条,她惊叫“他送这个给我干吗?”
“不是送你,是还给你。整整五十万。”
方姒脸都青了“为什么?”
“看你看你,见了钱财不眼开,却一副受辱样子,怪不得徐傲拿你没办法!”
“总之我不要他的钱!”
“这钱是你的。”
她瞪着他、
李扬叹气“我再说一次这钱是你的,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捐献出去好了。”
“如果有这么多钱我早还给他了!”方姒气极“他这是变相侮辱我的人格!”
“笨蛋,半年前你曾交给他几百元投资股票的啊,忘记了?”
她尖着声冷笑“几百元变几十万?要这样这世道还有穷人吗?编故事也别这么离谱!”
“那是因为徐傲能干!”李扬白她一眼“在股票经纪圈中他有两个名号,一叫黑马王子,二叫鬼眼阴阳。前者是因为他买卖股票眼光奇准,每遇黑马。后者是因为他这人命格怪异,每每自行购买股票会发生诸多不可抗力因素,所以客户流失严重,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才能。”
“这我知道,但几百变几十万太、太夸张了吧?”她仍然回不过神来,一双眼睛却已闪动着异样的神彩,除了对突然拥有大笔财富而惊喜,对徐傲极度佩服,还有些许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晰的悔意
“这就算夸张了?”李扬哈哈大笑。
“还有?”
“上次我不是请你们吃饭跳舞吗?那阵子徐傲才刚清尝债务,却碰着你以致欠债过百万。”
方姒瞪着他点头。
“当时他问我借一百万周转,从咱俩从孤儿院互相借裤子穿的日子算起,这已经是他第八次问我借款了,当时我刚刚购置了物业,手上只有十来万现金,那家伙二话不完拿钱就走,也不知用什么借口说服客户可以一个月后还款。然后他不眠不休工作数天,竟然全部还清款项!一个月后还替我狠攒了一笔!”李扬望着她叹气“这么一个奇才男人喜欢你也算是吐气扬眉吧,其他事就不必太计较了。”
方姒兀自发呆“这么多的钱,我应该及早还他不过才几百元的本金滚出这么大的数目,他一定很花心血了对不对?”
“当然!”李扬眨了眨眼睛,又垂下头在抽屉里翻了几下,拿出一小叠账单之类的东西“看看吧,徐傲早把买卖时间、股票名称全记在这里,如果你不相信话还可以查证去。”
方姒把账单接过来慢慢揭着,没有说话。
“如果他只是借故给钱你再还给他的话,也算用心良苦了,何况又不是。”
“他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我?”
“这阵子他先是重感冒后来肠胃炎,要不是我拿葯给他吃,大抵死在家里发臭了。”
“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就是你走后第二天开始病的嘛,我也照料了他几天,不过现在不用了,有周雅照顾他。”
她一怔“周雅是谁?”
“是他前任女友,前几天从澳门回来。”李扬“嘿嘿”笑了两声“以前她嫌徐傲穷,溜了,现在徐傲翻身,她不死粘着才怪,现在大概已经顶替了你,搬进徐家打理家务了。”
方姒呆住这几天他没有来电,心中总觉失落,却因为搬家原故琐碎事缠身,没有特别细想,然一旦静下来,后悔的感觉总是异常清晰。
正如徐傲所说,他享受有她的生活,更想把这种感觉延续一辈子。而她也习惯了打点他的生活起居,更是乐在其中。一切如此和偕平实,自然而然,却不知在何时何刻,开始萌生龃龉他变得暴躁不安,她觉得卑微缺失,排斥因此而生是因为那次他碰见她和弟弟逛街吗?是了,她知道是的。
“我不是故意气你啊,是真事哦。”李扬睨着脸色青白的她再捅一刀“当年他们在酒吧认识再同居。后来你令徐傲负债九十万,她收拾细软开溜,几天后才发个信息给他说父母有病要回去服侍。现下不知收到什么风声,她速速赶回,籍着当日分手不曾撕破面皮,大有不作徐家妇就不罢休的态势。”
她白着脸,半天才说“这与我无关”
“是啊,钱都还大半了,你快脱离苦海了。”李扬眨眨眼睛,突然凑前身子“不如你还他四十万,剩下十万再给他投资吧,他会替你再攒钱呢!”
“才不要时常见他!”
“再不见可就不能见了。”
“他人间蒸发去了也不干我的事。”她赌气。
“不会啦,再见亦是朋友,我就能保征他结婚时会派你请柬。你若结婚时也会给他请柬对吧?”
她不出声。
李扬笑了笑“拿回支票下班去吧,现在到银行入账再约徐傲吃饭还来得及。”
方姒木着脸面拿过支票走出李扬办公室。然而,心头却隐动一份莫名的郁痛才分开数天,徐傲身边已经有了女人,一个叫周雅的女人。
方姒在公司附近的银行把支票转账到徐傲的户口。
完事后,她步出银行,站在路旁.一股灰尘扑面而来,用手捂住嘴巴,身体却无法避免地包藏在尘埃里。
天是灰的,远处一片迷离的雾。透过行道树的枝叶的隙,看见每一片叶子都被尘埃染得陈旧。很久没下过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在陈旧中缓缓而行。
不是没想过回头,但她离开之后,徐傲销声匿迹,连约她吃饭给她支票也由第三者托言,勿论何种心理,这终究令原本不足的底气更加单薄
好吧,那就别在见面了,永远都别见好了!想到这里,她越发难受。干脆掏出手机,颤着手发信息给徐傲,就说刚刚还款四十九万,余下一万就当继续投资。
然后,她在银行门前的相思树下傻傻站着,不知在等些什么。
身后响起小贩吹着小曲沿街叫买“飞机榄”那是一种南方的地道小食,把白橄榄腌渍成各种颜色和味道。用格子隔开摆放再置放在单车上,小贩沿街叫买,有客人的时候大声叫唤招揽牛意,没有客人的时候会吹奏离魂曲、分飞燕或哭坟。
大抵渺小如一个为口奔驰沿街走卖的男人也曾遭遇过情伤,否则他为什么不吹奏月圆曲、步步高和鱼游春水?
她突然想哭。从小就懂节俭持家,所以不风情不买弄不造作,又古板又木讷又不可爱。她的不圆滑就像青峰埂下的顽石,在走一段称作“过程”的路,那段路可以很短。可以很长,却只能用一种姿势步行。
叹一口气,她擦擦眼睛,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如常空无一人。母亲不肯搬来,说不舍得离开林家。她与林家任何一个人,包括园子里的狗都相对数年,想要彻底分离,谈何容易?
胡乱吃了点面,洗过澡,她半躺在床上,眼睛瞅着天花板,手上仍然捧着手机。脑子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渐渐地,她感觉胸口徽微痛着,翻个身子,好像好些了,半晌,疼痛又无声而来
眨眼间,方姒已经搬离徐家两个多月。从李扬口中,她得知徐傲和周雅虽不至同居生活,却过从甚密,周雅更俨然以徐傲女友自居,料理他日常三餐,诸如此类消息,不知是李扬无心泄露,还是故意声张,反正一双耳朵就足能够隔空知道许多让她郁闷的消息。.
当张朗知道她和徐傲分手后,一整天笑眯眯在她面前逛来走去,不时拿眼睛看过来,一旦触及她的视线又立即调向别处,活活一个暗恋模样。
方姒好笑,却装作不知道。直至小多和雪如到楼下买下午茶,大办公室只剩下他和她。张朗才讪讪坐在她对面的办公桌,嗫嚅问她晚上有没有空,想约她吃饭去。她不发一言,立即笑着点头。
她早就知道张朗有意自己。她对他并无特别感觉,却不抗拒相偕外出。其一是免得早早回家想着徐傲,其二也借此相互了解,毕竟她是一个到了一定年纪,就必以婚姻为目的的女人。
其实张朗不差,外型圆圆胖胖,作风中规中矩,最难得是什么都不过火,不会叫人左右难做人。今生今世,他大抵不会有机会让老婆当有钱太太,却不致让她沦为女佣帮工。他可能会为了老婆多买一对珍珠耳环气闷,却始终会哄回她,继续打起精神和她过平凡和美的小日子。
之后的日子,两人不时外出,虽然小手也未曾拖一个,已被一等八卦同事暗中认定他们是一对。李扬知道后一脸无事,没有像上次一样扯方姒进办公室盘间一翻,似乎已经放弃替徐傲讲好说话,甚至隐含着另一层意思若她早日嫁给张朗更让他省心。方姒觉察,少不得又暗自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