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颐坐在沙发上方微的身体投下的阴影里。突然感到极度不安,那种不祥的预感自她看清路灯下的恩师开始,在恩师失态到近乎咆哮的这一刻到达顶峰。方微的怒吼自然是在问她。
“他曾经说过,因为组织内部不和,他已经离开总部,在美国的加州隐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不在,我并不清楚。”夏晓颐道。
方微一声冷哼“杨风啊杨风,这些年来,我找你不到,动摇你不得,伤不了你分毫,总有一天,叫你落在我手上,也好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夏晓颐只感到心中抽紧,喉头发苦。
“阿澜、小帛!你们到楼下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有话单独跟她说。”
方徽并没有对夏晓颐说什么,只是长时间地来回踱步。包裹着瘦削躯体的黑色西装与因为阴沉而显得怪石般冷硬的面容,使她看起来像是没有心的幽灵。
她在夏晓颐对面的沙发坐下,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难道真的一辈子留在这僻乡?”
“我既不能公开此事,也无法向父亲与端木家族交代,更加不愿意欺骗六公子。”夏晓颐道“我不是不想回东京,只是,我没有选择。”
方微突然皱眉看着她。
她曾是她最器重的弟子。
她是因为夏晓颐父亲的原因才收下她做弟子的。她一向并不喜欢这些世家子弟,可是那个春天的早晨,夏晓颐穿着月白唐装一脸庄重地跟着父亲来拜见她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特别。
一开始,夏晓颐便表现得聪颖好学,谦逊有礼,具备一切世家子弟良好出身的优点而无骄纵肤浅的恶习。
她喜欢她,当然不全是因为这些,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十五岁的孩子,怎么有那么贞静坚忍、仿如天成的眼神?
这眼神令她在这孩子身卜投入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血。
她性情刚毅、温和慷慨、优雅而具胆色这一切令她很快在一众资质平庸的弟子中出类拔革,况且她还非常美丽。对于这样的孩子,作为老师,她偏心一点,并不为过吧?她甚至开始为她计划将来的道路。
夏晓颐年龄渐长,跟在她身边,也渐渐利落千练,可是,她性情里某些与自己愿望相悖的内在也越来越明显:她心地仁慈,直到大学毕业正式加人社团、参与任务,仍是如此,这有时会令她在完成任务时付出比他人更高的代价,流更多的血;她正直重感情,崇尚所谓的传统,所以不善工于心计,对敌人还可以聪明应变,对自己人却常常因为有所不为而吃亏,吃了亏也不以为然。
当然这些并不能全算缺点,相反的,却令她有一种超越美貌的皓洁与可亲的气质,并且得到大多数社团成员的拥护。
可是,对于一个她寄托了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一个大社团决策人的继承者来说,这都是十分致命的弱点。
尽管如此,她并不准备放弃。这孩子是一块美玉,尚需雕琢,何况她还年轻,成长的确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她开始适时地分派给她相对困难的任务。借以锻炼她。她从来不曾怀疑,在困境里不断地蜕变才是人的本性。
那一年,她没有完成任务空手而归,她并不生气。因为那块石头本来就是没什么希望找到的,何况这孩子的处理方式合适至极,勇敢可嘉。只是失踪数月的理由并不充分,肯定发生过什么,她不吐露她也就不追问。她只是很高兴地看到,她比以前更加沉静的眼神,比沉静更深郁的眉宇。
她明显地成熟起来,比以前更懂得保护自己,还是那样敬重她这位师傅,把师傅当成父亲之外最尊敬的长辈,隐约地依恋着。
可是,她并未能欣慰多久,夏晓颐仍然没有能如她所预想地那样朝她为她制订的目标走过来。她的沉静少言、她执拗地拒婚、她与父亲内容不详的争执、她眼底的微悒,处处都证明她为了某个原因始终坚执地走着只有她自己才知晓的路。她的性格与生俱来,她其实并不能令她改变
尤其令她失望的是,夏晓颐对于权力的不敏感与不积极。她在她为她指向的道路上斜斜走开,愈行愈远。
就在这个时候,阿澜一个人回来了。带回她失踪的消息。阿澜实在不够聪明,这也是她始终不能喜欢这个弟子的原因。
她寄予无限希望的弟子,为了她自己的秘密,她的路,选择离开了她。
她不仅失望而且愤怒,却不免好奇。为了什么,她为难到非得离弃家族师门,离开她成长多年的土壤?
好在她的失望很快便由另一个孩子填补了。另一个同样年轻、同样天资聪颖、同样美丽的少女,这少女与夏晓颐的最大区别在于,她出身草莽,对权力充满欲望。方微知道,这个新来的孩子不会再像夏晓顾那样,再次令她的期望落空了。
剩下的愤怒与好奇,她保留着,直到那一大有了夏晓颐的消息。
方微皱眉看着夏晓颐。
有些出乎她的猜测,夏晓颐并没有和某个男人在一起。她隐居在这僻静的异乡,抚养着两个孩子,过着普通而清贫的生活。究竟为了什么?
她该有二十八岁了吧,她在这个年龄,已经正式成为女当家,她是在他郁郁而终的第二年得到继承人位置的。他生前,她杀不了杨风替他雪耻,她死后,这么多年,她仍然报不了仇。
可是,报应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杨风爱上了她的弟子。
此刻,杨风的爱人、她的弟子,正坐在她的面前的沙发里,穿着白色衬衣、浅蓝长裤,双手交握着,满怀负疚与不安。
夏晓颐看上去有些紧张,却显然不是因为可能得到的责罚。
聪明的孩子,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你本来还可以有很多的选择。”方微道“你本来可以选择不生下这个孩子,又或者忘掉过去,心安理得地嫁人端木家,更或者在社团继承者的争夺中表现得稍微用心主动些,无论哪一种选择的结果,都会比你现在的境地要优裕得多。仍有一些事情,恐怕你并没有向我坦白。”
夏晓颐的脸色倏然苍白,瞬间又因为愧意而变得通红,却始终无言。
“你不回答没有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原因。”方微道“你帮我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后。我带你回东京,立你为继承人。一个女人,只有手中牢权权力,才可以真正拒绝任何不想做的事情。那个时候,连你的父亲也不能逼你。”
“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尽力,都是应该的。至于继承人的位置,我不敢奢望。”夏晓颐低声道。
方微沉默了片刻,欠身将一把枪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那是一把适于暗杀的银制微型手枪,灯光下亮着冷冷的银芒。
“去杀了他,无论用任何方法!”
她身子一颤“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方微摇头笑道:“不要妄自菲薄,你只要去找他,他一定会高兴得发疯,后面的事情易如反掌。”
夏晓颐脸色苍白,长久地沉默着。
“又或者,你不用出面,只要向他的组织触角发出求助,他一定会来,我们只要做一个精巧无比的埋伏就够了。”方微道。
“不”夏晓颐摇头,痛苦地道。
“为什么?”方微冷笑“你爱他?”
她垂下眼睑,苦涩地微笑。
“你还真是无耻。”
她闭上双目,止住欲夺眶的泪水“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他二十多年前就该死了,只恨我杀不了他。”方微冷漠的眼神突然变得些许温暖而遥远,那一场生命里最初也是惟—一次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无日忘却“我也曾经有爱人,可是杨风高傲残忍地毁了他,他死了!所以,在我的有生之年,杨风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方微觉得眼角有点湿,她流泪了,她失去他已经二十多年,所谓的永远,是不是指到生命终枯的那一天仍不能忘怀?
“再问你一次,去还是不去?”
夏晓颐摇头。她从沙发上站起,屈膝跪上地板,向方微施庄重的叩师礼。
“恩师,弟子有负您期望栽培,请原谅我。”她仰首道。
方微低头看着她。
她又想起她十五岁那年,随父亲来拜见她,月白色的唐装、亭亭玉立、纯洁贞亲,脸上有着淡淡的春辉。她想起,她带着不赞成以暴制暴的她从北区红灯街的下等娼窑出来,刚刚在里面,她杀了一个虐待雏妓的买卖蛇头,她不相信人性之恶,她便让她看一看人性可以恶到什么地步,所谓的司法惩罚是多么疏漏可笑。临上车,一直一言不发的她在暴雨里扶着她的臂失声痛哭,那是十八岁,她大学.刚毕业,正式加人社团的第一个月。第二年,她那老夫子的父亲与端木家联亲,她突然间就由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了端木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其实,端木家那个略有些书生气的老六哪里配得上她。再然后
再然后,她在执行她下给的任务途中遇上了他
她正仰首望着她,淡淡的灯光照着她的弟子新月一样皓洁秀妍的面孔,眼睫的阴影好看得惊心动魄,阴影下是一双深黑深黑的眸子,目光清澈地仰望着她,慕孺、请求、却又凛冽,毫不退惧。
多么好的孩子,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又是这么正直,这么死心眼
方微伸手去抚弟子的发,带着往日的温情。
不能太苛责夏晓颐吧,杨风是一个对女性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何况,他一定很爱她。是的,他爱她,她有多么吸引他,逼得那个孤高自许得像凤凰一样的男人做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她的背景,不会不知道她是她的弟子,不会不知道,其实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他是痛苦的吧,可是这点痛苦比起他曾经施加在她心爱的人身上的,算什么?
他年少得志,半生锋芒毕露,从来没有尝过技不如人遭人羞辱的滋味吧?她心爱的那个人因为输给了他,于是—一尝到了,从此一蹶不振,那四年里,他的内心有多么煎熬?他的去世是因为不想再忍受崩溃。于是,她永远地失去了他她痛了这么多年,痛得连说也说不出来,爱人不知何处的面容与漫长的时光,常常令她在深夜的梦里疼到气若游丝
死在心爱的女人手中或者心爱的女人被杀死的滋味,比之这,不知如何?
此刻,方微几乎要为这巨大的可预见的复仇快意而微笑了。
她的手从弟子温暖柔软的黑发上收回,拿起几上的枪,轻轻地抵上弟子的胸口,柔声道。“师父再给你一次机会”
夏晓颐微笑了一下,还是摇头,她的目光很沉静,带着理想破灭的绝望。
方微甚至在那目光里看出了从容、她凝视着弟子的眼睛,终于扣啊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