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生活在北方的一个乡村,住的是屋顶微拱成弧状的土屋。窗是很大的木格子镶玻璃做成的,有些家境不好的人家还用塑料做窗纸。那时每家都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家出门只是象征性地锁一下门或是从外面挂一下勾子,免得家禽随屋乱窜罢了。整个村子里面安静平和,颇有点路不拾遗的味道。邻里之间若是喊一声,相互都能听得见。在这种开放式的生活环境中,全村或是方圆几里的村落,人们都相互认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会成为人们的话题。
农闲是话题滋生的最好季节。三五个中年农村妇女,或是几个小脚老太,闲拉话中便可以扯出谁家去媒人给他家的小伙子提亲了,谁家的老头快不行了,谁家的孩子在外面读书回来见村里的人不爱讲话了,诸如此类。边讲还边向人家的方向张望,仿佛正随时关注所讲的人或事进展情况一样。而有关邻家的女人话题可是有点多,大抵是这样的。
邻家的女人不下田。人们到田里劳动,每家每户都是不分男女,各尽所能,特别是实行农村生产承包责任制,田已分到自己家里,家里人都一起去锄草,一起去施肥。男人主动承担累一点的活儿,而女人则相对做些轻快活儿,回到家里女人还要做饭喂猪喂鸡。可是邻家的女人是不下田的,这在全村可是一个特例。据大家的传闻,她家的规矩是男主外,女主内,就是男人在田里劳作,女人只管洗涮、缝补、家务。如此的安排,各负其责,日子过得红火才对。
可事与愿违。她家的男人并不是那种顶天立地可以扛得起所有农活的男子汉类型,矮矮的个子,心细得如女人一般。通常是别家的草都锄完开始施肥了,他还在田里锄草;别人家已经开始进入农闲了,他还在田里施肥,总是比人家慢上半个节拍。少了家里女人的帮手固然有一定的关系,更主要的是他日上三竿才下田,做起活儿来太仔细的缘故。经过他伺弄过的田里,真是没有一丝杂草,然而这并不能增加这块田的产量,而总是因为耽误了大部分庄稼的农时而得不到好的收成。
邻家的女人是由于看不惯他这一点,才不去下田,而最终达成那个持家协议的,否则争吵会更加频繁。女人在家里做家务还是很在行的,各种活儿计都做得有条理,自己收拾得也光鲜。只是稍闲了些,但她是坚决不去田里的,用她自己的话说“让他慢慢磨去吧!”说完还恨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邻家的女人做粘豆包不放玉米面。粘豆包,是北方乡村在腊月里每家每户都要做的和年糕类似的一种吃食。通常是用黄色的粘米面和好了放在热的地方焐一下,使其发一发,然后用自制的豆沙做馅,包成一个个浑圆的豆包,用笼笹蒸熟,再放在冷的粮仓里冻起来,随时拿出来蒸着吃。每家都要做上几大锅,方便而好吃。通常家家户户都要向黄米面里勾兑些玉米面的,这样既节省又避免太粘了。可是邻家的女人做豆包时不放玉米面,她说那样便不好吃了。让黄米面不太粘的方法是将黄米面放在铁锅里炒一下,这样做出来的豆包将会面质细腻而口感极好。如此的做法引起了村里其他女人的非议,因为大家都认为邻家的女人不会过日子,这样做实在是有些浪费的。
可邻家的女人是主内的,她考虑的是怎样做得更好吃。于是她家总是飘出鱼的香味,令我们这些小孩子真的是馋极了。让那些中年的妇女妒忌得啧啧地说,你看人家,天天过年。可是好景不长,邻家男人经营田地的方式,邻家女人经营家庭的做法,使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在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时期每况愈下,甚而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
贫穷会让人们的性格受到很大的影响。随着邻家经济的拮据,邻家的女人便寂寞起来。因为大家都不同情甚而幸灾乐祸起来“咱谁家平日里吃得起鱼来?不干活儿还想过好日子,哼!”于是没有人爱理她,可她依旧不出去做田里的活儿,在家里用录音机听郑丽君那缠绵而感性的歌曲: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
后来,邻家的男人觉得自己真正不是种田的料,便想去做生意。八十年代农村好象电子类的产品还是人们印象中比较新鲜的玩意儿,于是邻家男人将家里的牛和车都卖掉了,去南方买回了好多的电子表,拿回到村子里卖。当时虽然说那东西在村民眼中很时髦,却并没有市场,大家从太阳起落的位置便可知时间,谁还会去花钱买表呢?那些东西都赔在了家里。于是他家的生计便越发艰难。邻家的女人衣服不再整洁,家里也不再常飘出诱人的香味了,常听到他家很激烈的吵架声,还有邻家女人无奈的哭声。而且这种争吵越发地频繁。
邻家的土屋有些破败了,然他们正吃力地维持着生计,屋中的泥已提不到日程来修补了。没有收获的秋天,让这一户人家的精神都有些颓废,让人们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希望。邻家的女人很愁苦地端着碗到别人家去借油,大家都借给了,但大都便不指望还的。邻家的女人很少出门。又听说邻居的左邻家的大公鸡被扭断了脖子扔在马列路上,那左邻说这鸡也该死,总是去邻居屋里串。偶尔见邻家女人神色凝重的去抱柴禾的样子,走路好象还思考着什么。
一旦失去了竞争的意义,那些妇女们也不再将其作为一个话题来谈,也许她们对邻家的女人已不屑一顾了。
再后来就是在除夕夜也听不到他家爆竹声了。
前几年听说邻家家里破败不堪,那可怜的女人患了精神官能症,郁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