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日,苏合香照三餐给孙玄羲送饭菜来。
罢开始,孙玄羲一口饭菜也没动,不管她送什么来,他便原封退回,但是他低估了苏合香“强人所难”的本事。
“姑娘,请你不要再为我送饭了,该避嫌的还是应该要避嫌比较好。”他一开始如是推辞。
“男子汉大丈夫,吃个饭别这样婆婆妈妈的。快点吃嘛,饭菜很快就凉了!”苏合香一径地催他快吃。
两人简直是鸡同鸭讲。
“我没道理一直接受你的好意,请你拿回去,以后别再送来了。”他再换个方式拒绝。
“你当真不肯吃?”长安第一舞伶当下变脸,不开心地蹙起眉。
“是。”他坚持到底。
“好。”她面色一换,媚如春花地一笑,像个无邪小妖女。“相不相信我会烦到你非吃下去不可?”
然后,她果真开始扮演起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坐在墙头上诉说起自小到大习舞的心路历程,连历朝名舞姬有些什么人、最擅跳的是什么舞、甚至源起何处统统都说给他听,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吵得他烦闷异常,工作严重停摆。
当一看穿他有逃意,她又马上换上另一招,把墙那头的木梯硬要搬到他这一头来,打算亲自动手喂他。
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遇到一个这样耍赖功夫高强的小女子,也要在她娇弱的纤躯下俯首称臣。
吃,他当然吃了。反正吃的是香喷喷的饭菜,又不是毒葯,吃了也死不了人。他比较担忧的是,接受得愈多,他会愈难以还得清。
接连着几日,他得到的菜色愈来愈丰盛,花样繁多到令他咋舌的地步。他不知道这是巧珍绞尽脑汁做出来讨苏合香欢心的,当然,只要他吃得开心,苏合香自然就欢心了。
每天吃着苏合香送来的饭菜,夜里盖着她送来的锦被,短短几日的功夫,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深入他的生活,控制了他的身体,扰乱了他的心。
当手中的雕刀常因他的恍神而停滞时,他对自己不再能潜心雕刻而感到惶惑。没遇见她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满脑子都是苏合香巧笑嫣然的模样,这样的他雕不出千手观音的慈眉善目、雕不出佛像的庄严。再这样下去,他心目中大慈大悲的千手观音像,何时方可完成?
墙那边响起时疾时徐的箫管笙乐,知道苏合香此刻又在练舞了。他看见一双长绸袖舞飞了天,宛如舒云卷雾。
那一双舞袖仿佛越过高墙朝他心上舞来,将他的心一圈圈缠绕住,缠得他难以喘息,他无奈地重重叹口气,放下雕刀起身走了出去。
他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走出朱雀大街,远远看见“合春号”的招牌,他停步,深思,然后笔直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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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今晚有贵客,你可要卖力地跳,把你的拿手绝活统统拿出来。”
花喜兰坐在廊下欣赏苏合香的舞姿,一脸的欢快。
“什么贵客?”她低着头收袖,漫不经心地问。
“今晚来了几位遣唐使,其中一位大使名叫吉上长丹,听说来了中土多年,想娶个唐女子为妻”
“兰姨!你在说什么?”苏合香愕然抬眸,惊讶地望着她。“你不是要我嫁到倭国去吧?”
“你听我说,那位吉上长丹大使听说在他们倭国的地位身分十分显贵呀!”花喜兰忙解释。
“他就算是倭国皇帝也与我无关!”她气得头都发昏了。“兰姨,你到底是怎么了?上回要我参加新罗王子的夜宴,这回又看上遣唐大使,你就这么希望把我嫁得远远远远的,终生再也见不着面吗?”
花喜兰委屈地垮下肩。“细细,兰姨养了你一辈子,只要你离开我,不管距离近或远,我都一样舍不得呀!”
“那你还想要我嫁给遣唐大使?”她难以置信地低嚷。“兰姨,去倭国要坐船坐很久,万一在海上遇到暴风大浪沉了船那怎么办?你忍心让我死在海上给鱼当点心吃啊?再说了,去到那里言语不通给人欺负了怎么办?你远在天边怎么为我作王?”得把话说严重一点,这样才能让兰姨死了这条心。
“哎呀哎呀,你别说了!”花喜兰没想到那么远去,自知理亏。“细细,我之所以会这么想,都是因为新罗王子和吉上大使愿意娶你为正妻呀!”
苏合香挑眉,不可思议地瞪着她瞧。“兰姨,我可是长安城第一舞伶,想娶我为正妻的男人多的是,没了那两个也不会嫌少!”她哼了哼。
“但是能娶你为正妻的男人都只会是那种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花喜兰轻叹。“兰姨和你明说了吧,文人雅士、贵族子弟们他们心中真正想娶的妻子是五姓之女,虽倾慕你的绝色舞姿,可只愿纳你为妾。你想想,兰姨怎么也不能让你去当人家的妾呀!”所谓的五姓女,是指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荣阳郑氏、范阳卢氏、博陵及清河崔氏,这五姓氏都是名重一时的高门,对门第观念极为看重的豪门高户,都以娶到五姓女为荣。
“普通男人有什么不好的?”她想起了孙玄羲,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只要两人有真情,彼此愿意患难与共便行了,什么文人雅士、贵族子弟的,只要我苏台香看不上,就算是皇帝老儿来我也不会理。”
“天真、天真、太天真了!”花喜兰啧啧道,满头珠翠摇了又摇。“你见过的世面还不算多,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钱才是真正的好,傻丫头。”
“我知道有钱是很好,但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真心,这点我也知道。”她翻舞着衣袖,若有所思地笑说。
“什么真心不真心的,等你看上了男人再来跟我说吧!呵,真心,值几个钱啊”花喜兰忽地瞠大眼,正色看着她。“等等!你的话听起来古怪得很,给我老实说,是不是看中意哪个男人了?”
苏合香抿唇浅笑,小心探问:“兰姨,万一我真看中意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你会怎么样?”
花喜兰目光一沉。“我会把他轰出去,等他什么都有了以后再来!”她斩钉截铁地说。
苏合香笑意敛去,低下脸慢慢地理着衣袖。
“你看中谁了?说。”花喜兰敏锐地盯着她。
“没。”她回答得飞快,慢条斯理地把长长的衣袖一截一截地折好。
“当真没有?”
“如果真的看上了,我自然会说。”她淡然转身进屋,端起芳香的玉露茶轻啜几口。
花喜兰虽然有些怀疑,但仔细想想,她整天都待在自个儿屋里,只有偶尔几个晚上到茶坊舞几曲,近来也没见她出过门,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
“细细,眼光要好一点儿,兰姨这么用心栽培你,可不能让你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嫁了。你要懂得攀高枝,往高处爬,才不枉费我待你这片心。”花喜兰再次苦口婆心地劝。
“好了,我知道了。”那些话她已经听得滚瓜烂熟了,但听是一回事,当缘分来时又是另一回事。“兰姨,我累了,想歇一歇。”她忽然觉得好累,一种不明所以的累。
“你总是这样,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不想听就借口喊累。”花喜兰迈步出去,又转回来提醒了几句“你已经二十岁了,想想长孙皇后十三岁就嫁给皇上了,你算算自己还有多少青春可蹉跎!”
听着花喜兰关上门,重重离去的脚步声,苏合香深深吸了口气,幽幽一叹。
在没遇见孙玄羲以前,她根本什么愿望都没有,因为她觉得自己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不曾打从心底真正渴盼过一件东西。但是在遇见孙玄羲以后便不同了,她初次尝到了为一个男人动心的滋味,也开始有了梦想,想拥有他、想让他成为自己的男人,这是个不算太奢侈的梦想,但是令她动心的男人却早已在两年前订了亲,心愿才刚刚萌芽就被摧折了。
命运总爱捉弄人不是?她是长安城第一舞伶又怎样?也比不过五姓女那样的高门呀!再多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又怎样?她只能是当人家小妾的分!但攀那样的高枝到底能得到什么人间珍贵的价值?很可能最终得到的只是翠荷姐那样悲凉凄清的下场,值得吗?
她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到后院围墙上。
天阴阴的,灰云很厚。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推开门扉,直直地往后院走去,爬上木梯。
长满杂草的后院空荡荡的,井边石几上摆着已经雕出形貌清晰可辨的观音像,雕刀、扁凿、小木槌凌乱地散放在一旁。
孙玄羲不在。他会去哪儿?
怔怔站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孙玄羲回来。
天更阴了些,她担心下雨会打湿了佛像,于是便爬上墙头,把木梯整个移到另一面去,然后顺着梯子爬下。
来到那尊用樟木雕成的观音像前,她正想抱起来搬进屋去,忽然想起孙玄羲雕刻前总是谨慎其事地净过身才开始动手刻,她若随随便便抱进怀里,会不会对菩萨太不敬了?要是孙玄羲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发脾气。
虽然雕像看起来仅是粗坯,并未完成,但她仍恭敬地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观音大士,天快下雨了!信女担心大士被雨打湿了,所以得将大士移进屋去。信女虽未及净身,但心灵纯净,望求大士莫要怪罪才好。”
祷念完毕,正要伸出手去抱,忽地一怔,在望见观音容颜的一瞬间,她困惑住了。
臂音大士的脸庞秀美,丰润闲丽,头戴透明的宝冠,端然安坐,没有千手,只有一双手闲适地搁放在膝上,右手持极乐之花,眉目间有些天真妩媚,缺少佛像应有的庄严安详。
她怔怔地凝视着雕像的眉、眼、轮廓、神韵、微抿的唇,深深地、仔细地凝视着,渐渐地,她会意出那尊雕像很像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她自己!
她的心不能自己地狂跳起来,指尖轻柔地在雕像的脸庞上抚摩游移。未经修光的粗糙木纹让她的指尖微感剌痛,似乎可以感受得到藏在木纹中迷乱的心,她的眼眶渐渐红了,眼前朦胧得什么都看不清,心中燃起一灯如豆,幽光微微照进,将她的心暖暖地融成了一片汪洋。
原来,孙玄羲心中并不是没有她。
“孙玄羲”她甜蜜地唤着他的名,收回手,将微麻的指尖轻点在心口,用激烈的心跳来回应。
她抑制不住急切的心跳,很想快点看到孙玄羲,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她试着想让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希望心跳不要跳得太快,好让自己可以想清楚等一会儿看到孙玄羲之后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她要如何让他明白她的心情?
有种等不及的感觉,她迫不及待想见他。
念头刚闪过,她便提起纱裙,快步往外走出去。经过厢房时,她略略停步,看见自己亲手绣的雀鸟锦被整整齐齐地折迭在他的床上。
她微微地笑了,原来,动心的感觉竟是如此甜,甜得像蜜。
翠荷姐,我相信孙玄羲是个好男人,你觉得呢?
一阵风凉飒地吹来,卷起一地枯叶,轻拂逗弄着她裙上的雀鸟。
苏合香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提着纱裙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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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把观音雕成了仕女?”“合春号”老板瞪大了眼。
“真是万分抱歉。”孙玄羲的笑容中有一丝尴尬狼狈。“所以,我想再来取一块樟木重新雕过,至于欠下的钱,在我雕好千手观音之后再请您从酬金中扣除。”
“以你的手艺,我想雕成的仕女定然是维妙维肖,宛若天仙的大美人儿吧?千手观音变成天仙美女也行,等你完成了以后送过来给我瞧瞧。”老板的眼神忽然露出一股低俗的邪气。
孙玄羲冷下脸来。“实不相瞒,那尊仕女已经让我不小心刻坏了,所以我还是决定重新雕一尊千手观音像给你。”他可不愿自己的作品成为他人意淫的对象。
“嗄?刻坏了?”老板没察觉到他眼中的不悦之色,甚觉可惜地摇了摇头。“唉,其实就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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