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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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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有点气结,千穗却只管掩着听筒耸耸肩膀。

    “嗯,别生气别生气。”

    她说着就只管推我,直把我押出走廊。

    “有朋友会打电话来找我的,快点挂线。”

    千穗却甚么都听不进耳朵里了,就开始埋头埋脑跟对方聊起来。我只好叹口气下楼去。

    千穗这个妹昧比我小四岁,她打从小时候开始就懂得撒娇赖皮,甚么麻烦都躲过去,净拣好处净挑便宜;不过,她也懂得讨人欢心惹人喜爱。我却是个反面,不晓得跑捷径,尽是瞎费神绕远路。我俩长相差不多,性格脾气就是两个模子出来,最教人容易识别。

    妈妈就在楼下的客厅里做拼布手艺。这几年下来,她就迷上这玩意儿。家里的沙发软垫、地毯,都是她的杰作。

    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来麦茶。

    都是为了跟爸爸有了嫌隙,妈妈才开始迷上这种手艺的。无止境地等侯爸爸归家,身心的疲乏空虚,都凭一枝针缝又缝的熬过去。

    三年前,我大学毕业,妹妹又已经高中毕业了,爸爸就好像窥准时机似的离家出走。现在他跟一个女人一起生活,那个女的是怎么样的人,我却没有半点头绪。

    爸爸年过半百,两个女儿都二十二岁和十八岁了,还要为了女人抛弃家庭,与其说是错愕,倒不如说是慌忙失措还来得贴切。我们都忘了,爸爸到底也是个男人,就是这么一个原冈。都只怪一屋子女人,都没有想过爸爸是个男人。

    爸爸虽然离家,离婚手续却还没有办好。一句“待女儿都出嫁再说”算是妈妈死守的最后一座碉堡,也可以说是不甘心?我却觉得好不厌烦。这种自我安抚的方式满是抑郁苦涩。妈妈等待爸爸回头的痛,错杂了同等份量的愤怒委屈,也就成了她的枷锁。

    千穗跟我的想法一样,她有时候就乾脆一句:“我可不要紧,你还是快点离婚算了!”冲着妈妈说。妈妈听着就气,胀红了睑颊。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就连我也知道要处处留神,别戳着妈妈的伤痛。

    我捧着一杯麦茶,坐在妈妈身旁。

    “要做些甚么?”

    “是一块挂饰。很有架势的,也费工夫,我想这次比赛一定要拿奖。”

    妈妈头也不抬一下,埋头密密缝。

    我盯看她的指尖良久。人家说,女人的一双手要泄漏她的年龄,也许,这话真的不假。妈妈十指的第二个骨节眼,刻蚀了深深的皱纹。已经四十九了。

    在这个家里,谁都忘了爸爸原来就是个男人,也不要妈妈是个女。人家称赞妈妈是个“漂亮年轻的主妇”也好,回到家里来,在我、妹妹或者爸爸眼里,她就只不过是“妈妈”罢了。所以,爸妈是平起平坐的。怎料爸爸却要回复男人的本来面貌,我就暗忖,这准要招来妈妈的妒恨了。

    家人忘了彼此的性别,又或者说,藏得高明,日子也就稳稳当当的过去了。爸爸也是多少有点拖泥带水,可是也正好道出他这个人尚算老实。我没有嫌他。

    敷在桌子上的碎布块,都是妈妈跑遍二手服饰店收集回来的,原来都是和服衣料,七拼八凑的,色彩微妙,美得耗上二十四色颜料都无法表达。

    “那么我睡了,晚安。”

    “嗯,晚安。”妈妈终于抬起头来。

    我返回房间。千穗把电话还来了。

    这一夜,时男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我在这家成衣公司上班有三年多了,也总算适应过来。

    鲍司生产的都是二线时装,没资格挤身大型百货公司,可是凭看合理的价钱和不乱赶潮流的设计,最近在关东一带的购物中心,也算是赢了不少名声。

    我在营业部当个助理,说到底也只是那些男同事的跑腿。在这裏,制作部才是重点部门,从设计到裁缝、选定布料,关键的骨节眼部由他们来掌握。甚么营业助理,说穿了就是喽罗一名。

    这些固然不是我喜欢的工作,可是现在人浮于事,只要获得聘用也不多计较,也就别问工种了。无可奈何,再多的埋怨也无济于事。

    昨晚,时男没有打过电话来,害我没办法投入工作。我在他心裏到底算甚么?说不定就是倦怠期。人是坐在电脑跟前,但一个脑袋就净晓得胡思乱想。这时,一把声音突然冲着来。

    “喂!福山奈月!你到底行没有跟t纤维公司交代清楚?裁缝工场那边来投拆了!人家还没有收到物料!”

    她是制作的东主任,三十四岁。算是大权在握,爱挑剔难伺候。

    “喔?是吗?对小起,马上翻查一下。”

    我慌忙确认发票。交货日期明明是昨天,现在还没有收到物料,就是t纤维公司的过失。

    “按道理,今天应该可以提货的。”

    “那又怎么样?”

    “噢?”

    “问题不在于是否你糊涂搞错,而是现在收不到物料,工场停止运作,浪费时间兼自赔工资!快给我摆平!”

    “知道了,对不起。”

    我马上抓起电话。

    尽管错不在我,也道歉了事,东主任一口气消了就好,静待暴风雨消散就好了。

    曾几何时,我就为了类似的事情,跟她狠狠地硬拼。不是我的错就绝不退缩让步,到头来却惹下一场灾、制作部跟营业部僵持不下。结果,还不是要我硬着头皮跟人家赔罪。打从那次开始,在我看来,道歉只是闲事一桩。反正不是由衷的,都是一句话罢了。一句话就可以收拾残局,熬惯厂,就跟早上打招呼一样稀松平常。

    快要下班了,时男终于摇蚌电话来。

    “对不起,昨天没有给你电话。

    我压低嗓门,生怕别人识破谈私事。

    “昨天很晚才回家

    “是呀。”

    “一起吃晚饭,如何?”

    “也许要过了七点钟。”

    “知道了。那么,新宿那家餐厅好不好?”

    “好,哪儿都无所谓,待会儿见。”

    时男爽脆俐落地把电话挂掉了。听到他一派没心肝的口吻也真有点憋气,不过,总算如释重负。约定了,昨晚的不安都不翼而飞。原来我那么现实,想来真可笑。

    现在,时男就是我的一切。反正人生目标欠奉,工作意义又找不到。早晚都要跟他结婚了,专心一意当个家庭主妇好厂,这就是找唯一的寄望。如果失去他,就一无所有。

    所以,对于工作,我只有按本子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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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苞时男约好在新宿一家餐厅碰面。

    这里的饮品菜式选择丰富,最近,我们都成了常客。价钱不贵,气氛又满好的,舒服得教人不自觉地窝在这裏,良久舍不得离开。

    我想待时男来到以后再点菜。他却没影。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还是不见他的踪影。最近,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有一次甚至足足等了接近一个小时;不光是这样子,看他就连半分歉意都没有。

    “工作忙呀!”

    他嘴巴老是挂着这么一句,就算是一个注脚。

    最近乾脆不约定一个时间,总是说大概是甚么时候或过了甚么时候,含糊暧昧不说准就不用守时了。

    却是苦了呆等的我。也跟他投诉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反而惹人嫌。我不要好端端一个约会就给砸碎。只要我捺住性子就好了,这样子就天下太平。最近,我发现要忍耐的事情多起来了。

    时男姗姗来迟。时钟已经指着七时四十分。一坐在沙发上,他就送上那句老掉了牙的解释算是圆场。

    “工作忙呀!”

    “工作”一向都是免死令牌。

    侍应生为我们写菜。时男打开餐牌,光点饮料。

    “嗯,我先来一杯大啤酒,你呢?”

    “我要小的。”

    “好,点菜了。那么,我要烩饭和油炸蟹肉饼吧。”

    “我要焗海鲜饭,还有蔬菜沙拉。”

    点好菜,侍应生走开,我就试着问他。

    “昨晚,甚么时候回家?”

    “凌晨呀!真头疼。早阵子卖出的机种有问题,结果就忙到夜半三更。”

    时男在一家商用电脑代理公司上班。现在好景不再,很多企业部缩减公司的设备开支,要推销也就困难重重了。户的气焰也大了,直教时男七窍生烟。

    “就为了豆大的事情动辄打电话来,上一次就接过一通电话,嘟嚷着开不动那台电脑,马上去跑一趟,却发现他是忘了插上电源。售后服务固然是理所当然,也拜托他先动动脑筋呀!就是气坏人了!”

    食物终于给端来了。时男急不及待把烩饭塞满嘴巴。

    “对了对了,前阵子不是新来了一个课长?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经济差不景气,时男那家公司就来了一次人事大地震。听他说,新上任的课长是大阪调来的,一派家长式作风,就是没法适应。

    “呀呀,你说那只癞蛤蟆?”

    “好恶心!哪儿来的绰号?”

    “他活脱就是那个样子呀!一张睑滑溜溜的,一双眼睛骨碌骨碌。”

    “跟他合得来吗?”

    “嗯,总算适应过来了。他一腔关西乡音,每天听看就麻木了。打从加入公司开始,我的销售成绩总是占前,这并非浪得虚名的!”

    “亏你说出口!”

    我不禁失笑。前阵子他才脸泄气牢騒不断。

    我就是喜欢时男这种傻傻的人情大性。甚么困难都好,他总能够笑着应付过去吧。

    “嗨,再来一杯大的。”

    他跟恰好走过的侍应生扬声,一张嘴却满是炸蟹肉饼,两顿眼鼓鼓。看见他狼吞虎咽的食相,就忍不住要牵起微笑。他总要一口气塞满一嘴巴食物,说不出半句话来,就一个劲儿忙着嘴嚼。在学校饭堂里,他也是这个模样。

    苞他有一个星期没有碰面了。现在聊着聊着,昨晚没有给我电话,迟到四十分钟什么的都可以一笔勾销。我还是喜欢他。

    今夜,我打算上他的,但在皮包裏藏了摺得小小的内裤,虽然不可以留宿,不过距离尾班车还有一段时间。

    临走的时候,他说要听电话,就从上衣口袋掏出钱包递给我。

    “结账吧。”

    “嗯。”在收款台跟前,我打开他的钱包。掏出五千和一千日元的钞票,却飘落一张白纸。我先付钱,再蹲下来拾起那张纸。是收据。拿在手里,随便瞄了一眼。对,不是刻意的。可是,店名映入眼底,我觉得一张脸都要木起来了。

    这是

    “比芝”是小夜子打工的那家洒吧。收据上的日期就是昨天。

    时男说要加班,忙到夜半三更。鬼话连篇?上小夜子那家酒吧去了?

    我转身看他,他还在讲电话,有说有笑的。他突然朝我这边看过来,就做了一个叫我等一下的手势,我也顺应着点点头。

    取饼零钱,夹着那张收据,一并放进钱包裏。

    时男讲完电话走过来。

    “嗯,我们走吧。”

    “嗯。”这一刻,他在我眼裏就是陌生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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