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热!
必中的天气不过刚入夏,炎阳火烫的强光便杀得人昏头转向,提不起劲,该干活的人少了精力,有钱有闲的人也没了享乐的活力。这该死的关中炎阳,真教人气结,指天大骂后,又不得不唉声叹气、低声下气地求祂收敛些,好歹下个几斤几两雨。谁教天生万物以养民,虽然民无一物以回天。
饭馆中,饮茶避晒兼闲聊碎嘴的人们越来越多。炽热锁得住人们的四肢百骸,锁不住四肢百骸之外,那道软趴趴舌头人们将炎阳下仅余的力气,全集中在那张嘴上,藉以宣泄无处可去的闷气。
唯独她袁环秋例外。
闷闷地坐在饭馆中独饮,茶是甘美抑或苦涩,环秋既尝不出也不在乎,只是将心思由舌头移至脑袋,灵活地转动着。
她灌了不少茶了,一壶又一壶。店家一壶壶地送上来,心里也觉纳闷,上饭馆不吃饭,光喝茶?也不找人聊天嚼舌根,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瞧她身子细瘦、容貌秀晒,竟像个水桶般能喝,真教人不能小觑。
最教店家奇怪的是,环秋竟然指定用冷水冲茶!打从他开店到现在,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客人。店家摇头。就算天热也不能这么喝,冷水哪能冲得出好味道,弄不好还会冲出毛病!罢开始他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再问明确认后,才满头雾水地下去冲茶。
这年头的人真奇怪,尤其是女人!店家心中咕哝。
环秋根本没心思理会他。她一心只想将心智浇冷,好冷静地想些问题,所以叫了冷茶,一口口、一壶壶灌着。
她今年二十一了,尚未出嫁。距离她上一次订婚不到半个月,今天就得知被退婚的消息,按理说她应该悲伤才是,这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可是奇耻大辱,可是她却只冷冷地灌着冷茶,冷眼旁观。
她爹痛骂退婚的王家公子。王家不过是关中一户小康人家,王公子人品亦平平,与财势雄厚的袁家结亲己算高攀,袁家不但没要聘金,还附赠一笔可观的嫁妆,加上环秋少有的傲人美貌,袁父怒不可遏地痛斥对方有眼无珠,袁母只是在一旁流泪,两个弟弟则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袁家等于是将面子、里子全拋去了,只盼能求得这门亲事成功,结果仍旧落得这样的下场,怎不令袁家人嗟叹!
吹皱袁家一池春水,活该干她家人底事?环秋对忧伤的家人略有歉意。
算算这是今年第四次被退婚了吧?环秋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些年来被退婚都退到麻痹了,她的爹娘却认为婚姻才是她的幸福所在,执意为她找丈夫,尽管她不只一次表明过今生无意婚嫁。
果然又被退婚了吧!环秋有着自己的笑话,将冷笑隐藏在茶杯内,彷佛事不关己,这是第二十次!不必她去记,家中两名随时会提醒她这些年来订过多少次婚,然后失败多少次;上回是谁,这回又是谁;东家公子俊秀,西家公子良善,要她好好把握,然后劝她安分地准备出嫁,没有例外!每回都是袁家主动对外结亲,而看上袁家财富的人家其实也不少,订亲后却每每因男方当事人后悔而落得退婚的下场,原因其实大家都清楚
她是关中名声最坏的女子。
自从四年前与她的表哥观海山庄主人倪夙潮解除婚约后,她就背负着“弃妇”的丑名。倪夙潮被称为“关中之神”他的妻子刘小莫有“关中第一才女”之称,两人的结合虽也有些风风雨雨,但仍是关中津津乐道的佳话,倪夙潮弃环秋而就小莫,在外人眼中便理所当然。
十七岁时的这纸婚约无疾而终,从此她的身价跟着一落千丈。四年来,她爹为她找对象的条件一次次降低,嫁妆一次次提升,近来活像是贱价拍卖般,但仍然流标。
流标倒好,她乐得轻松自在,反正天下男人虽多,既然仅有表哥能让她看得上,嫁不着喜欢的人倒不如不嫁,只是爹娘不顾颜面地对外求亲、对内逼婚,令她心烦至极。
环秋甩了甩头,气闷地吁了口气。
爱过一个堪称天下第一的男人,教她如何再将其它男人放在心上?
臂于海者难为水。身为观海山庄主人的表哥,本身可不就是那浩瀚无垠的大海,教她再也难将身旁的污水清水看在眼里。
偏偏,那海可不是兼容并蓄,来者不拒;弱水三千,他只取刘小莫一飘饮,气煞一干“闲杂水等”包括环秋。
敝表嫂么?不。刘小莫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连环秋都深深倾倒于她的丰采,心生仰慕,在思想上进而受到她的影响,跟着活络、反叛起来。
也只有那独一无二的才女,才配得上她那举世无双的表哥吧?环秋的释然仍带着点怅然。
他们也曾力图为环秋挽回名声,不过她并不介意。一次次的退婚令她从默然到漠然,令她的闺誉雪上加霜,更令她习以为常。
当一件件外人眼中天大地大的事情,陆续因着她而发生,如果没有习以为常的本事,教她如何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环秋又喝完了一壶茶。她摇晃着倾斜的茶壶,试图将最后一滴茶水送进杯里,奈何滴水皆无,只得放下空杯子叫了店家,再要过一壶,无言地继续灌。
如今,是吹绉多少池春水,都不干她底事。
“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消息”一个故作神秘的声音自邻桌响起。饭馆、客栈乃是非之地,多的是无聊碎嘴人,环秋意兴阑珊。
“听说袁家这次又被退亲了呢!”又是刚才的碎嘴声音。
话题竟与她有关!环秋赞叹消息之快。她也是刚刚才从家里得知的呢!原本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终于稍稍被挑起那么一丁点。
“这回是哪家公子?”
“西宁街张公子吧?”
“不对,应该是凰束街李公子,张公子不是上回就退掉了吗?”
“我说是南基巷林公子。李公子条件好,怎会看得上袁环秋那老姑婆?”
“不会吧?那姓林的痨病表也配称公子?”
一场混乱开始了。
环秋平日深居简出,偶尔会出来喝茶透气,露面的机会并不多,即使出门,也不带随身侍从仆婢,衣着也寒酸随便,绝少人知道袁环秋的真正模样,加诸她身上的形容词便越来越难听,才导致今日的局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姑六婆,三公六伯,居功厥伟。
“这是第三十回了吧?”
“才十八回而已啦!”
“没那么多也没那么少,二十五?”
“而这袁环秋竟然还有面目活到现在?”
环秋忍不住笑了赴来。她有多久没笑了?这些人竟令她突然有大笑的兴致,她的家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感激他们的碎嘴,感激他们让她绽露久未现世的笑容。
她好头好脸,为何无面目活到现在?环秋不自觉地摸着右脸颊。
“她今年又是多大岁数了?”
“二十八吧?老姑婆一个。”
“我看不只吧?怕有三十了。”
“反正袁家财大势大,她迟早嫁得出去啦!只是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倒霉而已。”
“谁都可以倒霉,反正只要不是我就好。”
“其实看在嫁妆的份上,我倒想娶她,反正只要娶回家供着,另娶几个妾补偿、补偿,也挺划算的。”
“得了吧!袁环秋再没人要,袁家还是会有最起码的要求,一般小老百姓想娶到她委实也不容易。你呢?就别作发财梦了。”
“唉!有钱真好,再丑再怪也有人要。”
“嘿?别扯开话头,我半个月前跟你赌这桩婚事不到一个月会吹,我赢了,五两拿来。”
接着又是一阵催讨赌债的混乱。众人七嘴八舌,争相报着自认灵通的第一手消息。环秋在一旁几乎将茶喷出!
这些人其是有闲情逸致啊!对别人家的事情这么有兴趣,还藉以打赌,比她这个当事人热中。这年头的人都这样有钱没地方花吗?那不如借几两银两来花花吧!虽然她家境富裕,并不缺钱。
说做就做。环秋带着浅笑,起身靠近那帮人,兴致勃勃地加入他们的谈话。
“我可不可以也下个注呢?”环秋拿出五两银。
“当然可以!”众人异口同声,将视线从捏着银两的纤纤玉指,沿着手腕、手臂、肩膀、颈项,一路往上瞧,直到那张脸
哇!哪里来的大美人?众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被炎阳杀得浑身奄奄一息的死细胞马上又苏醒过来。
“我说呢,袁环秋今午“只有”二十一,这回退亲是今年第四次,历年来第二十次,对象是宣庄王公子。总共四十两银。你们全输了,拿来。”环秋一口气说完,笑吟吟地伸手将桌上银两纳入荷包。
“等等!怎知你说的就一定对?都还没求证呢!”美人笑得让人骨头酥麻,可是事关银两,兹事体大,总算还有人清醒着,记得阻止她。
“不必求证,因为我就是袁环秋。”
这是她四年来首次发自内心畅快的笑,笑的再美不过了。“你们放心,不管哪家公子倒霉,怎么倒霉也轮不到你们,千万不要害怕喔!”她巧笑倩兮地竖起食指在众人面前摇了摇。
平常冷若冰霜的面孔,今日乍现笑容,如同春风吹拂冬雪,骤化严寒,更将斗室照亮,说不尽的清丽娇媚,教一群人看得呆了。
环秋满意地掂掂重量,收好荷包。这些银两正好当旅费。她打算离开关中,邀游天下,这是刚刚下的决定。至于那些拿她终身打赌的无聊人,赢他们点银子,一点也不必愧疚。她的笑话可是很贵的。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是袁姑娘?”一人结结巴巴地问道,打死也不敢相信。
饭馆中适时出现的袁家仆从此时趋近环秋,恭敬地请她回去,证实了她的身分。
众人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怎么也不相信竟有女人拿着自己的终身当笑话来赌!
然而,她是笑话吗?关中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哪里?怎么没人说过她是个大美人?
早知道就碰碰运气上门提亲去,说不定这个美人现在就在怀里了!众人仰天长啸,为“人财两失”而饮泣。
沿着运河而下,环秋辗转换了几趟客船。
选择走运河也是临时起意,她的一生大半在陆地上度过,鲜少有机会搭船,既然要离家,就要过些不一样的生活;既然要过不一样的生活,便从坐船开始;既然坐上了船,干脆就一路坐到最远的地方去。
于是辗转几趟,登上了前往扬州的船,一路欣赏着迥异于北方陆地的山光水色,享受流水摇晃之乐。
暂时,她可以不必去烦心家里逼婚的事。她留书出走以明志,渴望逃离婚姻枷锁,虽然此举不孝,但若不如此,总有一天,她将在心不甘情不愿的状况下,莫名其妙地登上花轿,嫁给一个只图她银两和美貌的鲁男子依她目前的行情有来,这是最有可能的下场。
沉寂这么多年,并不代表她已安于自己的命运,她一直有股离家的冲动。自从与表嫂日益亲近后“见见世面”这个念头便在她心中扎根,一日日茁壮。
客栈那些碎嘴客,不过是催化剂而已。
但,毕竟是个北方人,环秋终究不习惯长时间坐船。她迷迷糊糊地中途下船,想稍作休息,下了船才知道来到了龙蟠虎踞的帝王之都古城金陵。
井底之蛙的日子过久了,令环秋恨不得将天下尽收眼底,能来到这,也算是个不错的意外收获吧!她拎着简单的包袱,进了金陵城。
繁华的金陵城内,随便一家客店都是客朋满座,她饥肠辘辘地站在一家客栈前,为难地看着仅剩的几个空位子十成十得和陌生男子同桌。谁敢这年头出门的女子仍是少数,客店内极少有女客,尤其是她这样的单身女子。她要嘛走人,要嘛只得留下同桌。环秋考虑着自己的孤僻习性能否接受和陌生人同桌吃饭。
正好一桌人用完饭,空出了一大张桌子,环秋松了口气坐了下来点餐,暗自庆幸不必空着肚子再找下一家客栈。
才点完餐,她看到了个背着柴薪的男子,一拐一拐地走进门。
“喔?阿清你来啦?柴先送进柴房里,出来再领钱和吃的。”掌柜的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以手指着客店内部,又埋头打着算盘。
男人拐着步子入内,客栈内也无人理会他。
环秋很难不去注意到这个男人。他的身材魁梧,在一群南方人当中显得特别突出;
衣着虽粗劣但还算干净,头发随意束在颈后,两颊和下巴留有短短胡髭未剃,气质阳刚但不威猛;背着一大捆看来绝对不轻的柴,穿著草鞋,拐着脚步,像是随时会跌倒,教人替他捏把冷汗。
他是个瘸子!看着他虽颠簸但纯熟的步子,环秋发现了这点。可惜了,他的长相不差,气质更是特别有股说不出的特别,初次见面使教人印象深刻。
有谁能将阳刚的气质控制得如此恰到好处?过与不及,都将教人惋惜。这样的人竟是个瘸子?!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环秋缓缓吃着饭,不一会又见他拐着脚步出来。
“来,这些吃的拿去,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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