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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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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苑明兴奋得整张脸都亮了:“我这就去和她说,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不可以!”学耕一把拉住了她:“你现在是在跟我约会,记得吗?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别人来分享你,即使是你学姐也不行!否则的话,”他面露狰狞之色:“房子就不租了!”

    “扫兴鬼!”苑明嘟嚷,嘴角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乖乖地坐了下来。

    想想又不怎么放心地问了一句:“你那工作室这样租出来真的不要紧吗?我是说,产权方面”

    “这你不用担心。工作室和那层公寓都是我名下的房产。姑姑喜欢年轻人,也不会介意的。”

    “姑姑?”苑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姑姑和你住在一起吗?”

    学耕笑了起来。“她和我住一起。”他说:“这事情解释起来颇麻烦的。让我想想看要从哪里说起嗯,事实上,姑姑和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很久了。我姑丈是大陆失守后流亡到台湾来的穷教员,在台湾没有任何亲戚;他们没有孩子,姑姑又中年就守了寡,所以我父亲就将她接回家里来住。父亲决定全家移民到美国去的时候,姑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所以父亲在移资海外的时候,留下了一栋房子没有处理,就让姑姑去住。

    这样,我们之中偶然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回国来闯天下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点资金,又将留在台湾的房产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就将那老房子卖了,贷了一点款,买下了现在的工作室和公寓,将姑姑接过来和我一起住。这工作室前头占地三十坪,后头还有十二坪大小,隔成了一间套房和一个厨房,她住起来挺舒服的。我自己买下了工作室楼上的一个单位作为住处,省得工作时还要在路上跑进跑出的麻烦。”

    他说着笑了起来:“幸亏我回国的时候,房地产的价格都还合理,否则只凭父亲给我的钱,就算卖了老房子,最多不过买得起目前这个工作室罢了,住的地方是想都不要想的。怎么样,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可是这样”苑明迟疑了:“姑姑既然住在工作室的后面,我们晚上排戏岂不是会吵到她吗?这不大好吧?”

    “别担心,这问题我早都想过了。”学耕笑着说:“当初隔间的时候,因为考虑到住的地方和工作地点合在一起,难免造成生活细节上的不便,所以隔音设备做得特别讲究。只要门一关上,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楼上是这样,工作室后头的隔间也是这样。

    事实上,我原来是想让姑姑住楼上、自己住楼下的。”

    “那么她现在又为什么不住楼上了呢?”

    “姑姑闲不住。她从国中退休之后,就坚持要在工作室里帮我处理各种琐事。只是她年纪大了,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对她的关节炎十分不好。而且我”他突然间住了口,顿了一顿之后才简单地接了下去:“我回国没有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家,需要的空间比较大。”他牢牢地盯着苑明,见她脸上露出了解的神色,不觉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郑爱珠的事情,在影剧圈里人尽皆知,苑明既然有着郭文安这样的一个表哥,对自己这桩失败的婚姻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的:“后来那个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姑姑已经住边了她现在住的地方,我楼上的住处也都固定下来了,所以就这么维持下来,不再变动了。”他简单地说,希望能得就此将这个话题揭过,不再多谈。

    他没隐瞒自己离过婚的事实,但他也没打算多谈它;苑明想着:离婚的事谈来总是教人伤感的,何况他的婚姻结束得绝不愉快。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问。他总有一天会愿意和我谈它的。没关系,我可以等。

    “如果你确定姑姑不会介意,那我就先替学姐谢谢你了。”她温柔地说:“真的,学耕,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们的意义有多大!你这么慷慨,这么豪爽”

    他干咳了两声,打断了她的赞美。“我没有那么伟大啦,”他尴尬地说:“把工作室租给你们,对我自己也有好处呀。”

    “是噢,一个月多三千五百块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个月!”她忍不住要取笑他。

    “钱的问题倒还其次。”学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刚刚才想到,你们排戏都在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们见面的时间会因此变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来排戏,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戏前后,我们可以多出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相处。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里排戏,会让我安心得多。”

    真的,这一点她还没想到呢!苑明的眼睛里发出了愉悦的光采,嘴里却忍不住要糗糗他:“你的动机不怎么纯良嘛!”她愁眉苦脸地说:“这叫我怎么去和学姐说呢?靠裙带关系才找到的排戏场”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用词不当,她忍不住先红了脸。

    学耕仰起头来笑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他糗她:“裙带关系,嗯?”

    她的脸益发红了。早该知道男生发起疯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这种微妙的状况里,她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学耕凝视着她嫣红的脸颊,眼色渐渐地变深了。稍早他们两人在她公寓里经历过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情在这剎那间已回到他们之间,并且几乎比几个小时以前还要来得激烈。苑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学耕立时伸出手来,越过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触了电般地震动了一下,学耕的双手却收得更紧了。“别,不要躲我!”他哑着声音说话,眼神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须碰着你,感觉到你,知道你是真的”他一边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来:“好奇怪,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有时却又觉得你根本只是一个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见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如此激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么?莺莺,你在张生身上感觉到的,是不是如此强烈的感情,以至于你刚开始的时候必须设法逃开?

    苑明颤抖了一下,将这念头推出了脑海。不,我不是崔莺莺,范学耕也不是张生!

    这样的模拟本来已经够荒谬了,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又有着那么大的分野“在想什么?”学耕低沉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

    “我想到了崔莺莺。”她坦白地说:“这想法很呆,是不是?当我在思考一个人物的时候,很容易将自己化身为那个人,在很多时候里将那个角色拿来与自己的情况相比较。尤其是”她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莺莺所面对的问题,和我目前的境况有很多”

    “不要这样去想!”他打断了她:“你当然不是崔莺莺!最起码,你从一开始就不曾逃避过!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个混蛋张生相提并论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调皮的天性自她脑海里冒了出来,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化解了这严肃的对话:“你要跟张生比,外型上头一个就不合格!人家张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您阁下呢,彪形大汉一个,活像个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孙,”“什么?”学耕横眉竖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蛮的吗?惹毛了我,我把你那个张生撕成碎片!”见苑明捂着子邬偷笑,他狐疑地扬起了眉毛:“那个演张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质彬彬吗?”

    “我还没见过人呢,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文质彬彬?”她好笑地说,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学耕好像是在吃那个张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问题更证实了她的猜测:“你们在舞台上,该不会有太过火的演出吧?”

    “都还没开始排戏呢,我怎么知道?整本剧本都在我学姐的肚子里呀。”她拚命作出一脸无辜的样子,以免火上浇油:“应该是不会的啦。学姐不是那种无聊人。再说,”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就算她真有那个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对付她呀威胁她说排戏场不租了,保证有效!”

    学耕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我们北京猿人不作兴这种迂回战术的,直接威胁说要将她撕成碎片还来得快些。”

    “我可怜的学姐,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叹道:“我应该建议她改排“杨家将”那一类的戏才对。”

    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话题变来换去,从戏剧谈到当前的文化环境,从学生时代的糗事说到台湾和美国的教育制度他们的话题彷佛没有终结的时候,不知觉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苑明脸上终于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么说,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从马来西亚飞回来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学耕审视着她:“对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刚回来了。”

    她对着他微笑,无言地跟着他站了起来。她还不想回去,还不想离开这个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还不累,学耕第二天可是还要工作的。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只不过,对初尝恋爱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总是令人依依不舍,牵肠挂肚的。

    随着学耕走到柜台前去付账的时候,苑明朝石月伦坐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学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事实上,整个餐馆中就没剩下多少人,连外头的街道都已显出了冷清之意。虽说台湾位于亚热带的地区,但冬天毕竟是冬天,那股子萧瑟之意很足以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热恋中的情侣,方觉得心中的火焰远胜于外界的寒凉。

    热恋中的情侣?这个名词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对自己说:实在是太快了。然而他们两人对此都已无能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运要将我们带往什么地方去吧,他们对自己说:在交换的凝视中,在相互嬉闹的唇枪舌剑里,以及所有有意无意的碰触和亲昵之间,他们无言地许下了默契:如果这样的相逢和相恋是命运的话,让我们遵从它,让我们跟随它,并且,让我们一同来掌握它!

    然而,还是太快了!一坐进学耕的车子里头,突如其来的紧张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灵。当餐厅里围绕着他们的人群被车辆隔开,当灯照明亮的环境陡然间只剩得一片黑暗,仅有的光线是路灯的薄扁,而天地间剎那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只剩得轿车里小小的空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并肩而坐学耕显然也感觉到这种陡然间凝聚而来的紧张了。他沉默地开动了引擎,一言不发地朝苑明的住处开了回去。车子停下来以后,他别过脸来看着苑明,半晌后才露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可要过去亲你了!亲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可不能负责!”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车,在公寓门边看着学耕将车开走,才慢慢地走上楼去,不知道是应该觉得松了口气,还是应该觉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为他们之间发展得实在太快了,那种吸引力几乎像小说中写的那样,随时要冒出火花来。然而他们彼此也都有着共识:虽说这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九年代,性与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对他们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构成“性”的唯一条件。他们愿意等,也必须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长一些,等到彼此的沟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这种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们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够被信任到什么地步呢?苑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开始梳理着自己一头黑亮的长发。镜子里映出她白玉一样的容颜,花瓣一样的嘴唇。脸颊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红晕标识出一个恋爱中的女子,而那娇艳的唇瓣则彷佛随时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触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恋爱是必须对自己完全负责的恋爱,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能够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的恋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下了手头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像是这样唱的:“恋爱到了最后,不是只有手牵手。”她不知道那个“最后”什么时候会来,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对此有所准备;否则的话,那就不是一个成人应有的负责态度,而只是一种盲目的、没有理性的自我焚烧而已。明天,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许诺道:明天我必须去看妇产科医生,开始采取避孕的措施。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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