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第一次,丸子对我露出这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笑。
可是,又有哪里不对,他的笑,让我心里莫名的发堵发涩。
而且,他唤我[母亲],而不是像以前那般带着任性与偏执的叫我[娘]。
对话被打断,没有听到最后封印相关事宜的箴言转身看向丸子,因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到他左手捏了个诀,复又松开。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很是奇怪,似是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的语气问了一句,“你入了佛道?”
...佛道?
对了,原来让我感到不安的地方在这里。
丸子的笑,不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笑,而是佛对万物众生的笑。
那般纯粹,却让我心底发苦。
“父尊,尚未到时候。”丸子看向箴言,神色平和淡然,无丝毫怨愤,额间浮现出一只金色的如睁开的眼睛般的符号,随着符号的显现,金色的光芒逐渐包裹住丸子,光芒的照耀下,黑色的长矛一点点的如尘埃般消散。
丸子安然落地,眼中透着对世间万物的怜悯。
仿若一尊佛。
然后他对着箴言跪下,磕了三个头,“父尊,罪福随身,如影随形,莫要忘却,终有一日,您所积之尘,化劫而来,此间,尚未到您所愿实现之时。”
他又转向我,同样磕了三个头,“三千世界,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我为此劫中尘,此劫由我而起,由我而解,母亲,生育之恩,赠心之情,自有轮回来报,望您珍重。”
“你要,做什么…”我低声问道,却发现嗓子哑的厉害,心底充斥着不好的预感。
那饱含对万物怜悯的神色,像极了那些于西方圣天千万年来一心修习佛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是爱着世间万物,又最是无情的佛。
可是,丸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啊,究竟在与心魔的对抗中经历了何种痛苦,才会入了佛道,修成了大爱无情的佛?!
而且,那额间的天眼佛印,为何偏偏是地藏佛道,长居于幽冥地狱,度妖邪恶鬼,万物生灵之佛。
“母亲,莫要悲伤,一切皆是因果。”他言罢,跪坐着直起身子,双手合十,含笑闭目。
一颗金色的元丹自他口中吐出,手腕上千禅缎化成的手环轻轻一动,化为金色利刃。
我一怔,直觉不好,忙出声唤道,“千禅!别做蠢事!”
金色利刃一顿,随即一道金色光芒斩断了束缚我的黑色锁链,我虽尚未理清眼前的状况,身体却已经向丸子冲了过去,可我的手尚未碰到那颗金色元丹,就见那金色光芒返回丸子身边,绕着丸子转了一圈,然后一个俯冲,刺碎了丸子的元丹。
利刃刺碎元丹后便如死物一般失去了光芒,重新化为手环,环在了丸子的手腕上。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的说不出话来,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突然到我甚至都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颤抖着手捡起碎裂的元丹,凡间的修道者讲究丹碎成婴,可丸子仙胎魔体,这元丹就是他的元神,他的命!
我抖着手施了无数术法,可碎裂的元丹怎样都无法拼凑到一起,我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在我的手中化为尘埃消失。
丸子就这样跪坐在那里,唇角含笑,眉眼间一片平和,然后从脚开始一点点的化为石像,连带着环在他手腕上的千禅缎都一同化为了石头。
我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他化为石头,抖着唇发不出丝毫声响,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眼中映不出任何事物,绝望与恐惧交错,最终化为一声嘶吼冲出了喉管。
“不——!!!”
我从没有一刻这般渴求力量。
我从没有一刻这般憎恨自己的无力。
若我再强一些,若我能早些时候做出决断,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我是不是就能带着丸子平安离开魔域?
周身的仙气四溢开来,隐隐与魔气交融在一起。
紧握成拳的手溢出血来,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朵小小的九瓣莲花,似乎是与它呼应一般,正殿的地上,甚至是整座魔宫都铺满了红色的九瓣莲花。
那是我当初使用[血落术]迷惑众人的视线时种下的术法,当时是为了之后能顺利逃离魔域。
现在,就用它毁了这魔宫吧。
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这术式发动,魔宫至少毁去一半。
可是,意义却不同。
之前只是为了能制造动乱,逃离魔域,这次我却想用这个魔宫,我甚至想要拼尽一切,杀尽这些魔,为丸子陪葬。
胸口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满含恶意,似绝望,却有比之更厚重。
热烈而浓厚,是我从未有过的情感。
耳边隐隐能听见箴言疯狂的笑声。
可是,他笑就笑,与我何干?
[铃铛——]
似锡杖上的圆环相击声。
虽不悦耳,却异常清澈。
这声响直传入心底,我慢慢平静下来。
那铺天盖地的恶意也如来时一般突兀的褪去,徒留下无法言叙,却让心口发堵的悲伤。
对,丸子用命给我造出的生路,我不能浪费。
就算我拼尽一切,杀尽一切的魔,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观。
更何况现在的我根本敌不过箴言。
手指在地上的九瓣莲花上轻轻一划,满地的莲花瞬间炸裂,魔宫一阵地动山摇,我背起丸子的石像,在离开崩塌的正殿前,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眼箴言。
落下的碎石间,箴言疯了一般的狂笑不止,看着我的眼神仿若久寻不得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一般,充满侵略性的势在必得,“藤儿,我们定会再见。”
胸腔内忽的一空,似是有什么东西终于被放下。
是赵清华对郑言的感情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漠然回首,应道,“到那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不是威胁,亦不是源于杀意,我只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只因他的愿望,最后一道封印,与我的命息息相关。
循着圆环相击的声音,我背着丸子的石像渡过冥河,来到了幽冥地狱。
地狱口迎接我的是一名满脸乐呵呵的白胡子老头,老头饱满的天庭一枚天眼佛印灿灿生辉,胡子上挂着九个锡杖上的金色圆环,铃铛作响。
他便是地藏,立下度尽六道生死轮回的誓言,久居幽冥地底的佛。
三万年前,我曾为西王母小女儿的事奉命闯过一次幽冥地狱,因而有缘见过他一次。
我对他行了一礼,“久疏问候,方才多谢菩萨解惑。”
若不是被那圆环相击的声音引导,我大概已被恶意吞噬,许已入了魔。
地藏却没有看我,只是乐呵呵的跑到我身后,将丸子的石像抱了下来,摸着石像额头上的佛印感叹道,“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汝于冥河底听我地藏佛经两万九千三百年,如今,入我地藏佛道,为万千生灵,以己身相度,仙胎魔体,成肉身石佛,大善,大善!哈哈哈——”
他说着像是没看到我一样,乐呵呵的背起丸子的石像转身便要走。
我忙喊道,“等等,菩萨请留步,您要带他去哪里?”
地藏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眉眼间满是慈悲,却没有笑意,“镇人道,除八苦业障。”
我咬着唇,心底满是苦涩,“…他可还有救?”
“许百年修得一魄,许千万年一魄不得,一切皆是因果。”他言罢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要还有希望就好。
我强忍着泪意,对地藏离去的方向跪下,低伏下身体,额头抵在面前的地上,“他,就拜托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