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平安时代,地点在京都,季节则正逢浪漫的春季。
风和日丽,还隐约传来黄莺的鸣啼声,社会是一片太平祥和。
到了平安时代中期,家世、官阶几乎都已成定局,不再是凭借些许能耐就能出人头地的社会,而带来生离死别的政治斗争和政变也不再发生。
要说这几年来最重大的政事,那就是体弱多病的皇帝在二年前退位,年少的新帝登基。却因为没有皇子可立为东宫(日本皇位继承人,即皇太子),只好立跟自己年纪相近的皇妹为女东宫。贵族们有事没事聚在一起就难免要饶舌一番。
“皇上不会永远膝下无子吧!真不知道那些妃子到底在干什么?”
“无论如何,女东宫是特例中的特例,不过是皇子出生前的应变措施而已。”
“皇上还是东宫时,皇妃不是曾经生过一胎皇子吗?虽然是死胎,可是也证明了确实有种呀。”
的确,将来的王位继承人若为女性,会有种种问题存在的,也难怪会成为天下人关心的一大事。但是,由另一方面来看,这种程度的事就可以闹得人心惶惶,足见当时的社会是多么太平。
“啊!好太平。太平之世是值得感谢的,你说是吗?阿俊?”
在阳光柔和洒落的晌午,权大纳言-藤原显通卿漫不经心地望着庭园,感触颇深似地说着。随伺在侧的源俊资不知该如何接腔,一时有些心慌。
源俊资是在权大纳言所属的东国庄园当差,正好有事上京都来,所以说什么都得来向平日颇照顾自己的主人权大纳言请安问好。可是,他才说:“今天真是个大好日子,权大纳言大人也一定会事事顺心”一句话未完,就被“啊,好太平呀”的起头语给打断,再也接不下去了。
包括摄关家一派在内,权大纳言藤原显通卿是京都里屈指可数的名门,是身兼近卫长官的大贵族。在宫中也颇受礼遇,是有一天可能成为大臣或关白(注2)的那一号人物,所以为天下国家安泰而由衷感到高兴,本也是件不足为奇的事。但是,令俊资无法释然的是:
我们这位大人好像不是那种会为国家天下安康而感到高兴的伟大人物
他只是凭借着家世顺利走上仕途,性情温和,在京都的贵族之中,被称为“好好先生权”例如:在朝廷政策会议中,出现了主张加重地方课税的强硬派;以及减轻地方税重建财政政策的改革派。当两派尖锐对立时,这位“好好先生权”就会充分发挥他的调停能力。摆出和事佬的姿态,笑嘻嘻地排解:
“好啦好啦,双方都不要这么坚持嘛,每件事都不能太过或不及对不对?如果作物无法收成谈什么加重课税呢?如果要重新建立财政政策,又有谁能马上拟出好的方案吗?又不是小孩子在吵架。大家和平相处,互相让步吧!”
被他这么一说,互相对立的贵族们也觉得,固执己见好像不够成熟,就沉默了下来。没错,火爆的场面是压下来了;可是,会议结束后,究竟决定了什么政策呢?老实说,什么也没决定。所以,就他的政治能力来说,简直毫无行动力可言。
不过,在调解大众意见方面,他的确有出众的能力,所以也相当受到敬重。尽管如此,这样一号人物会说出“好太平呀”这么顾全大局的话,的确是令人百思莫解。源俊资的疑惑也是理所当然的。
“人类最重要的就是过得平安。如果纷争騒动不断,钱财再多,人生也是虚幻的。是不是?阿俊?”“是呀,您说的是。”
大人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得太油腻胃不舒服了?还是有什么事想不开,要出家当和尚了?
突来的想法,让俊资大惊失色。
如果我亲爱的大人在未晋升大臣之前,就从中央政界提早退隐而出家的话,我源俊资将如何自处?自己能够在地方上占一席之地,全靠跟朝廷关系密切的权大纳言提携。他如果出了家,不就一切都甭谈了吗?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出家的,俊资鼓足了勇气说:
“不过,大人,再有什么不顺遂的事,留在俗世还是比较好的。出了家,什么都空了,连玩女人都不可以啰!”
“你在胡说什么?”权大纳言张大眼睛注视着俊资,俊资被看得更加慌张。
“说真的,大人有两位美女夫人也许是没那么但是,也还算是颇有姿色的夫人。如果您出家了,两位夫人怎么办呢?太可怜了吧。大人,您要三思呀!”
“你这小子太差劲了,难得那两只鬼不在了,我正在享受久违的和平,你却又让我想起了她们!”权大纳言皱起眉头,埋怨地吐出了这句话。
“不在了?难道是”俊资一阵悸动。
的确,今天邸内安静得可怕。
每年,当他带着地方名产来拜访时,这三条邸总是异常的嘈杂。权大纳言有两位正妻,一位住在三条邸的东屋,一位住在对面西屋。东屋总是传出不知所云的念经声,叫人毛骨悚然,而西屋老是发出一些歇斯底里的叫声。所以俊资没有一次能待得久,总是匆匆辞行。
但今天什么也听不见。
“夫人们怎么了?”
“政子去探奶妈的病了,梦乃去了西山。”
“西山?”俊资吞吞吐吐的说:“啊,原来如此,都还健在嘛,大人也真是的,说什么都不在了,我一时还以为是得了什么流行病不在了(死了)呢”
自知说了不吉利的话,俊资赶忙缩起脖子,不敢直视权大纳言。没想到权大纳言不但不生气,还“唉”地叹了一口气,幽怨地说:
“那两个人会因为染上流行病就那么简单死掉吗?笨蛋!”
俊资的思绪愈来愈混乱了,弄坏了主人的情绪,可是有碍晋升的。他想,可能权大纳言和两位妻子之间,也跟一般夫妻一样面临了倦怠期的危机。这种时候谈小孩子的话题是最适当的,正好权大纳言家就有两个颇受好评的小孩。
“夫人们都健在,实在太好了。那么,两位少主和公主呢?想必都长大了吧。两位夫人前、后一天生下少主和公主时,各地方的人都来庆贺还享用了山珍海味。这已经是十四、十五年前的事了,可是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时候的事。少主出生时声音宏亮,非常健康,是个非常漂亮的婴儿。啊,对了,听说公主当时是难产,几乎没听到什么哭声,大家都很担心。不过,现在健健康康”
话说到此,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杀气,他立即打住。惊慌地张开眼睛,看到权大纳言面露嫌恶的表情,正瞪着自己呢!
“大,大人”
“从刚才你就一直说个没完,难得一个假日我可不想让你给糟蹋了。快滚!”
“滚?大人,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全都不中听!太不中听了!宾!快滚!”
被骂得莫名奇妙的俊资,发觉再多言只会陷于更不利的形势,赶紧落荒而逃。
可是,干嘛骂我呢?权大纳言家的小孩在京都内深获好评。少主有如光源氏再世,俊俏、头脑伶俐、明朗活泼。而公主听说跟公子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一定也是个绝世美女大家都说大人跟那个长相普通的夫人,能生出那样的女儿,还真是赚到了呢!
俊资愈想愈不解,出了府邸往友人邸宅的途中,还拼命绞尽脑汁寻找原因。而一时情绪失控怒骂了俊资的好好先生权大纳言,也马上自我反省。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对着不知内情只想讨好自己的俊资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过,他应该庆幸自己不知道的。什么夫人都健在实在太好了!谤本是太健康了,杀也杀不死!权大纳言想到此,靠着跪席上的肘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家世好,仕途也一帆风顺,又有两个聪慧的小孩。看来一切顺遂的权大纳言,也有深藏心底的烦恼。
例如,那两位夫人的事。
权大纳言年轻时尚未任什么重要职位,和源宰相的女儿交往,名叫梦乃。既不是惊动世人的美女;也不曾成为达官公子间的话题,一个人生活着。但是,年轻时的权大纳言认为,女性最重要的就是静和乖巧,马上和她有了夫妻之实。
但是,在一起愈久就愈受不了她。个性乖巧的她,没有办法发泄自己,凡事都藏在心底,最后只好把精神寄托在宗教上。热衷算命,举凡解梦术、占星术、面相术、手相术,她样样精通。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相士出入她住处。这样也就罢了,可是偶而占卜到情绪亢奋时,就宣称得到神意,说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
平常是安安静静的一语不发,可是一旦神上了身,就忘我地念念有辞,恐怖极了。权大纳言一想到找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女性为妻,就不禁脸色发白!所以,决定下一个一定要找跟梦乃完全相反的女性,结果看中了藤中纳言的女儿政子。
政子是在达官公子之间经常被提起的一位女性,但并不是因为美色或诗歌的才气,而是以个性刚强闻名。她豁达、开朗、神采奕奕,甚至连她的父亲都经常被她驳倒,权大纳言就是被她这一点吸引而开始追求她的。可是,不久就应付不了她刚强的个性了。她不但嫉妒另一个妻子梦乃,露骨的批评她。还隔着屏风,断然批评权大纳言绞尽脑汁写来送给她的诗歌作得不够好:
“写得真烂!没有高手可以帮你写吗?这么没有歌才,我看你是出不了头啦!”
这句话真是深深伤害了平时就为和歌伤透脑筋的权大纳言。
某个冬日,夜盗闯入政子馆邸,女侍们都一哄而逃。只有政子一个人披上外衣,挡住夜盗去路,把火盆扔过去,漂漂亮亮地捉住了夜盗。这件事在京中传开来,让权大纳言颜面尽失。
找了两个不同凡响的女性为妻,权大纳言自然对女性不再持有梦想。为了不再面对这类的麻烦,他有好几年没再追求新的女性。不久,大邸宅落成,他就干脆正式迎娶她们为正妻了。这两个妻子的个性不改,住在东屋的梦乃还是那么迷信,现在迷上新兴宗教,每天念着南无妙法莲经。住在西屋的政子还是那么精力旺盛,一不顺心就一脚踢倒屏风踱大步走。
难得今天政子去探望病人,梦乃也去了西山参加新兴宗教的教祖诞辰四十周年纪念会。也难怪天天为这两个妻子烦心的权大纳言,会由衷地感叹“真是和平呀!”
真是的,若说是因为前世因缘,所以这辈子妻子运不好也就认了。没想到连孩子运都不受上天怜顾。对于儿子、女儿,就是不能想得开看得破而归疚于前世因缘。那两个孩子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让我安心过。害得我头发脱落了不少,连髻都结不起来了
权大纳言抚摩着稀疏的头,感慨不已。
“大人!大人!您在哪里呀?不得了啦!”咚哆的步伐声划破了寂静,传来了破铜锣般的呼叫声。原来是三条邸的资深侍女近江。
在这个时代吃不到什么高营养的食物,她却长得福福泰泰的。一边晃着她的巨体奔驰,一边连声喊着“不得了啦!”权大纳言叹了一口气,想:
那是近江的声音。那两个孩子又做了什么事了?好不容易西屋的鬼和东屋的附神鬼都出去了,却还是没有闲下来的命。
权大纳言厌烦地拿起扇子,来到走廊上。
“我在这里?”
看到扇子,近江喘着气,晃着巨体跑着过来。
“大人!您在这里呀!不得了啦!”
“你的不得了啦我已经听得很习惯了。你是不是一整年都在忙着找不得了的事啊?不是有童年玩伴去你那里玩吗?回去了吗?何必那么急着走呢?两只鬼都不在了,我的客人也回去了,可以随他们玩呀!”权大纳言悠哉的说着,把肘枕横倒当枕头躺了下来。近江一把捉住了权大纳言的肩膀拼命摇晃一边说:
“您还这么悠哉呀!鲍主她绮罗她又要做不得了的事啦!您快起来呀!”
“又是绮罗?她想干什么?”权大纳言不惊不慌的说。
“是不是那孩子又跟人家比弓箭拿了第一啦?还是又骑了野马、扯断牛的尾巴啦?这些事都不会再吓着我了。你也很习惯不是吗?干嘛为那些事大惊小敝。”
“您想得真简单呀!我近江现在怎么可能为比箭、骑马那种事慌张呢。公主出生后,我的确是每天提心吊胆的在伺候着。可是,现在早巳被吓得一身是胆了,怎么可能再为那种小事惊慌。”
“哦,那么说说看是什么事?”权大纳言无奈地问。
“绮罗公主说要跟弹正尹宫的公子决斗。”近江赶忙趋膝上前说。
“什、什么?”权大纳言骤然起身:“决、决、决斗?这是怎么回事?”
“是绮罗出的点子。就是两个人东、西各站一方,用同样数量的弓箭对射。”
“对射?笨蛋!般不好会闹出人命的呀!”
“所以我才说不得了了呀!”
“弓箭对射真是太胡闹了!”权大纳言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哎,那孩子出生时,哭声宏亮不同于一般女孩,我就已经感到有些不安了。隔一天梦乃又生下了儿子,半死不活的,几乎听不到哭声。可是,我怎样都意料不到,两个人的成长就像当时出生时的哭声一样。女儿从懂事以来就不要琴筝之类的东西,喜欢踢球、玩弓箭,或是在树上绑根绳子玩泰山游戏。儿子呢?每天打扮成那付德性,我这个做父亲的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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