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便会做各种媚态来讨好取悦来园子里寻欢作乐、花钱享受的凯子大爷们。
比起眼前这位青衣素颜,那些用华服美妆豢养出的伶官,秀美虽有过之,可英爽之气却远远不及。
客观的说,眼前这人虽然有着拔尖的容貌和气质,却也不是玉磬毕生所见最美的。
但,他的心竟被这青衣男子所散发出极其清冷的韵致,给深深吸引了。
暗暗打量之余,俊美的青衣男子只是冷着一双目,幽幽回睇着玉磬。
尽管心上暗潮汹涌,玉磬犹是一脸莫测高深。他向来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领,即使胸中藏有十万甲兵,可外表依然是温文尔雅的一介书生样。
他淡淡含笑。“在下玉磬,适才有幸聆听兄台雅乐,故月下闻声而来,打搅兄台的雅兴,真是万分抱歉。”
“不敢,听阁下知音卓识,想必亦是通识音律的高手,在下自娱奏曲倒是献丑了。”男子声音极低极沉,但有一股神秘却又沉稳的力量让人不得不用心听下去。
玉磬眼尖,见到那古琴“秋水芳醪”四个篆字。
他强回转心思道:“阁下毋需自谦,声韵是对万物众生,若过分顾己自私,又心存欲念,所谓魔由心生,这声韵便要低浊了。可我聆听阁下乐音,但觉一片清明素朴,但凭这一点,在下便是万万莫及。”
青衣男子闻言,他的眉眼,他的唇,微微向上一扬,那表情极淡极轻,不过是瞬间变化的事,却足以炫盲了观者之眼。
“多谢谬赞。”不卑不亢,云淡风清。
他那幽冷不似一般寻常人的气质赢得玉磬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注意力。
平生第一次,玉磬胸口莫名涌上某种怪异的、无法说出口的情绪。
他再度压下起伏的情绪。“敢问阁下大名?”
青衣男子略顿了一下。“在下姓冷,冷绛雪。”
“冷绛雪?”玉磬玩味着这个名字,沉吟道:“敢问冷兄弟府上哪里?”
“携书弹剑任浮沉,处处无家处处家。”
玉磬一声叹息“凭冷兄弟这样拔尖的人才及一身的绝艺,又怎会无处可用?无处为家?冷兄弟这样年轻,何来这种郁郁沧桑、穷途末路之叹。”玉磬不以为然,心下已经琢磨要安排冷绛雪入亲王府,为自己所用。
至于这样的私心所为何来,他不想也不愿深究。
冷绛雪的视线落在幽暗的月色笼罩的一池寒潭。悠悠晃晃中,这一片被遗忘的荒凉幽径竟和心底的遥远的记忆中,那片衔接着华丽与衰瑟的场景重叠了。
旧时那车马鼎盛、富贵无匹的王谢衣冠而今安在?所余的不过是一片荒芜凄怅罢了。
“独自莫凭栏,无限山河,别时容易见时难朝廷已远,帝乡已远,穷途末路都哭不出来了,更别问乡关何处。”
玉磬一听此言,笑容尽敛,表情凛然,自与他照面后第一次厉声道:“如今现世太平、岁月静好,冷兄弟身处天子脚下的帝京,却说出这般大逆不道、忤逆朝廷的话,难道不怕获罪?”
“帝京?谁的帝京?”冷绛雪嘴角冷冷一抿,脸上并无恐惧。“这是金人的帝京,却不是我冷绛雪心中的帝京。”
玉磬眉心拧起。“冷兄第可知你这一席话,足以让你的人头落地、罪诛九族有余。”自清人入关统御中原之后,市井间这样的声浪并不在少数,只是敢在他面前这般直言无讳而还有命活着的,这冷绛雪算是破天荒第一位。
“这道理,绛雪自然明白。只是人生在世,若是一味委曲求全而不能畅心所欲言,那么这一生活得也枉然。”
顿了一顿,玉磬一扫愀色,笑意重新挂回俊容。“冷兄弟真是性情中人。”他对这人的好感又加了几分。“不过看在下虚长冷兄弟几岁的份上,有些事情为兄的不得不倚老卖老在此提醒龙庭之下耳目繁杂,为了你自己好,有些话还是搁在心上不要出口得好,古人所谓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的教诲必是不错的。”
否则,饶是他玉磬在帝京有着挟风唤雨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很难保全这张嘴上总是挂着冒渎大清龙颜的项上人头。
冷绛雪并不作声,脸上覆霜之色已扫,如雪天初霁。
他微微揖身。“绛雪少不更事,莽撞惯了。蒙兄台不弃,这番教诲,绛雪十分感激。”
脸上虽是带着惯常的冷沉,可心上却是感激的,打离乡背井、孤身一人游走天涯,还未曾领受他人这般热忱的关心。
只是他心里有个挥不去的阴霾眼前这虽然是一袭寻常白袍、面冠如玉的公子,凤眼星目、浓眉如剑,鼻骨长挺、人中深落。瞧此人气度雍容,颇有将相三公之格。
这位玉磬公子的气势十分优闲,不疾不徐。乍然望之虽亲切温润如玉,可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无可掩饰的权贵气质。
这人啊虽然表情和煦、才气纵横,怕骨子里也是一个刚烈寡情之人。
玉磬无意间散发的冷冽霸气让冷绛雪打心底暗暗警戒,并且不愿与之有过深的牵扯。
玉磬见他星目流转,灼灼其华,心底又是一番悸动,忍不住冲动脱口而出“冷兄弟,跟我走吧。跟着我,我可保你权柄加身,一辈子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他提出许多人挤破头也不可得的机会,谁知冷绛雪竟摇头。
“为什么?”玉磬略略错愕。“许多人争了一辈子梦寐以求不过就是荣华富贵,而你竟这样不值一哂?!”
“繁华有若三更梦,富贵如同九月霜。”冷绛雪的表清是清冷的,眼神是坚定的。“绛雪一介平民,落拓江湖惯了,不泥于富贵荣华。兄台错爱,我心领了。”
“你难道从没有争求功名富贵之心?”
“绛雪一向淡薄边了,不爱与人争之。”
“争?”玉磬突然漾笑,眼神森冷。“云云众生,熙来攘往,不就是为了一个争字?国与国争强,家与家争事,人与人争利,此事自古至今,天下皆然!”
冷绛雪微微蹙起了眉,可即使是拧眉,那模样依然是好看的。
“争?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生前枉费心千万,生后空持手一双。即使工于谋人争利,而拙于谋天,纵使机关算尽,终究算不过天命一定。”
“冷兄弟年纪轻轻却有老庄的天晴地朗、豁然大方,倒是十分难得,可年纪轻轻却不争仕途,为国效命,倒真是朝廷的损失了。”玉磬不免惋惜。
“钟鼎山林,人各有志。”言简意赅。
玉磬点头,这般简短爽利的回答倒也合了他的脾气。
他极尽盎贵一生多见谄媚逢迎有求于人的嘴脸,罕见得如冷绛雪这般真实无矫、豁落大方的真性情。
“是了,即使是庙堂之上,恃才傲君、庸才媚上,像冷兄弟这样心直口快、性情中人,稍稍不慎便祸延己身,反倒是远离庙堂的乡野生活,倒有令人欣羡的扶疏松柏、冷淡潇湘生涯。”
玉磬一生娇贵,天纵英才,如今不期遇见这位冷心冷面的冷绛雪,见他言谈高雅清润,胸襟非凡尘俗人所能及,平生第一次,对于冷绛雪言谈之中的淡泊宁远的生命意境,起了向往之心。
但是在钦佩之余,心底最深的阴影角落仍不减那想挟拘住这一抹自由魂的渴望。
像此时,冷绛雪一双眼流光灿烂、星华灼灿,既冷且热,燃沸了玉磬浑身的血液,却也兜了他心魂一盆冷水。
玉磬不想放他走啊可冷绛雪那双星目闪动,却生出一股无与伦比强大的力量每每阻挠按捺住他的私心。
冷绛雪自然不知玉磬千回百转的心底事。
“高山流水,会心不远。今日寒塘一曲,本是聊以自娱,反倒教绛雪遇上知音人了。昔时的锺子期和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对方,恐各自孤寂以终,今日不期遇见阁下,倒教我体会到天涯知音。”
他偏转过头,遥见东方之将白。不知不觉,天就要亮了。
“今日与君相见,亦是别离之日”
玉磬的笑容隐逝。“冷兄弟要离开京城?”
冷绛雪缓缓摇头。“在下在北京尚有一心愿未了,待此事了结,即要告别北京,转往江南。”
前提是,若他还有命的话。
“江南?江南可有兄弟所寻所等之人?”莫名的,玉磬对他欲远颺南下的决定,忽觉不痛快。
冷绛雪摇头。“只是在北京这冷冽之地,不免怀念起江南的山温水暖,绿荫芳草。”
下一刻,冷绛雪又做了一件令玉磬意外的事情。
“这琴跟了我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与我形影相依、从不离身”冷绛雪修长的指带着浓烈的眷恋缓缓划过琴身。他稍稍停顿,似又下定决心,转向玉磬。“玉公子如不嫌弃,在下想将这琴转赠与玉公子。”
玉磬诧异,不明冷绛雪何故割爱。
“我虽略通音律,却不是好的弄琴人。这古琴与公子堪称绝配,琴身承载兄台的情感不知凡几,冷兄弟切莫一时冲动而作出日后必会懊悔的决定。”
冷绛雪嘴角闪过一抹笑,笑容轻快得近乎哀伤。
“这琴所奏的情感,公子识得、懂得,赠与公子,公子当之无愧。”
“兄台舍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时。我与这琴若有缘必能再相聚,又何须强求?”
他心底所想的是此去前途一片茫茫,恐是凶多吉少,万一有个闪失,这琴必不能保。
正是因为有情,不忍这满载着浓情厚意的古琴同他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只得选择托与知音人。相信这古琴若有灵,对于这个知音识律的新主儿也不会太过挑剔了吧?
“冷兄弟这一言倒真是让玉磬汗颜。这把琴,在下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他自冷绛雪手中接过古琴,爱不释手的欣赏。
“秋水芳醪”指尖抚过琴身上四个篆字,微微沉吟道:“好雅的意境。”他赞道,看着这只朴质斑斓的古琴,觉得如同它的旧主人,蕴藏着幽暗的光。
冷,却也美得令人遐想。
心念一转,他拔出右手中指一枚玺戒。“这只玉戒是在下随身之物,如今转赠冷兄弟聊表我意。”
那戒身成色绿醪、质地润纯,任谁都瞧得出此玉价值不菲。
冷绛雪正色道:“我赠兄台造琴并不奢望有所回报。”
“人生在世,若无知己,纵活千载,亦无益处。蒙冷兄弟不弃,视玉磬为知音人,以区区一玉换得一知音人,值得、值得!”
冷绛雪无法推托,只得接受。
玉磬见玉戒被妥贴收好,微笑道:“冷兄弟他日若在京城遇上任何问题,只需到高榕胡同巷底的月明酒坊亮出此戒知会一声,自会得到全力协助。”
“多谢玉公子。”再次为玉磬的盛情给感动了。“人生如梦,难得遇一知己。兄台若不弃,且让我为君奏这最后一曲吧。”
接过玉磬递来的古琴,冷绛雪葱般的玉指拨动琴弦,一缕缕的悠扬乐声,轻轻袅袅的散入空气中。
山川静默,松柏无言。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奏一聆。悠悠琴韵,诉尽未竟之意。
雪花更绵密的落下。
四更天,月寒天未明,舞影乱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