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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四十三所凭,只有深壕两道。义军断水之际,包括伤员仅存不过千余人。钦定兰州纪略卷十甲戌至己卯数日之内的官方文件往来,留下了先烈们这惨烈瞬间的一些踪迹:山上挖井二处,掘至十余丈不能得水。二十二日天雨,将帐房盆罐等器承取。
二十三日已断绝。苏四十三令不必声喊,恐官兵知其断水喉哑。二十五日夜,
缒下水磨沟至从前有泉处,盗挖泉水。官兵知觉,枪箭齐发。俱因受渴已极,不能出声,唯解开胸怀,以心贴地。有炒面作粮亦不能下咽。至骡马牛驴数百,俱倒毙净尽
举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角落都受人赞美。然而举义的人所进入的炼狱,永远不可能被赞美者尝受。哲合忍耶的撒拉族勇士们仅仅为着心底的一丝诚信,仅仅为着营救他们敬爱的一个人,就闯入了如此一座炼狱。后来,在二百年后,哲合忍耶在弃土绝地般的西海固荒凉山区里终于定居下来以后,他们很少抱怨这无水山区不宜生存。在每年莱玛丹斋月里,他们滴水不入地顶着烈日挥锄曳犁,脸庞上却浮着一丝惭愧神情。“顿亚”(人世间)上有什么磨难能比得上苏四十三阿訇他们当年的磨难呢?
当年的苏四十三,在渴死的边缘上挣扎时,又做了些什么呢?
据兰州纪略:他在那个时刻里,曾经把一线希望寄托给主——“念经祈祷”
除此“念经祈祷”四字之外,教内官家都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笔。但是我坚信,如果谁能够看见当时的情形并把它描述出来,那一定是人类历史上最感人的一幕。苏四十三阿訇一定进行了土净,干焦的黄土洗净了他男儿之躯的每一寸。苏四十三念出首句——“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时,他一定喑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导师死了,事情骤然压在他的两肩,伴着如河流淌的血,伴着恐怖凶险的干渴。他一定屏神宁息,竭性命之全力,一直念完。
人经常祈求。信仰的人则不轻易祈求。灵往往并且随着诚意立即降临。奇迹是极罕见的。但是苏四十三的诚意如孟达峡里冲突的黄河,他是用浑身鲜血沐浴后再用黄土沐浴,然后才祈求的。
哪怕是一个无神论者或没有信仰的人,只要他善良而真诚,他一定会在人生长途上遭逢一些不可思议的体验。他们无法理解;但他们曾经感动。我想,这是人可能信仰的原因之一。
苏四十三阿訇在濒临渴死之际念经祈雨后,真主的奇迹为他降临了!继闰五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抢水失败、二十九日官军合围进扑之后,——癸未阿桂、李侍尧奏折报告:本月初一日寅时起巳时止,密雨四时。较二十二日其势更酣,贼人大资接济。
接着,初四又雨!“初六日大雨竟夜势甚滂沱!初七、初八连绵不止”!
乾隆皇帝气坏了,大骂:“甘省如此多雨;而历来惧谎称被旱。上下一气冒赈舞弊!若此,安得不受天罚!”
他终于懂得了天罚。他恨恨不平,又命令有关官司,要查“今年甘省雨水独多之理”
乾隆皇帝在心理上,已经被哲合忍耶的教众们打垮了。他质问将帅们:“徒劳朕于数千里外,晨夕悬盼;试问伊等于心安乎?”他恳求主帅阿桂和珅:“朕于数千里外,因此深为廑念,日夜不宁,伊二人亦应深体朕怀也。”
而哲合忍耶在心理上胜利了。官军只能倚仗武器而已。而武器只是卑怯者的标志。这是真理。人民从不依仗武器,他们以滚滚热血做出的都哇尔(祈求),已经在接连五日滂沱大雨之中得到了造物主的回赐。念想已经证明是纯洁的,只求“天”公正的人们已经求得了“天”的判决。残余的肉躯、剩下的日子已经无关紧要,烈士们就要起身告别了。
六月十五日,清军总攻。动员将领二十七员,满汉官兵、屯练、花寺兵、阿拉山兵各就各位。肉搏由清晨开始打至傍晚。华林山陷落了。苏四十三以下哲合忍耶战士,除突围数百余名外,全部壮烈殉教。飘扬在华林山上的伊斯兰哲合忍耶绿旗,被血染得鲜红淋漓。
官家记载:贼人狠戾成性,虽负伤甚重,苟有残喘俱尽力抗拒,不肯束手就缚,有中箭五六枝尚持石奋击者!
冲出血围的数百余名战士,仍抢夺尸体、抢夺粮食雨水。六月二十一日消息,他们又断水三天。清帅阿桂“揣度贼人业已受渴困殆,拟即于二十三日进兵剿捕。无如二十二日,竞夜大雨如注(!)——直至二十三日卯刻始止。贼人又资接济”
水,是伊斯兰教净身进入圣域时的精神中介。水又是净身时洗在肉体上不可或缺的物质。对待哲合忍耶的如此渴望牺牲的战士,水不会背叛他们。天不会背叛他们。残酷的统治者可以用枪炮刀矛杀死他们,但天决不会以旱渴杀死他们。两次降雨的事实,就是全能的造物主降给如此激烈乞求的信仰者的克拉麦提。
六月廿六日,残余勇士已仅有一座破庙。
七月五日,据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壬子奏折,官军最后屠杀开始,激战至七月六日黎明,四百五十名勇士殉教,近七十名勇士被俘,后被杀,无一人投降。
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的起义圣战,至此结束。哲合忍耶用自己的热血,使自己以一个红旗教派的醒目形象,矗立于世界伊斯兰的绿旗之林。
从此以后“我们是接的‘辈辈举红旗’的口唤”——这一观念,便在哲合忍耶二百多年的历史上流传开了。
第10章束海达依的起源
如果要渲染文字,我可以用哲合忍耶的每一个主要概念为题,写成一篇长诗。像“克拉麦提”、“多斯达尼”、“穆勒什德”、“束海达依”——也许这个总使人激动的人民派别就可以用这一个个词来描述。
如果要惟妙惟肖地、简化地给外人介绍,或者用一个画面来捕捉住它——那么我想,所谓哲合忍耶,就是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刚强回民,手拉手站成一圈,死死地护住围在中心的一座坟。
这极不准确,但是也许能给我的朋友们印象。
外人看着他们很奇怪,不知那坟里是谁。
他们神情严峻,圈子如人墙,准备迎接子弹打来。
外人也明白了:哪怕被打死,这些人也不会散开的。
他们想解释几句,但是觉得不可能。
——所以,我应该把这种坟墓叙述一下。“拱北”即圣徒的坟墓,也是能够概括哲合忍耶的一个词汇。
1。马明心道祖拱北
据曼苏尔用阿拉伯文写下的记载:清廷下令斩首,在狠毒和恐惧中把太爷暗杀在城楼上,把遗体藏起来,派人严密看守。他们把太爷的遗体弄到一个拴马的地方埋下,自此凡在这里拴的马就都病死。
于是就迁到兰州西门外一家基督教堂内。后来,有个叫石班头的看牢人,把太爷金体挖出来,葬在城东的石家坟里。这就是远近闻名的道祖拱北;每天有无数人来上坟沾吉。
毡爷曼纳给布:尊贵的主人维尕叶屯拉在城上得了舍西德的高品;第三天,被秘密埋在马棚里。命了姓石的穆民,把遗体迁到城外先农坛,这个有智慧的人乘机把尊贵主人偷埋在自家坟园;现在的石家拱北就是长眠之地。那有智慧的人,一天来到我家,和我爷爷(东稍门五阿訇)谈到乾隆四十六年时,他说:“当时我是官府的人,我把尊贵主人的贵体守护了三天三夜,亲眼看到了奇妙的显迹。最后我把他秘迁到我家坟园。”
无名氏汉文本哲罕仁耶道统史:石班长找水车一辆,取了盖,将太爷的玉体放进水车里,拉到龙家滩安埋;回家后又想:这是一位贵人,为甚埋给别处?二次又将道祖太爷的玉体搬回自家坟内。
哲合忍耶老百姓流传的,实际上就是上面几种说法的归纳:马明心殉难后,王廷赞一面严加封锁消息,一面将马明心的尸体秘埋总驿站(原皋兰县府马厩之侧),后迁广武门先农坛(今邓家花园),事变期间,新关石乡老将遗体偷出,埋于东川自己祖坟沾吉,故有石太爷拱北之称。
但是,据公家资料,却大不相同。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阿桂、李侍尧奏折:马明心虽未有助逆实迹,然其创教启衅,实系祸首罪魁。现令刨出尸身,锉骨扬灰,其首级一并同悬示众。
战争之中,机会活跃在每一个地点和瞬间,可能性是无数的。公私撰述如此的不同,已经不能穷究也没有必要穷究了。哲合忍耶全教对清朝公家这种舆论不屑一顾——名扬全国的圣徒墓东川大拱北,不仅屹立在兰州,而且后日成了哲合忍耶斗争的要塞堡垒。关键在于,在有过那样惨无人道的屠杀和壮烈的殉教之后,哲合忍耶只需要一种东西:烈士的遗骨。后来,战火拼杀中,甚至在失败被歼之中,哲合忍耶总是不顾死活地抢夺领袖遗体——成了一种疯痴习惯。然而,深刻的前定又使他们无法一劳永逸地保护住掩埋着领袖遗体的坟墓——哲合忍耶便死死争夺那个埋骨的地点。拱北(圣徒墓)在哲合忍耶中完成了它的象征和抽象意义;老百姓们籍这些拱北看守着自己的一切——信仰、情感、财富、历史。而兰州东川拱北是堡垒中的堡垒,它就是哲合忍耶的世界中心。
2。金城关拱北
金城关倚山靠河,地点狭窄。当年赛力麦率大批女人在此殉教,使此地声名大震。故乡的黄河来到这里,唤着撒拉女儿的英灵。赛力麦像流星一样闪烁了一瞬便消失了,后来人为这种短暂而激动。妻子之后,这是义女——她们对马明心的追随,总是在召唤着追随者们。
金城关很久后(一九一九年)才建成拱北,成为哲合忍耶在兰州的第二处圣地。拱北高悬匾一块,上书阿拉伯文“束海达依”(殉教之路)。
3。苏四十三下落
公家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所有苏四十三首级现已装盛木桶,并奉到告示颁发各省,每处悬示数日,俾回民共知儆戒。
同书卷十一,六月十五日总攻后:共割得贼首一百二十余颗,认出苏四十三、韩一提巴拉、周阿浑、张怀德、马黑提卜首级五颗。臣阿桂细验苏四十三首级,虽连鬓、短胡、面白色与马复才所供相符,尚恐难以凭信;携带苏四十三等首级五颗飞驰进城,提出苏四十三等家属令其一并识认。此内苏四十三首级不特苏四十三妻妾认明哭泣,即其十余岁幼女亦抚摩泣涕,其为苏四十三首级确凿无疑。
此说描写细密,但也未必全属真实。欺上瞒下是公家传统,百姓们认为,官员向上汇报愈细其中诡诈愈大。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对我说:“苏阿訇没有下落!没有埋体(尸身),所以也没有拱北。他得了舍西德走了,走了哪里不知道。”
这种说法,否认了有苏四十三骨殖在华林山的说法,相反暗示了另一个特殊的伊斯兰概念:隐遁。哲合忍耶教徒的观念是:如果有埋骨处,就一定会有显迹,如皋兰马病;如果有卧里的伟大感应,就一定会根据显迹找到亡人安息地点。而苏四十三没有——那么,他就有可能遵循着更神秘的口唤,隐遁了。
今日哲合忍耶人上华林山致哀,常在一处有经文的坟前点香,墓主人不知是谁。
4。新疆的拱北(马明心妻女)
据清乾隆帝与阿桂等人在战争后期研究,决定平定后“妇女发往伊犁;给与厄鲁特、索伦、察哈尔兵丁为奴”——被捕的二百五十九名妇女及女孩,便分为七批,于九月十六日开始踏上充军流放的长途。
失败后,在关川被捕的女人们是:“妻张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女充西”因此充军伊犁为奴者,当是张夫人及两个女儿。张夫人是哲合忍耶人民深深地崇敬着的女性典型。她的清贫,她的刚烈,她以一个女人之身为信仰和丈夫报仇的英勇行为,震撼了一代代教众的心灵。曼苏尔说:传说,没胡子阿訇奉毛拉维尕叶的口唤来到了西口外,住在那里等了多年。传说,卡费勒(异教徒,敌人)在除夕夜玩耍后都睡了,我们奶奶就拿了把刀,宰了他全家三十几口人。清晨她到满清官吏蒋继武的法庭上自首。官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她答:“我为报仇。”
传说,这位官吏沉吟良久,说:“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大年初一,张夫人就义于惠远城郊、伊犁河畔上。
没胡子阿訇知道后赶来,给她念了讨白(忏悔词),她就殉教了。没胡子阿訇把她的血搽在自己的脸上,给她站了者那则,把她葬在河中。
后来有人在伊犁河岸为她修了一座拱北。河水改道时墓屋被毁了,但是全国教胞仍然涌来。现在教众在河岸上悼念。因此,大年初一上坟悼念先烈——也许正是导致回民怀有一种特殊心理的根源。
两个女儿,一葬吐鲁番头道河子,一葬绥定霍尔果斯,均有拱北。又传说有三女,第三个女儿葬于伊犁绥定。随行关川海姑娘,自尽于赛里木湖。她们在迢迢流放路上所遭受的折磨摧残,没有一字记录,一点传说。
5。云南的拱北(马明心二子)
据乾隆与阿桂等拟定原则“幼男发往云南之普洱、广西之百色极边烟瘴充军”导师马明心之长子马顺清、次子马顺真被充军云南。
次子顺真,年仅八岁便镣铐牛笼,仓皇上道。未至流放地便被折磨致死,葬于遥远的云南抱木井。忌日二月十六日。
长子顺清,经名阿布都拉,道号穆罕默德赛尔屯丁,充军于云南省墨江县他郎寨,后来成为哲合忍耶在云南的根源。拱北在他郎,道堂在河西县东沟,教内尊称他郎太爷。忌日七月二十七日。他们将续写未来的故事。
6。关川拱北(马明心妻与子)
与兰州事件同一天,一生含辛茹苦,为追随丈夫远离故乡的撒拉夫人,听说丈夫已殉教于兰州后,就自杀了。战事平息后,清朝官军血洗了关川。
乾隆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己巳,阿桂、李侍尧奏折汇报了这次血洗:于初五日巳刻猝至官川马明心家,擒获该犯堂弟马三娃即马廷美并马明心之妾张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马三娃之母孙氏,又获逆犯张怀德之妻马氏,并访得马明心之长子四十九久匿另庄回民马德裕家,随押令协差飞拿,将马四十九并马德裕及伊子马明耀获解;次日,又拿获外来从教之伏羌回民齐明、齐月,临潼回民拜得明,清水县回民萧明正,山西蒲州回民廉梓玉,新教教读马成祥,马明心表弟马朝林,另庄居住之车满仓,督押至县;又于县城拿获逆犯张汉之妻马氏、女二口、犯兄张柱妻李氏、子女四口,饬县分别解省;并查官川地方大小村庄俱系汉回杂居,其马明心所居官川堡庄内共有回民三十余户,分上、下堡,上堡系马明心等居住。(略)至护送马明心之马成德、马如玉、马成林、马萨满拉即马如昌,亦(略)弋获;(略)回省之后路过陇西又拿获逆犯张明得、张怀德家属共十五名口,一并分起解省。臣等提集各犯逐一严加鞫讯,各供俱系新教回民,或向从马明心念经,称大徒弟;或不远数千里前来拜从;或与马明心交密为之经理家务;或于马明心起解时直送至省;或于马明心正法后群聚诵经;或代马明心收银;或藏匿马明心之子。(略)应将附从马明心之马德禄(略)三十二名概行正法以示儆戒;马明心堂弟马廷美即马三娃、张汉之兄张柱、张怀德之兄张怀雄、张明德之父张士荣、侄张二娃五名,照缘坐律,概予斩决。马明心、张汉、张怀德、张明德之妻妾子女等共二十六名口分别发遣,其妇女发往伊犁(略),幼男发往云南之普洱、广西之百色极边烟瘴充军。
我在关川随着回民们上坟。一位姓高的阿訇领着我们,先为撒拉夫人拱北点香诵经;然后来到野地散开、围成一个很大的圈子。低沉的索勒(古兰经断章),在相距很远的一个个人之间传着,声音时哑时亮,忽重忽轻。最后,大家一齐伸出双手,沉默了很久,为这片土地上被我们围住的和围着我们的牺牲者,接了一个长长的都哇尔(祈求)。
关川拱北的墓主是:撒拉夫人,以及马明心之幼子(早夭),传说还有一女。
荒山的上空轰轰滚过的雷声,在荒绝的关川窑洞里宁静了,久久地潜伏于旱渴之间。
关川,地处今甘肃会宁县马家堡。怀着一腔后来人的激动,像一切哲合忍耶回民一样,我两次瞻仰了这处圣地。关川踞于关川河之河漫滩上,滩石灰黄,一望茫茫。道堂遗址在漫滩中的台地上,只是一排土窑。此地是著名的无水黄土区,人畜均吃窖水。关川河水质咸苦不能食饮,但冬天表层的冰可以充窖。道堂上有一窖,口有木盖,宛如一井,它就是当年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曾用以度日的源泉。今天净身不准用这窖水了,今天教民们用关川河的苦水洗,窖水仅供食用。窑洞今已半颓,当年导师马明心的几处遗迹被庄严谨慎地保护着。
洗阿布黛斯(净身)时,水漱在口中,我心里感到难言的苦涩。呛鼻时,不知刺激自己的是苦水,还是眼泪。
关川道堂毁于清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
以上是留下了姓名的亡人。
乾隆四十六年牺牲的无名烈士,在时光的流逝中再也无踪可寻了。在乾隆帝亲自指挥之下,至少有东乡唐汪川、安定关川、循化、河州、兰州、伏羌等地点,被清朝公家全屠。哲合忍耶清真寺被全毁。只要有一人一事线索可追,公家便把其地哲派清洗干净。哲合忍耶被定为邪教永禁。其余各派必须设置一种乡约,为清政府监视教务并向政府禀报。一部兰州纪略中,罗列着政府掌握的名字;凌迟若干斩决若干,不放一人活命——信仰的鲜血,在乾隆盛世的底层汹涌地流。
我曾沿着黄河的孟达峡一步步走着进入循化。途经孟达工,见清真寺古旧得瓦蚀漆剥,静静地临着河水。黄河冬季,正值枯水,碧波深不可测,两岸上栈道小路密密如丝。那些寺古旧得快要坍塌,建筑风格当属明末清初。显然未遭受兵燹。撤拉十二工“惟汉文寺、孟达、夕厂三工俱系旧教,并无新教”、所以它们苟存至今。进了循化,左探右听,此地没有一座哲合忍耶寺,没有一户撒拉族哲合忍耶人,也没有人再回忆他们族中骄子、神将一般的苏四十三了。
我又沿着积石山脉钢色的主峰——大力架山的古道出来,一路上藏民的经幡呼呼地抖响在金风里,山溪水清脆地推转着玛尼磨轮。有土色的庄子在远处溶在大地上,难以辨认。有三五个撒拉人的燕姑(女子)走来,说着突厥语感很浓的土话。当年苏四十三那支狂暴炽烈的人马从这山道上一拥而过,然后就像是渗入了这片荒裸不毛的红褐砾石的大山里,永远也无法唤回了。
不仅循化至今断绝了哲合忍耶。我曾参与去交涉马坡的马明心家乡的旧坟。马坡刚刚雪霁。梯田上下金黄麦垛和闪亮白雪之间,处处跑着汉民的猪。我们关心的那家马姓在此地连一丝口风也听不见了。和队长见了面,他殷勤地劝茶递烟。老人孩子好奇地围着我们——清廷一遍追杀之后,这里已经是汉族村庄,生计依然艰辛,村风还是淳朴如旧,他们自祖宗迁来后已经几代繁衍,虽然一张张脸庞上再也没有苏莱提1了。
在另一处后来也被血洗过的庄子——糜子滩,此地高处黄河台地,形势险要,风景壮观。住民也基本上换了汉族移民后裔。听说有若干户姓马的汉民。其中一个老汉,村人们说他家房梁上曾放着古兰经。于是人们说:你祖先定是回民。马老汉气得跳脚大骂:谁说的?
我日他先人!敢说老子是回民!
恐怖是强有力的。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变历史的。政治家号召人们冲锋时,他们自己处于恐怖之外。年轻人和幼稚者豪言壮语,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恐怖,也不能感觉恐怖。
国家,当这种怪物被迫地向国民举起屠刀时,它制造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
谁也无法实证式地统计无名殉教者的数字。可以判断的仅仅是:圣徒马明心在二十几个县里的哲台忍耶被洗灭了十之八九。
在这种绝境之中,哲合忍耶幸存的那十之一二是什么呢?
一是销声匿迹潜入地下的人——多斯达尼。
二是他们信仰的新的真理——束海达依。
苟活与惨死、造反与忠国,在哲合忍耶看来仅仅是事情的表层。红的血,无论如何是神圣的。事情的内里,是真主要哲合忍耶获得传教者的最高品级。日后的哲合忍耶回忆往事时,尽管悲愤沉痛但心理中有一种很难理解的得意和轻松。人类追求的和人类做孽的一切一切,最终都要达到那一道门槛——而哲合忍耶有了身上殉教者的血证,就可以直入天堂。每个刚成年的男人都觉悟了这一点,虽然他们默不作声。人生如此短暂有限,生存如此艰难,活着就是负罪。然而道祖维尕叶屯拉从真主那里为你祈来了舍西德的口唤,不管你怎样弱小有限,只要你为教舍命,你的血将不会被人洗掉,你的血衣将就是你进入天堂的证明。
束海达依主义,就这样在孔孟俗世文化的海洋——中国的腹地诞生了。
束海达依,单数形是舍西德,基本的涵义就是为伊斯兰圣教牺牲。在西海固、宁夏川、新疆、云南和一切有哲合忍耶幸存者潜伏的地方,束海达依思想以它特有的血的烫热和浓醇,默默温暖安慰着我们的祖先。
已经有足够证人在为哲合忍耶作证。从此哲合忍耶是一种以死证明的信仰。哲合忍耶像一种不愿依恋母亲而径直扑向严父的婴儿。哲合忍耶像一些不愿认识祖国只愿认识人道的——永远的违法罪人。
血是宗教的种子。清朝作为哲合忍耶观念中的第一代“行亏的”公家,替哲合忍耶实施了第一次远方传教。“女充西,男充东”于是新疆和云南成了哲合忍耶的两大支柱。中国三大伊斯兰教中心地带即甘肃、新疆、云南,自乾隆四十六年以后都有了哲合忍耶。这些浑身血迹的穷人坚信,在如此广大的天地里有一种准备正在进行;会有一天,有一个神应允的环境将为哲合忍耶出现。
这个哲合忍耶,已经是一个承诺了殉教誓言的、以“我们道祖老人家讨下的口唤是辈辈举红旗”、“手提血衣撒手进天堂”为最高境界,并用这两句话教育后代的人群集合。
1苏莱提:信教者的容貌之美。
第11章光阴
这样,道祖维尕叶屯拉束海达依马明心矗立起来了。他的时代,用教内术语来说,已经全美。
不久之后,哲合忍耶教内的大作家们开始追忆和总结;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所著的热什哈尔,就在这种情形下秘密地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写成。
在获得了束海达依主义的照耀、慰藉、启示之后,哲合忍耶的信仰异常地坚定了。同时,由于这种思想的朴素和直截,他们不愿采取繁琐的方式。一天天的残酷拼杀和一个个殉教牺牲的姓名都被一笔略去。哲学神秘主义概括了全过程,甚至包括过去和未来。
在哲合忍耶教内秘密钞本中,充斥全时代的,都是克拉麦提——马明心道祖的奇迹。不识一个汉字的这些大阿訇具备一种抽象力;他们用抽象——克拉麦提就是对俗世和圣界的抽象综合——追求高于公道冤直的绝对真理。
人不仅很难得到这种真理,人甚至很难获得向这种真理寻求靠近的可能。只有真正的沉思——当神已经沉默,魔鬼当道,真空中唯有恐怖的感觉压迫的时候——直觉和启示才会在沉思中出现。
圣徒马明心曾说:“前三十年你寻我,中三十年我寻你,后三十年我寻你或你寻我。”
这是著名的一段预言。虽然可以有各种解释,但是他暗示了后日哲合忍耶的一些行动。
他曾宣布:“在刘介廉之后,我就是真主的卧里。”这是一个极其大胆几近狂妄的自我评价。但是,刘智(介廉)披沥万卷立足经汉两种文献之海,最终只能携五百卷著作孤身悄悄死去,这以后,中国穆斯林又有谁能与他相比呢?
他说道:“介廉开花,我要结果”;如今南京城昙花早谢,刘氏后裔无人继承作家信念;而哲合忍耶变成了中国最盛的教派。这已经不是骄夸,不是自信,而近于一种预言了。
他表述心迹说:“我决心要隐匿在深山里,杜绝世人。但是我获不得准许。我的导师命令我,回到中国。”他既是一个渴望出世的苏菲老人家,又是一个宗教抱负远大的领袖。他自尊而果决,多次有骇人听闻之语:道祖太爷在兰州狱中说:“如果是这样,我们的多斯达尼不能抬头了。”说罢,他低头沉思。一阵后他又抬起头来说:“他们没有恐惧。没有忧愁。托靠主,如果真主意欲,三十年后我将像太阳一样从东方升起;我的信众们将日日兴盛,扬撒到各边疆。”
哲合忍耶作家们所写的预言中的时间判断是三十年。很久后有人发出类似的预言,时间判断是四十年。时间的准误与否,并不是预言的本质。对于苏菲主义预言的分析,应当看预言是否揭露了未来的趋势、性质及前定的新结局。苏菲的预言,是透过历史剧情证明真主和善良人的关系。
我相信,在皋兰县监狱里,当他被拷打得满体鳞伤手不能握笔时,当他被公家用烙铁烙去或用手拔去圣行的“利毫耶”(腮胡)烫上耻辱的金印时,当他深夜里伸出流血的双手祈求真主时,他一定看到了我;信仰将到边疆。是的,包括北京这样的圣域的边疆,也在传颂着他的英名。
他否定了什么乾隆盛世。他为我树立了以人的心灵自由为唯一判别准则的、审视历史的标准。经济不等于时代。经济统计数字的表象,使学者变成病人,使书籍传播肤浅,使艺术丧失灵魂。经济使男子失去血性,使女人失去魅力。我的判断只忠于心灵获得的感受,我只肯定人民、人道、人心的盛世。
他的盛世深深地让我迷恋,如此持久、如此浓烈。我不仅为他,也为我自己的迷醉惊叹不已。我渐渐懂了,我是为一种异端的美而吸引。正因为是在一个无信仰的中国,正因为是在一个世俗思维理论统治一切的中国,导师马明心和他的哲合忍耶才如此闪烁异彩。
一九八五年春,我接到宁夏西海固山里的农民来信,说道祖的拱北光复了,有大尔麦里。我匆忙上道,赶到兰州。抵达当夜,我便在这个省城街道上发现有白帽子正黯淡地闪在夜市之间。天亮后——我看见一个白帽子的海洋。数万哲合忍耶人从全国各地涌入兰州,为归真二百零四年的导师致哀悼会。天又下起了哀伤的雨。数万人拥挤在泥泞之中,喧嚣声直入云霄。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先是惊呆后是亢奋,把宗教的尔麦里感觉成了朝着历代统治的示威。节日过了,激动不已。我不能忍受望着那簇拥成海的白帽子纷纷散去,只留给我一个个难解背影的现实。于是我写了一篇散文,命题只是背影。
到了一九八九年,我自信,我已经成了一名哲合忍耶的战士。这一年的莱玛丹斋月我在宁夏川里的一座清真寺住定,一天天地过着真正哲合忍耶的生活。在这个斋月里,恰好赶上了三月二十七——圣徒马明心归真二百零八年的尔麦里。物换星移,我也变了。我早巳摸索到了正确的方法论——首先以多斯达尼的方式为自己的方式。远处的老人们穿着褶缝清晰的干净衣服来了,我进水房洗了大净。远处的女人们抱着孩子来了,我戴上了雪白的六角帽。
远处的青壮年赶着系彩绸的牛羊来了,我进了殿,跪上了哲合忍耶坚不可摧的打依尔。
庄严而悲怆的大赞念起来了。
后排传来了哭泣声。
这是不能尽译的阿拉伯语。这是我们选择了的、净口之后才能念出的神语。这是我们的向着最伟大的存在倾诉的爱情。这是我们久久沉默之后的流露。这是我们对人类苦难和牺牲的总结。这是烈士在流血瞬间祈求来的安慰。这是对病态的科学和艺术的挑战。这是对中国一切粉饰的控诉。这是被现世视为异端的永恒真理。这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真主的朋友啊,庆贺你安拉啊,赞颂你十五的满月,圣光的照耀一切光芒都黯淡了养主啊,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脸庞上如此苏莱提的人你是太阳,你是月亮你是光辉,你是灵芝你是心灵的灯光
在打依尔上,我盯着圈子对面的人,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张脸庞上挂着泪。
有的哀伤,有的倔硬,有的深邃,有的憨朴——但每一张脸上都现出了圣洁的神采。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群像,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伤感了。
我的朋友啊两个世界的心西与东的主人被襄助、被尊重的人啊麦加和麦地那的伊玛目你的生父慈母尽了慈爱如今,谁看见你,谁就幸福在复活的日子里我们来到你清冽的幸福泉我再也没有见过有谁像你一样渴望欢乐鸽群为你遮掩,天仙为你赞颂麂鹿哭泣着,来到你的身旁它在你门前哀恸欲绝它说:圣人啊,救助我一次让我死前最后一次哺乳
我惊异得不能自制。我不能相信人间真有这样的一种声音。那悲怆凄厉的“叨热”一跌一落,撕扯着人心一步步向一个纯粹感情的深渊堕下。
当他们捆扎了行装,正要出发我赶到了,泪如奔泉我哭道:领路的人啊你为我再停一停唯有你能为我捎去音讯在早晚面对他的那个栈道上你为我传递吧世界上的每个人啊沉醉于美丽中的人啊你们对他迷恋而爱慕啊,给穆斯林以喜悦给异教徒以警告的人啊我对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种以激烈哀婉著称的大赞念辞,广泛使用于中国回教各派之中。在这个尔麦里的打依尔上,我被它彻底地征服了。我把一名优秀作家的自信,第一次变作虔诚献给了它。那预言般的警句仍在传荡——
啊,从火狱中拯救罪人的人啊你搭救、你庇护我吧人民的信奉者啊在艰难中搭救我、庇护我吧我们的信仰啊由于你——一切忧愁都会消散啊,我说过:圆月啊,你照耀吧唯你有着皎洁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