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围在身边的“家人”是假是真,他气自己被困在小小的病床上,无力改变眼前,他有非常严重的挫败感。
然,甜甜的花香飘进鼻息间,他的怒气像泄了气的球,不再精力旺盛,纤细的丝线牵动他心底某条神经。
眼光柔软了,他喜欢这种小白花,喜欢它甜得让人想一口吞下的香味。
“钧璨哥,很棒的香味对不对?第一次见面,你送我这种花,我不认得它,但是好喜欢,我请园丁叔叔替我找,他找到了,告诉我,它的名字叫作桂花,还在花园里种下好几棵,等你出院,我天天拔一些,放在你床前,好不?”她叨叨说个不停。
他送她桂花,表示以前他喜欢她?
冷淡眼神飘过,他记不得她。
“记不得”再度惹火钧璨,被桂花打散的怒气,再度聚拢。
他痛恨这种感觉,身边人个个对你热切,你偏想不起来他们在你生命中占据什么角色,他像移民地球的外星怪兽,水土不服。
“饿了吗?吃饭!”点点笑咪咪地把菜端到桌上。
钧璨背过,不回头。
她笑笑,绕到他面前说:“奶奶特地上唐人街买雪蛤,很补呢!你多吃点,把身体养好,才有力气准备下次的开刀,整型后,你就会变成很帅的男生。”
钧璨没应话,撇开脸,不看点点。
“千万别担心,眼前的模样只是暂时的,等整型手术过后,你将完全不一样。”她不停劝说。
他仍旧不动,任凭点点说破喉咙。
点点把雪蛤端近,笑眯眼道:“你害怕整型手术吗?不会啦,韩国人都很爱呢!那是他们的全民运动。听说韩国父母如果生下女儿,从她出生那刻起,就替她们存钱,好让她们长大后去整型。”
他不答话,脸紧绷、眼光冷漠。
“你的心情很糟?没关系,吃饱心情自然会变好,不骗你哦,这是我的经验。”说着,她舀起汤,靠到钧璨嘴边。
她的笑容让他不爽,钧璨伸手推开,将汤匙连同她手上的碗弄翻,热热的汤泼在她手背,碗掉到地板,匡啷,满地碎片。
点点尖叫一声,弹跳起身,用力甩着发烫手背。
歉意自眼中一闪而过,钧璨垂下眼帘,不语。
点点跳进浴室,打开冷水冲手背。
嘶,她倒抽一口气,烫伤是最痛的伤,痛、痛她咬牙忍耐,让凉凉的水纾解灼热感。
十分钟后,点点走出浴室时,噙着泪,鼻头红通通,脸庞挂着委屈看向钧璨。
“钧璨哥不要生气,我知道身体弄成这样,谁都不开心,可发脾气又改变不了什么,谁希望发生意外?要不是千万个不得已,大家都喜欢平平安安呀。
你这么生气,姑姑伤心,奶奶爷爷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你,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你不要生气太久好不好?把力气保留起来,准备下一场战斗。医生说,漫长的整型复健过程很辛苦”
点点话没说完,一颗枕头迎面而来,趴,大饼砸小饼,打上她的颜面神经,力道不弱。
“出去!”钧璨爆吼。出去?哦,好啦,他别生气比较重要。
“好,我先出去,等你不气了,我再回来。”点点勉强贴上微笑,勉强自己不发火。
啰嗦,钧璨别开脸,不看她。
“对了。”点点旋身折返,假装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东西打翻了,你肚子饿不饿?我回来时帮你带麦当劳好不好?”
替病人带麦当劳,这种事只有白痴才会做。
“我要吃劲辣鸡腿堡,你呢?要不要和我一样?”点点笑问。
他不理人。
她当他同意默认。“就这样啰,我尽快回来。”
点点终于出去,钧璨怒瞪门扇,抓起棉被,盖上缠满纱布的脸。
棉被下,黑暗笼罩,浓浊气体自鼻间喷出,不平、惶恐,还有他无法说明的忧心。是谁在等他?谁?他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是谁?
突地,他握紧拳猛捶枕头,一拳再一拳,他的愤怒像溃堤潮水,淹没残余理智。
点点跑百米冲刺,冲出钧璨的病房。
不哭不哭,她才不哭呢。钧璨哥好可怜,若不是她做错,他怎要受这种苦?坏点点,都是你害的。
早上,钧璨趁看护不在,跑到镜子前面拆绷带,当他看见暴突的额骨、扭曲的脸颊和下巴,怒火在瞬间爆炸,那不是人的脸,是鬼啊!
下意识地,他出手,企图把镜子里面的魔鬼打碎。
表被打碎了?
没有,落在地上的碎片,照映出更多魔鬼。狰狞的鬼脸对着他狂笑,他疯了,摔打踩踢,他用尽力气企图将魔鬼统统消灭。
点点发现时,连忙抱着他的腰,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可是她的力气太小,非但没办法阻止钧璨,反而在扭抓间让自己受伤,十公分长的伤口从颈间划过,虽不深,也流了血。
幸好看护即时进门,她找到护士医生替钧璨打麻醉针,等他伤口包扎好后,点点再也忍不住伤心,奔到楼梯间痛哭失声。
然而这回,有人比她更早站在里面,是上次那个大男生。
点点打开门,男生回头,他看见她的狼狈和颈间伤痕,浓浓的双眉皱起,她怎么了?
他来不及问,她也没说,她一把扑到他身上,哭得哀恸。
他们之间有那么熟?
不管了,她的狼狈逼出他的同情心,两手在半空停三秒,然后落在她背上,轻轻拍、轻轻哄,他的动作温柔得像对待小婴儿。
希壬抽出面纸给她,但点点哭得太认真,没发现他的善意,无奈,他只好为她的圆脸抹抹擦擦。
“谢谢”
希壬没搭腔。
楼梯间射下一方阳光,阳光下浮尘飘扬,细小的微浮粒子黏在她发梢、贴在她脸庞,一层层覆上她的悲哀。这么难过,为谁?为她的钟楼怪人?
“谢谢,你是好人。”她收住眼泪,仰头迎上他的脸。
别开念头,希壬压低下巴,看着趴在身上、只到自己胸口的女生。
有人可以长那么矮?她爸妈是不是对她过度虐待,不让她吃喝,逼她不准长高?
说不定她是体操选手,长高对于运动生涯有妨碍,只是,有这么胖的体操选手?
她的泪水少了,他退后一步,想藉此脱离她的怀抱。
哪知,他们中间糊上瞬间胶,他退一步、她进一步,他再退、她再进,两人变成连体婴。
这年头,好人难做,而且做好人,千万别跑到医院的楼梯间。
希壬的奶奶要出院了,他考虑暂停学业,先找工作养活两人。
奶奶不肯,坚持身边积蓄还可以维持两、三年,若维持不下去,她自有其他办法,她绝不准希壬放弃学业。
可是只要有机会,他要奶奶排入换心名单,所以他要赚很多钱,他但愿自己有能力为奶奶换颗健康心脏。奶奶的坚持,让他不晓得该怎么办,想不出办法同时,他去买了包烟,躲到楼梯间。
他没抽过烟,姿势笨拙,吸两口,咳半天,只好放任香烟在指间燃烧,他在烟雾袅袅间,思考。没想到点点闯进来,吓掉他的香烟。
“你可以教教我吗?”点点可怜兮兮问。
“又发生什么事?”
他想,不替她解决问题,她分泌出的肮脏黏液不会放过他。
“钧璨哥看见自己的脸了,他气得砸镜子,怎么办啊?”
她把他当成救世主?他有这么神,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何必跑去买香烟。
“怎样才能让钧璨哥看不到自己的脸?”她拉拉他的手问。
只要让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还不简单。
“把镜子全部丢掉。”
不爱看镜子就把镜子丢掉,有那么难吗?白痴。
点点乍听见答案,出现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泪水停止分泌,笑容浮现,雨后彩虹挂上天空,他竟觉得她很美?
不是错觉,她真的很美。
她的眼睛很圆,黑白分明,她的嘴巴又红又翘,适合接吻,她的五官秾纤合度,和她的身材不平均,拿漂亮形容她,未免太小家子气,她值得更多更好的赞美。
糟,他被胖妹吸引了。
“你、你、你真的好聪明,天啊,我怎没想到,把全部的镜子统统藏起来,钧璨哥就看不见自己了。谢谢、谢谢、谢谢!”她跳着拍手,和低能儿童行径一致。
不管怎样,她的肥身躯是离开他身体了,希壬看一眼胸前的湿气,脏!
别过头,他预备离开。
“咦?”接在咦之后,点点跑到他面前,阻止希壬离开。
“你做什么?”他皱眉。
她踮起脚尖在他身前东闻闻、西闻闻。
她以为自己是缉毒组的狗?他推开点点,顺势用腿推开厚重铁门。
“你抽烟!”点点大声发表自己的发现。
希壬迅速返身,大手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发出声。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他不让她说,她还是想说。
“闭嘴。”他低声恐吓,刚打开楼梯门时,他看见奶奶在走廊上和邻房阿伯在聊天。
“嗯嗯嗯。”她边点头,边咿咿呜呜。
他微松开手。
“你怎”
她才说两个字,嘴巴又让希壬捂住。
“放低音量。”
“嗯嗯嗯”她点头,同意配合。
他放开手。
她用两手圈在唇间,做出一个人肉喇叭,靠近他耳朵,用气音说话。
“你怎么可以抽烟?抽烟对身体很坏,说不定还会得肺癌,而且这里是医院,病人身体不好,没办法过滤尼古丁,搞不好会病情加重,你别抽烟好不好?”
他想笑,但忍住了。
“我不是开玩笑,你很年轻,别让烟毒伤害你的生命,想想看,这扇门外面,有多少人为了想活下去,正和死神搏斗,他们卯足力气,还不见得能成功。你有健康的身体,应该好好珍惜,不要拿去替香烟公司增加业绩。”
点点继续用气音在他耳边说话,暖暖的气吹得他脸红心跳,偶尔,她的唇碰上他的耳垂,加速他的心跳频率。
这女生,笨到不懂男女之间。
她转到他正面,双手高举,扶住他的肩膀,真诚说:“答应我,别再抽烟了好不好?”
他本来就不会抽烟。他嗯一声,嗯得敷衍。
“真的哦,打勾勾,下次再碰面的话,我会搜你的身,看你有没有带香烟。”
她伸出小短腿,把他摆在阶梯上的香烟踩个稀烂,用动作表明她言出必行。
他没理她的话,临去前,他指指她的脖子,抛下一句:“你到护理站,要护士小姐帮你擦葯。”
那是关心,他从不对奶奶以外的人做的事情。
“嗯,我会记住你的话,你也要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再抽烟,抽烟的人”
她还想继续下一篇精采演说,可惜听众跑掉了,点点歪歪嘴,笑笑,下次碰见他再说好了。
此后,点点每次到医院,都会特地巡逻医院的楼梯间。然这次之后,他们再没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