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未时,伊尔猛罕便从宫里回来了,还一脸凝肃,愁烦著早朝时发生的事
三位顾命大臣跟皇上禀奏的架势猖狂傲慢,自以为先皇在临终前任命他们三人辅政,毫不把这一国之君放在眼里,若不是证据尚未搜集齐全,他早就请皇上罢了他们的官、定了他们的罪。
“福晋醒了吗?”
总管撑了把油纸伞为他挡雪。“已经醒了,因为府里来了客人,福晋这会儿正在偏厅见他。”
“什么客人?”
“是贝勒爷的叔公。”也是那天帮贝勒爷主婚的家族长辈。
他敛眉思索,直到踏上台阶,站在偏厅外的廊下,解开披风交给总管,这才扬起犀利的瞳眸,心想正好趁这机会套出当年的真相,如果真的是他错了,就算下跪,也要得到额娘的原谅。
“方才提的事我无法作主,还是得等贝勒爷回来再说。”芮雪娇脆的嗓音从厅里传出来。
接著是阿克顺轻蔑地回了一句。“我当然知道你无法作主,看在你是伊尔猛罕的福晋,才先跟你说一声,要是你能帮忙说两句好话,让我那两个孙子有机会进宫当差,到时我也能让家族里的人接受你,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即使身为福晋,但有些事并不是我能干涉的,更不能左右贝勒爷的想法,这点还请您见谅。”她不卑不亢地婉拒,不会因为对方是家族里的长辈,伊尔猛罕多少还得给他几分薄面,就任由对方予取予求。
厅外的伊尔猛罕相当激赏她的表现,应对进退不只镇定,而且立场坚定,很有福晋的架势,谁敢说她不够资格当他的福晋。
“你你说什么?”阿克顺没想到会碰个软钉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只要我跟伊尔猛罕说一声,他可以马上休了你,他从小就最听咱们这些长辈说的话了,尤其是我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所以就算叔公骗了我,我也只能被蒙在鼓里?”伊尔猛罕沉着脸,冷声质问。他这才看清老人的真面目,人前人后根本是两个样,叔公是家族中最年长的长辈,有任何事都得请他出面主持,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都很信任他,真感到不值。
阿克顺见到伊尔猛罕跨进厅内,马上换了张脸。
“叔、叔公骗了你什么?”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心虚之色。“当年你阿玛过世后,你额娘跟庆亲王私通,抛弃了你这个亲生儿子,可是叔公和其他长辈为你作主的。如今你有了今天的成就,成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就不管咱们死活了?”
他锐眸紧盯著阿克顺。“可是前些日子庆亲王却亲口跟我承认,当年是他收买了你们,才指责我额娘爱慕虚荣,让她百口莫辩。”
“王王爷真的真的都说了?”阿克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脱口而出。“不不是我是说”
伊尔猛罕面罩寒霜。“我居然会相信你们这些恬不知耻、自私自利的卑劣小人,用长辈的面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过最无知愚蠢的人是我。”
“你你先听叔公说”
“扎安,送客!”他不想再见到这张假仁假义的脸孔。
阿克顺气急败坏地想要辩解,不过还是被押出厅外,扔出了贝勒府。
“我真是不孝!”伊尔猛罕自嘲地说。
芮雪握住他的手,给他力量。“连我都不怪你、气你了,何况她是生你的额娘,只要你跟她认错,她会原谅你的。”
“不管要认几次错,我会求到她愿意原谅为止。”他不会逃避,会尽全力去弥补过去犯下的错。
芮雪倒是想起要问什么。“今儿个贝勒爷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
“因为跟皇上告了假,所以就回来了。”
“告假?为什么?”
“你说呢?”黑瞳横她一眼,像是在说你真不懂我的心。
“为了我?”她指了指自己。
他兀自生起闷气,不想理她,转头就走出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不是为了出来见阿克顺,也不会穿上这么正式的服装,芮雪踩著花盆底在后头追,偏偏又走不快。“你跟我说嘛”
“不说!”伊尔猛罕用眼角偷瞄她惊险的动作,廊下的地上还有些融化的雪水,一不小心可是会滑倒的,于是放慢步伐,让她能够赶上。
“为什么?”她抱住他一条手臂。
“因为你都不了解我。”好像只有他想跟她厮磨一整天,所以才跟皇上告假几天,为的就是要多陪她。
她喷笑一声。“我当然了解。”
“那你还要问?”他幸幸然地哼道。
“可是这样会害贝勒爷被笑的,说为了个女人,居然连正事都不干,只想跟我黏在一起,成何体统。”芮雪吃吃地笑了。
伊尔猛罕冷哼一声。“谁敢笑我?原本我只想告假三、五天就好,皇上还恩准我休上十天。”
“皇上真好。”
“我不好吗?”他不满地瞪著她。
“贝勒爷当然好了,而且是最好、最棒、最厉害。”她要把他夸上了天。
“谄媚!”伊尔猛罕忍住不笑。
“要不要再听更谄媚的?”芮雪讨好的仰起小脸。
“不必了。”他差点笑出来。
“听听看嘛,这种功夫太久没用会忘记的。”她还不死心。
“不要!”
“只要听一句就好了”
“听不到!”
两人越走越远,尽管气候寒冷,在他们心中却是暖呼呼的。
从这天起,贝勒府谢绝所有访客。
连著四、五天下来,都可以看到两人形影不离,在府里走动的身影,不管芮雪走到哪里,伊尔猛罕必定跟到哪里,有时什么话都不用说,只是依偎著对方,站在廊下欣赏雪景,彼此的心灵却是相通的,雪下得越大,他们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手握得更紧。
“这座院落好像很久没有打扫,也没人进来过了,前阵子我无意间才发现它的存在,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趁著雪停了,两人就在府里散步,来到较偏远的另一头,芮雪觉得可惜,好好的一座宅子,不只到处结了蜘蛛网,家具也都年久失修,要是能整理打扫一下,必定能恢复原有的光华。
“这是皇上赏赐这座府邸傍我的时候,我就在想额娘应该会喜欢这间,要是哪天想离开庆亲王府,至少有个地方住可是又想到她做的那些事,我就气得把这里全给砸了,告诉自己她不值得我这么设想周到。”伊尔猛罕咳了咳,承认这些多少有些难为情。“所以这几年一直都荒废著,也不想去管。”
她捣嘴猛笑。
“笑什么?”他困窘地低斥。
“贝勒爷就是这样,明明不是那么冷漠的人,偏偏就是想让人家以为你是,额娘要是知道,一定不会再生气了。”芮雪安慰著他。
伊尔猛罕白她一眼。“任何事被你一说好像都很简单就可以解决,我派人送信到庆亲王府,不过额娘一直没有让人来回个信。”
“总要点时间好好想一想,不要急,让额娘知道你有这个心最重要。”他们从厅里出来,看着覆盖皑皑白雪的大树。“虽然现在树叶都枯了、掉了,不过到了春天,一定会变得很茂密,到时额娘可以住在这儿,看着女娃在树下玩著嘎拉哈,而你在教男孩布库”
“我只是说说而已。”见他看着自己直笑,她小脸一红。
“这个愿望相信很快就可以实现了,不用几年就会有好多个男孩还有女娃,在府里头跑来跑去了。”伊尔猛罕从背后将她抱个满怀,在芮雪耳畔低语。“我也想早点当阿玛。”
她嗔笑着斜睐他“我生的娃儿定是个个绝顶聪明,伶牙俐齿,反应敏捷,嘴巴又甜,到时你可别说招架不住。”
“那我得好好想一想,他们的额娘就够我头疼了,还是别生太多个”这样的幸福涨满了他的胸口,觉得再也不能比现在更多的了。
以为可以暂时放下一切世俗烦忧,过满十天的两人世界,然而就在第六天,太皇太后派人来宣他进宫。
“不知道是什么事?”芮雪帮他取来朝袍和暖帽,服侍他穿上。
伊尔猛罕也猜不出来。“上慈宁宫便知道了。”
慈宁宫
他万万也没想到太皇太后突然宣自己进宫,竟是因为蒙古额尔敦仓亲王的女儿乌日娜看上自己,太皇太后有意把他指给乌日娜当额驸,这才想起之前曾听哈勒玛提起过,只是当时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回太皇太后,臣已经有福晋了。”
伊尔猛罕跪在冰冷的地面,双手伏地,在震惊之余,只能斗胆地朝坐在眼前的贵妇说明。
“这我知道。”太皇太后掀起杯盖,啜了口茶,尾指上的黄金镶花点翠嵌东珠指甲套象征著尊贵的身分。“你那福晋到底身分不够,比起乌日娜来说,可差上一大截,听说大婚那日过程极为草率,完全不合该有的规矩,那又怎能算数?既然如此,让她当个侧福晋也不为过。”
他满脸震慑,只能咬著牙再次禀奏。“回太皇太后”
“这可是为了咱们大清,还有满蒙之间的和谐共处,伊尔猛罕,你要以大局为重,再说依你的身分,身边多几个人伺候也是应该的。”她语气不重,但又能让人感受到威严。
这大帽子扣下来,让他哑口无言。
“乌日娜你也见过,那日她跟著额尔敦仓亲王进宫觐见皇上,你和几个侍卫表演布库,她就对你一见钟情,知道我想帮她挑个额驸,便一口选上你。”太皇太后也在观察他的反应。“那女娃个性爽朗活发,又好相处,让她当你的福晋,也不会闷,我瞧挺好的。”
伊尔猛罕喉头窒了窒。“回太皇太后,臣的心只容得下一个女人。”他从没想过再有另一个女人,那要置芮雪于何地。
“又没要你的心,你只要待乌日娜好,让她满意就够了。”她搁下茶碗。“难道在你心中,男女之情比国家大事还要重要?”
“臣不敢。”他伏首认错。
“那就这么决定了。”太皇太后满意地颔首。
“太皇太后”
“好了,你可以跪安了。”她不想再听他的理由。
伊尔猛罕只能僵白著俊脸退出殿外,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总会想出个法子,可是心里也明白,他可以对抗任何人,只有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旨意是自己违抗不得的。可是他从不求妻妾成群,只求与知心人相守一生,要他当着芮雪的面,迎娶那位蒙古格格进门,而且让她坐上嫡福晋的位置,教她情何以堪?
对了!还有皇上,他可以求皇上婉拒这门亲事
想到这里,他便速速赶往乾清宫,得到的答覆是皇上今天不想见任何人,伊尔猛罕的心往下沉进了谷底,霎时明白皇上的用意,因为他也同样无法违背亲祖母的意思。
他心不在焉地往出宫的方向走去,无奈地想着,拥有爵位又如何,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能作主,若真的娶了蒙古格格,又该如何与她相处?若冷落了她,满蒙之间的关系必定会受到影响,这个罪名自己能承担得了吗?
至于芮雪他又该怎么跟她开口?
伊尔猛罕能想像得出她会有什么反应,虽然心里痛苦难过,但是只要是为他好,她必定把自己先搁在一边。就因为了解她,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受委屈呢?
直到回到府里,他还是想不出对策。
“太皇太后宣你进宫做什么?”芮雪接下他头上的暖帽,见他神色忧愁,关心地问。“是宫里出了事吗?”
他将她拥在胸口,深吸了口气。“没没什么,只是跟太皇太后聊了些目前朝中的事,什么事也没有。”她早晚都会知道,可是眼下怎么也开不了口。
“那就好。”她隐约察觉到他有事瞒著自己,不过也不勉强他说。
“芮雪”伊尔猛罕把脸埋在她颈窝间。
“嗯?”
“如果我只是个平民百姓,你愿意跟著我吃苦吗?”他真的无计可施,只想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却也知道不容许自己逃避。
“贝勒爷想听真话?”她笑意盈盈地问。
“当然。”伊尔猛罕轻笑。
芮雪抚著他的背。“就算贝勒爷只是一般的贩夫走卒,甚至只是个奴才,一个乞丐,我都愿意跟著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些话早在他预料之中。
“只不过”芮雪还没说完。“你的爵位是皇上赐的,也是太皇太后一路提拔,才有今天的你,就算想当个普通老百姓,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
“你总是能说出我心里的话。”他心底一阵苦涩。
“谢贝勒爷夸奖。”
伊尔猛罕紧闭了下眼。“我饿了。”
“好,我去让人准备你爱吃的。”芮雪一脸巧笑嫣然,往房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瞅著他心事重重的背影,之前的灿笑悄悄敛去了,暗忖著能让伊尔猛罕这么烦心困扰,绝不是件小事。
夜里,她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于是套上袍褂和披风,走出寝房,瞅见站在外头的高大身影,一个人陷入沉思。
“睡不著吗?”芮雪温柔地问。
他偏头觑见她,目光转柔,打开身上的披风,将她的身子一同裹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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