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把鸟孩的双脚捉离地面一尺余高,才看见鸟孩浑身上下,大多都还藕断丝连。重要的部位,如大腿和腰、腰与双肩、肩与头颅等处,都还有坚韧的青筋连着,整个儿小小的尸体,宛如一块被压碎了的水泥制板,样子是四分五裂了,可其中的钢筋、铁丝,还把它们一块块地组织起来。收尸警用了一下力气,连拖带拽,终于没能把鸟孩彻底从马路上提起来。他把手往鸟孩的腿弯那儿移移。鸟孩让自己身下藏的血涌到了他的双脚上。民警是想以一半平衡,藉以自己的力气,一头轻一头重地把鸟孩随便弄到白布上。可他双手卡在鸟孩腿弯用力的时候,鸟孩坚决不让自己的上身离开地面。待民警一用力,鸟孩的右腿弯借着他的手力,极其灵活地把右脚猛抬一下,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民警的左脸上。民警没想到鸟孩死了一个来小时,他的骨关节还鲜活如初,且动作灵敏,很像木偶在空中轮脚飞拳。冷丁儿这么挨了一下,凉浸浸的血便沾在民警的脸上。他慌忙丢下鸟孩后腿一步,惊骇地捂着自己的脸。
鸟孩在二十五层塔上银格朗朗地笑了起来,终于感到从讨要都市至今,屁股上遭到的无数脚踢的疼痛,伴随着自己最终在民警脸上踢了一脚而烟消云散,云开日出。太阳就要落了,西边的山影已经投到了二十五层塔檐。整个都市除了塔峰和数十数层高的大厦,余皆淋浴在阴影之中。鸟孩最后朝捂着脸的民警瞥了一眼,欢欢快快地朝二十六层上爬去了。二十六层塔上,依然是阳光灿烂,春风习习。鸟孩蹦跳走上去,刚转过身子要注目塔下时,始料不及地发现了他的目光能翻越北面那座五星级白天鹅宾馆了。鸟孩让目光,从宾馆顶上的卫星电视天线的一侧擦肩而过,他没想到数十里外的黄河如一条玉带呈现在了面前。正是阳春三月,无雪无霜,时又不值梅雨季节,黄河这时就安安静静,碧青如一条十二分平凡大众的普通河流一样,款款地由西向东不急不慌地流。鸟孩听到那水声时隐时现,很像他将入睡之前,听到夜半中的金水河的流水声,汩汩潺潺,如无休无止弹拉在寂静中的一根琴弦,单调归为单调,心绪好时却也是十分动听。比如在明月之下,比如那一夜他和凤子乘凉,坐在凤子身边,字字句句听她说着什么,听着听着就趴在凤子的身上睡着了,这时候鸟孩就听到了琴弦一样诗诗画画的流水声。三月二十一日的这时候,鸟孩沐浴着最后的落日余辉,听到这声音之时,身上微微颤了一下。死之前他还不知自己死后要往那里去,这时刻他却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最该去的地方是都市外的正北方,是黄河的岸边。鸟孩目不转睛地朝正北望去,他看见那儿落日辉煌,流水灿烂。黄河边上的那道千古邙山之岭,在余辉中呈出金银之色。也就在邙山岭的东边一面坡上,有着满坡满沟的桃树梨树。值这初春时节,桃红梨白得令人惊奇。鸟孩看到那桃树梨树是相间的种植,于是就红白相错,红便红得一片血海,一片火光,白便白得一树雪色,一树玉光。浓极的桃红梨白的郁香,从邙山那儿云雾一样漫过来,染着艳润的日光,起起伏伏,有波有浪,在都市的上空,时疏时密地飘。塔尖上有一支铜制的避雷针,挂着雾过来的桃红梨白的香味,就让那香味在清风晚霞之中,成为一线一线彩丝,在空中飘飘扬扬,等其挂得多了,也就成了这都市长得最高、最艳的一面旗帜。鸟孩嗅着这浓烈的香味,把目光从桃梨相间的缝里望出去。他忽然看到那桃红梨白的正中,有一块偌大的田地。地里种植的是越冬而入春的小麦,麦苗青青绿绿,呈出浓黑之色。在田地的尽头,有一男一女,正在锄地,新土的肥沃的腥气,在桃花梨花的香味中流来窜去。那一男一女,背对鸟孩,男人赤着黝黑发亮的肩膀,女人把长长的头发辫在背后,每一弯腰起伏,那又黑又粗的辫子就在她背上船桨样摇动。鸟孩在塔上,一手拉着瓦檐,把身子朝前进一步探去,另一只手棚在自己的额上,借以挡着从西射来的日光。他使猛然发现,那女人居然是凤子。而那男人,却又极像傻男,在凤子身边举锄起落,老到熟路地锄着入春的小麦。
鸟孩不太敢相信那大是傻男。
鸟孩忽然后悔自己在葬埋凤子和俊男时候,做下的一件善事。然一旦怀疑那大是傻男了,那懊悔便思雾雾地如云如潮,漫无止境地朝鸟孩涌过来,终于就把鸟孩淹息了。
说起来那件事情,完完全全落入了被俗言称道的虽然出乎意料之外,然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套子。鸟孩没料到凤子会在她的临终时刻,而差自己去北郊的大楼工地寻找俊男。据实说,鸟孩是不愿去的,在凤子面前,鸟孩同傻男有着我存你亡,有你无我的铭骨仇恨。但鸟孩惧怕了凤子的眼泪。凤子说我怕活不过今天了的时候,她的双眼忽然间汪汪洋洋一片,显出了对世界和草庵无尽的凄惋和留恋。仔细想想,人世上的力量有什么能大过女人的眼泪?小小的鸟孩,对凤子爱之入骨,叉何以能抵挡凤子水汪汪的请求?鸟孩去了。鸟孩走出草庵,撒腿就向着正北狂奔,到那工地时候,也正是建筑工人正要上班的时候,鸟孩站在十余层未完工的楼下,砖、水泥和钢铁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望着脚手架下一个个忙着的男人,终于就在楼东看到了一个宽阔高大的汉子,赤着肩膀,推一车红砖,脸上僵硬了极其浓烈的木呆呆的痴相,使人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傻痴的汉子。不过他的力气倒入得使鸟孩惊羡不已,一大车砖块在他手里,他能推得轻松自如。不消说这就是傻男了。不消说凤子往这工地上一趟一趟地跑,也是为了来看傻男。凤子她为傻男流了一屋血海,鸟孩也就只能把一切事情的恩怨再次迁怒于傻男。鸟孩立在路的中央,傻男把砖车推来时候,鸟孩如小木桩一样栽住不动。傻男站住了。鸟孩看着傻男那年醒半痴的木板似的脸,想是谁让他的病轻了呢?为什么不让他一直病到死了呢?他一直病着凤子不就永远不再牵挂于他了吗?
傻男上上下下地看着鸟孩。工地上的搅拌机、升降机一块打开了,满世间都是枝枝梢梢树杈儿一样的声响。
"凤子生不出孩娃了。"鸟孩冷目视着傻男,扯着嗓子说:"凤子让你去替她把孩娃生出来。"
傻男把目光搁在鸟孩脸上不动了。鸟孩想转身一走了之,他想走回去告诉凤子说,他给傻男说过了,可傻男却痴痴地在工地上不肯来。可在鸟孩未及转身之时,他却看见了傻男的眼睛眨了眨,脸上荡过一层云日,然后丢下车把,沿着鸟孩来路的方向,朝着金水河边的草庵跑去了。
傻男跑过鸟孩的身边时,鸟孩感到有股风差点把自己掀倒。望着傻男渐而远去的赤背后影,鸟孩觉得凤子又一次不属于自己了,还有那草庵,金水河和青绿绿的大柳树。转眼间鸟孩感到再次无家可归了。他又看到傻男丑陋强壮的阳物,听到了他和凤子在草庵把床铺弄出的竹裂的声响。鸟孩开始漫无目的地朝回走,为了不让自己回到那草庵里,鸟孩从一片荒地里穿过去。那荒地上堆满了都市旧楼房的碎砖乱瓦和风化的泥灰。这些废弃物上一穷二白,不仅没长出几棵青草,却连一段铁丝、钢筋或一个啤酒瓶子也没有。鸟孩极其失落地在那废弃物上边寻边走,不觉间也就忘了凤子、傻男和凤子的孕血。他用尽了努力,终于找到一块不知该干何用的五合板。鸟孩把板子提在手里,面向西南,依然是从那个水泥制板的小桥上,跨过金水河,走到岸下的禁地,踏着毛绒绒的细草,呼吸着清新温和的空气,不时地看看箭杨上高挑着的日光,踏一踏林地里一条条的树影。如果有早生的幼小的蚂炸飞到了自己身上,也就不客气地捉它一阵,再或碰到一只总不飞高的小鸟,就在林地追着小鸟跑上一会。这种小鸟是偶然迷失在林地的黄莺,满身的透亮金色,唯嘴脚是又嫩又红。它们似乎不会飞高,又不惧怕有人,仿佛是在笼子里历经了人训,显得痴呆而又逗人。可鸟孩真的贼着尾随其后,伸手捉时,它又叽叽喳喳叫着飞往了别处。这件事弄得鸟孩非常恼火,不捉它时它在你头顶啁啾不止,要捉它时它又飞到了树上,整个把鸟孩的情绪逗得时昂时衰,以致人也累得失魂落魄。最后,鸟孩坚定不移地拿定主意,你就是落到我的头上,我也与你相安无事,不动你一根鸟毛了。鸟孩执意地穿过林地,朝南去了。这样一来,黄驾又异常失意,追着鸟孩的身子在树上欢叫。可鸟孩有言必行地不予理睬,它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落寂,朝另一个方向快快地飞走了。
鸟孩来到了林南的人工湖边。这儿的水碧清一片,在西去的日光中泛着鳞鳞波光。水里没有鱼腥的气息,这颇让人遗憾。好在从林地吹来的三月的春风中,有着金水河和草木发芽的那种腥藻的气息,一阵一阵,到了湖边,被浩淼的湖水略加滋润,那气息便变得潮湿而又柔和,呼吸起来异常舒适。鸟孩坐在湖边自己捡来的工业制板上,把目光投到远远的几里之外。那儿有一艘汽船,船上有两个水厂的工人,不知在湖里安装什么,不时地弄得水花飞溅。鸟孩很想坐在船上到水里走走,可他知道自己命定没有这道福份,也就只好这么充满羡慕地坐在湖边,端着自己的下颌,徒自来一番空洞的遇想。在湖水的最西边,水面上有两只白色的水鸟,是否是白天鹅也亦未可知。这儿距那边太远,少说有五里之遥,就像鸟孩从出生到十二岁的这么一段距离,所以鸟孩看到的一对水鸟,就像两只轻飘飘的白色小球,在水面上时赶时落,射来射去,偶或还能隐约听到一声嘎嘎的叫唤。如此说来,鸟孩想这湖里该是有鱼的,否则那白色的水鸟不是在那儿徒费功夫?鸟孩把目光落到脚下的水里,除了深蓝的颜色和湖边刚露头的几棵水草,别的一无所获。他很迷惘地把目光再一次投到对岸的汽船上,投到西边的水鸟上,就这么坐到日落时分,看着人家把汽船开走了,开进了东边一片楼房的水厂里。而在对岸的水面上,只留下了几个半沉半浮的如大水桶一样的东西。湖的西边,那两只银白色的水鸟,在转眼之间,也都销声匿迹,不知去了哪儿。留下的只是湖面上的带着青色凉意的宁静。
鸟孩想,我该走了,凤子也该把孩娃生到世界上来了。她是为傻男生的孩娃,傻男去了她的身边,她再也没有理由不把孩娃生产出来了。鸟孩也就恋恋地告别了湖水和林地,慢慢地往草庵走去了。
事实上,鸟孩决然想不到他会看到那样一番凄然的风景。凤子不仅死了,而且傻男以他力大无比的优势,竟连凤子的墓都已挖好。当然,所谓的墓,不过是浅浅的一个土坑而已。鸟孩踩着落日的红光,走近草庵时候,听不到了凤子那撕心裂肺的叫,也没有她往日伙同傻男把床铺弄出的竹裂般的响声。金水河在静默悄息地流淌,吐绿的柳枝在夕阳中默默摇摆,唯落日照射的声音,麻雀飞过天空样响在草庵的周围。鸟孩觉得奇异,他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安静所惊骇,急慌慌又心惊胆战地走至草庵门口,便看到草庵床前的那片空地上,依着草庵的地势,挖出了一个席宽席长的土坑,约摸二尺来深。挖出的红土,堆在坑边,散发着爽心悦目的气息。而庵内的床上,已经徒剩了几块木板。草席与褥子,被铺在了坑底,凤子就睡在坑的北边,占去了半个坑位,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脸上,只有几撮沾了血的头发,在被外随意地搭在枕上。她的肚子依然隆起,将被子顶起很高,就像现在鸟孩在塔上看到的一脉山岭。
自不待说,她已死了,为生不出孩娃死的。
而鸟孩的情仇傻男,则借着挖成的土坑,在草庵的三角架顶,系了一根绳子,然后绕成一个圈儿,心甘情愿地把头伸了进去。傻男的头离近草庵,身子在庵顶与地面之间,小腿与脚正好伸在他挖的坑内。他就上吊死了。这事情发生在掐头去尾的下午之间,也不知傻男是到草庵以后凤子死的,还是鸟孩刚刚离开凤子,在傻男未到之前死的。总之,凤子死了,死在傻男之前。而傻男是看见凤子死了才想起死的。这傻男也倒有心计,要死时先收拾了自己同凤子的一间土屋。鸟孩看到这番情景,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转身大唤的时候,想起了这四周空旷无人,便只好后退一步,惊战着默默无言。为了改变四周无人的事实,他往周围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只好最终接受了空旷的现状。他立在庵口不动,既不一步跑进庵里,也不转身跑离草庵,就那么把目光搁在庵上。他发现傻男高大的身躯吊在庵上,似乎把草庵压低了许多。看起来草庵似乎要塌似的,却终于是擎住了傻男对它的摧毁,依然是那么歪歪扭扭地棚架在河边。
天是在鸟孩的惊颤木呆中黑下的。黄昏的悄然来临,加剧了鸟孩对凤子和傻男的恐惧。他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要死去,难道说生不出孩子就一定要死吗?难道说凤子死了,傻男也一定要追着凤子上吊吗?鸟孩以为生不出孩子是照样可以活在世上的,就是说凤子死了,你傻男有必要追她吗?由于突然看到的死亡,由于暮色的降临,鸟孩没有走进草庵里,而是在天黑之前,到金水河边的垃圾集中地上找了一些食物,吃着蹲在了柳树下。
鸟孩在塔上看到大柳树下蹲着的自己,又瘦又小,在黑夜里如从树上落下的一枚什么果壳儿,又孤单、又寂寞,还有恐惧。但鸟孩还是终于睡着了。只是到了下半夜,旷野的风把他吹醒时,孤单、寂寞和恐俱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漫无止境的冷。因为冷,他把什么都忘了。他独自幽灵一样飘到南边马路的一栋家属楼的楼道里,直睡到今天一早,人家出门上班,把他当做小偷,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才从睡梦中醒来,才想起凤子和傻男还死在草庵里。早晨的太阳鲜润而又明快,如同女孩儿唱的一首欢快的抒情歌曲。鸟孩从人家的楼道里走出来,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该把傻男从绳子上解下来,傻男在绳上吊着受了一夜罪。然后,把他们埋在土坑里,一段往事就算结束了。由于太阳的明亮,由于铁路上不时传来人车隆隆开过的响声,由于都市林立的高楼在清晨显得明晰密集,还由于响起的越来越多的马路上人流车流的声音,使鸟孩把恐惧忘记了。然而,鸟孩走进草庵时,他却看见傻男的脸变成了菜青色,舌头也吐出了一段儿。鸟孩分明记得,昨儿傍晚的傻男的脸不是菜色的脸,似乎是黄白相混的土杂色。鸟孩以为傻男把脸色变成这样是为了恐吓自己才变的。为了对傻男这种恐吓略有报复,鸟孩在门口的日光中站了片刻,决定自己压根就不碰不摸他傻男。鸟孩找来了凤子用来切馍块、菜叶的烂菜刀,从那堆着的新土上慢慢走过去,立在床板上,轻而易举地就把傻男上吊的绳子割断了。傻男的尸体,像一柱倒下的砖,沉重地落在下土坑里。且恰巧落在凤子空出的半边空地上。傻男面上躺着,双腿笔直地伸展,舒舒服服,似乎这一切都是经过了他的精心设计,而鸟孩不过是落入圈套一步步实施着罢了。略叫鸟孩安慰的一点是,傻男设料到他自己的个子竟有那么高,一席长的基坑容不下他的身躯,这样就不得不让脖子委委屈屈弯一点,头在坑头沿,肩在凤子的枕边上脖子就不能不弯成一个弓。不过,念到他对凤子的一片真情,埋他时鸟孩还是大发善心,跳进坑里把他朝不拉了拉,让他躺得舒适些,让他和凤子并肩了。鸟孩要从坑里爬上时,想到了凤子临终前差自己去唤傻男,那双眼虽然是汪汪洋洋的泪,也从中可见其对傻男的痴情思念。于是他就掀开被子,看了一下凤子的脸,仿佛从凤子的脸上得到了什么昭示,将被子完全揭开,将傻男也盖在被子内。之后,他搬着凤子的头,把傻男的一条胳膊塞在了凤子的脖子下,让凤子枕着傻男的一条胳膊躺下了。
剩下的事情是,爬上来掀下床铺板,盖在墓口。封土成堆时,鸟孩想到凤子说的竹筒里的钱和粮票。他把那两根竹管从庵上抽下来,取掉管口的棉花碎纸,往里看了看,见不过都是已经作废的粮票、碎纸小钱和硬币,就把竹管塞进两板的缝间,把凤子那多年的积存,哗哗啦啦地物归原主了。鸟孩听到纸钱和粮票在墓坑的空中飞落的声音,仿佛突遇秋风的一树黄叶,而那白亮亮的硬币,砰砰啪啪落在他们盖的被子上,先是空洞的声音,而后就丁丁当当起来。那青玉色的响声,珍珠相撞一样悦耳动听。不过,当两管竹子倒净时,鸟孩想起自己应该掀开木板把钱捡出来,至少捡出来一部分,是凤子说好把这部分财产留给自己的。然而,这时候鸟孩想捡也懒得再掀木板了,懒得再去看死去的凤子与傻男的恩爱了。
做完了草庵里人生之后的全部事情,鸟孩从草庵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至都市的上空。一切都市中的喧哗,都一如往常样朝着这边涌过来。鸟孩看不看太阳,在柳树下吃了一些都市人废弃的食物,把庵子门结结实实落上铁锁,从门缝把钥匙扔在庵内的墓堆上,他朝着林地走去了。也就算和这草庵作了最后的告别。
鸟孩想起了昨日在湖边上看到的对岸的汽船,想到了那两只在湖边射来射去的白色的鸟。鸟孩穿越林地,来到湖边,却再也找不到了那艇汽船,仍然是只有几个大桶一个接一个地浮在水面。而湖的西边,也没有了那两只水鸟,只剩湖水的平静碧色的光波。于是,鸟孩就坐在湖边,等待着那两个工人从水厂的楼群里开船出来,等待那两只水鸟,从什么地方飞过来,重新落在水面上嘎嘎作响。在这个当儿,太阳已经接近平南,背后林地的杨树上,闪着这个季节才有的雪白的亮光。而面前偌大的湖上,则是一种晶莹的五色,暖和的空气在水面上颤动不止。抬起头来,可以看到高远的天空之上,飘着几朵都市的餐巾纸一样的几朵云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天气热得舒心可意。从草庵里弥漫出的凤子与傻男坟墓上新土的气息,越过金水河,随风飘动,从林地的树荫中走来,就显得不可想像的清新。如果没有这样的气息,没有这样的云朵,人们压根儿不会觉得春日的到来。鸟孩就这样坐在湖边,等待看船和鸟的出现,静听着一些隐约可闻的都市的繁杂之音,享受着湖边阳光下那特有的淡红色的安详与云白色宁静,看着蓝天与阳光在湖水中照出的白色、褐色、绿色以及银灰的、淡黄的、蓝黑的和其它种种分明又相混的颜色。至尾,船虽然没有出现,却终于从对岸的堤堰下面飞出了一只白色的水鸟。这时候鸟孩的眼睛亮了一下,猛然从岸边站了起来,心里为水鸟的出现,激动得惴惴不安。只可惜那水鸟仅仅在湖面上拍了几下翅膀,就掠着水面,从离鸟孩很远的地方,由低到高,飞至半空,朝着都市的方向飞去了。
鸟孩看见那只水鸟在都市的上空盘旋着。鸟孩开始离开湖水,走过林地,沿着金水河的南岸朝着都市走。不消说那只水鸟早已飞失了,可鸟孩刚进都市,却幸福无比地看见一只飞累的洁白的鸽子落在二七塔的塔顶上。都市的上空,阳光是一种淡灰淡金的混合色,有一股股的生灰和油烟在空中流动着。鸟孩走到塔下,蹲在去年夏天凤子受了傻男之辱的隔离栏下,双手端着自己的下颌,全心全意地看着塔顶上安详而又宁静的白鸽。他的痴迷,使得他那腌脏而又幼小的脸庞,变得洁净而又阔大,正如了那湖水之上的一面天空。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天然服装大楼,以及稍远一些的双塔宾馆、亚细亚大酒楼,都被鸟孩拒以遥远。主道要口那车水马龙的繁华,从商场进进出出的人流,声声不息的大车小辆的鸣笛在乌孩的面孔上变得无声无息,那些都市的表现烟消云散,销声匿迹了。事情就是这样,警察在岗楼上执行着他的公务。面前不远的地方,电车司机在急躁地修车,骑自行车的人流在鸟孩面前穿梭般来往。而鸟孩的面孔上,却是那种日常的淡黄,淡黄上弥漫着川流不息的宁静和川流不息的安详。他就那么蹲在凤子受辱的地方,看着那鸽子一动不动,直到那边的电车修好了,司机凯旋而归似的爬上汽车,把电车发动起来。这当儿,十分及时地过来一个人,从鸟孩身后,透过马路的隔离栏,在鸟孩的屁股上蜻蜓点水似的踢了一脚,骂了一句让他离开这儿的什么话,鸟孩才从痴迷中醒过来,看到电车已经开到了眼前,便忙不迭儿地纵身一跃,轻轻快快地垫在了电车的轮下。
眼下,让鸟孩后悔的是没有来得及回望一眼,是谁在自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尽管踢得温柔,却给鸟孩提了一个醒儿。怀着知恩必报而又无以图报的遗憾,鸟孩开始从二十六层塔上朝着二十七层走去。落日的阴凉在鸟孩身后穷追不舍。二十六层塔上,已经大部都是阴处,只有最高的二十七层上,还有着都市一天中最后的一片日光。鸟孩是决计要在阳光最后从都市,也就是从塔上撤尽之前,离开都市朝邙山那边的桃梨坡上去的。他往最后一层塔上走去的时候,目光一直是搁在数十里外的桃梨坡上。鸟孩看见了一个新的情况,不仅那女人的的确确是了凤子,男人实实在在极像傻男,而在他们锄过的地头,还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且这男孩有些相像一岁时的鸟孩,宽宽的嘴巴、小小的额门,总抱一个土球在手里玩弄。广场下面的风景已经朝非夕比,堵塞的车流差不多被警察疏通,那些回家的围观者,除了看到死尸和血,别的内容都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所以,他们也开始轻描淡写地说着没什么好看,不就是轧死了一个小鸟孩儿的大气语言,推车离开了广场,回家吃饭去了。也许这天晚上,在新任市长的就职演讲之后,市电视台会播放一部非常大众化的影片以慰劳市民们对市长的长篇演讲的谛听。鸟孩你也该走了。上去二十七层就走吧,可那民警为什么还不把你的小尸弄到白布上,这是这件事情的尾声,只要他一拖你鸟孩,你的耳朵眼里就可以掉出一个纸团。纸团落地,我就可以走了。鸟孩想他就是把我的尸体包起来扔到荒郊喂狗,那与我又有何种牵连?横竖它已经不是我了,不过是一小堆平常的烂肉罢了。鸟孩有些后悔几分钟之前,踢了人家收尸警那小小一脚。那收尸警挨了一脚,丢下鸟孩的尸体,和一个值班警察说了几句什么。似乎大意是这件工作不属他的范围之内,他不多挣一分钱,为啥要来这儿干这收尸的工作。然后,这警察脱下橡胶手套扔在地上,从口袋取出手帕擦了一把脸,把手帕一扔便扬长而去。
当然,死尸还是要收的,鸟孩就怕在收尸之前,太阳落尽,自己不能亲眼看着耳朵眼的纸团掉落出来。其实,当初应该把那纸团捏在手里,电车从身上昂然而过,手是自然要伸开的,警察和都市不消说立马会对那纸团儿一目了然。可惜,那时蹲在凤子受辱的隔离栏下,惧怕了都市的繁闹嘈杂,就把纸团儿塞进了耳朵眼里。你看,这反而误了事情。鸟孩从二十六层塔上拾级而上,脚步轻轻慢慢,他心里略微有些烦乱,又怕一不小心走上塔顶,惊飞了那只洁白的鸽子。从塔窗中挤进来的天空的风,清清丽丽地在塔梯上流动。十层塔之下的梯道上,还沉淀着霉腐的枯气。可到了这高处,那气息不再有了。风总是这样无头无尾地吹,连参观人员带上来的灰尘也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高空气流的凉意和极度宁静的安详。鸟孩扶着塔壁一级一级走着,越高越慢,越走越轻,及至头要从塔里钻进天空时,脚步的轻微就如同死了人的呼吸。
幸亏从塔顶进入天空的门洞是在鸽子的身后。鸟孩悄没声息地从塔里爬出来,落日在他眼前波光粼粼,金玉灿灿。他如光色落地一样坐在了鸽子的身后。他很惊奇那鸽子除了嘴脚红润透亮,其余皆雪白一团儿如假的一样。它一边用嘴去自己身上啄着羽毛,一边看了鸟孩一眼,极其欢愉地对鸟孩咕咕地叫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朝鸟孩看了几眼,竟大踏步地朝鸟孩走了过来。
鸟孩伸手把鸽子抱住了。鸽子大胆妄为她用嘴在鸟孩手里钻来钻去,使鸟孩汗津津的小手奇痒无比,就像初时和凤子睡在一张床上,凤子在他的脚心手心挠痒儿一样。鸟孩以为鸽子是为了等他才在这塔上落住不走的,鸟孩想这只鸽子可能在这塔上等了他上百年、数千年。也许在鸟孩没有进入这个都市之前,鸽子已经落在塔上了。鸟孩为自己的迟到而让鸽子久久的等待,觉得有些问心有愧了。为了不让大风把自己和鸽子吹走,他紧紧地把鸽子抱在怀里,又用胳膊和腿绕在塔尖的铜制避雷针上。抱鸽盘坐的鸟孩,在落日的天空中,活活脱脱如了一个小佛。一切都好了,他可以静心地打量远处的邙出了。鸟孩抬起头来,把被风吹在眼睛上的蓬蓬乱发拨到一边,将目光投到邙山上的桃梨坡,他忽然就又急又奇起来。那男人果然竟是傻男,没料到他的痴病好了,对着鸟孩伸他的累腰时候,脸上荡动着一层轻松愉快的润红光色。他们要收工回去了,凤子把自己的锄放在傻男肩上,弯腰抱起了她的孩娃。凤子抱她孩娃时候,鸟孩的身上重又产生了一阵小鸟归巢的颤栗,他没想到那孩娃竟也果真是二岁时的鸟孩自己。
无可阻拦了。既成的事实不容鸟孩有所修改,该随着凤子和傻男回去了。鸟孩往二七塔下瞅了一眼,事情的安排竟都是这样紧凑而合章法。刚才那收尸警重新走了回来,他到铁路的地下道的那儿,领来一个来都市打工的农民。鸟孩看到农民六十上下年纪,一脸风雨雷电的饱经沧桑,仿佛是这都市的父亲一样,祥和而又善良。他从值班民警组长手里接进一张新票的十块钱,顺手塞进口袋,弯腰如抱随同自己夏日纳凉至夜半睡熟了的孙子一样,轻轻地把鸟孩抱起来,轻轻放在了身后的白布上。
有个纸团儿从鸟孩的耳朵眼掉落了下来。
原来那收尸警捡起纸团儿,展开看一看,又递给了那值班组长。组长把那张带有红艳的一片纸儿看了又看,认出了那是这年月盛产的读过书的乡村文盲,用尽气力写下的一行字:
是我鸟孩自个儿要钻车轮死的,不怪人家。谢了司机。
还在警察和都市人身处事故的余波中,为那张皱纸片儿惊叹不已之时,接了人家十块钱的运乡农民,把鸟孩哗哗啦啦,都市音乐一样落在地上的脚趾、手指,还有能够尽其所能找到的其余的碎骨烂肉,挑金选银一般,平心静气地捡到白布之上,完璧归赵地放至鸟孩身子的原处。然后,便背起鸟孩的一兜小尸,挤出人群,沿着通向都市之外的宽阔马路的人行道,朝着郊野去了。这时候都市人望着那年届六旬的老人肩上的一兜白色,如同望着一团儿白雪、或者是一朵奇人的白花,都看到白雪或白花的下面,有了美丽奇艳的一块灿烂红润,嗅到了一股红白相间的桃花梨花的浓烈的清香。然又不知那香味来自何处,去向何处。及至扭头寻找的当儿,都又听到了扑扑楞楞鸟飞的声音。于是乎,都市人都昂起头来,看到了二七塔的峰顶上,那只久卧的白鸽,诗情画意地滑过都市暮黑的天空,朝着这座城市正北黄河岸边那邙山岭的方向,一波一浪,欢欢快快地飞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