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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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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这就是丁庄苦熬苦等的热病和日子。

    爷爷从马路边上回庄里,到了庄口上,见了得了热病、又一辈子死爱说唱坠子的马香林。马香林坐在他家房檐下的落日里,收拾着他那几年不用、漆皮剥落的坠胡儿。他家的三间红砖瓦屋是他卖血盖了起来的,现在他就坐在那屋檐下,收拾着坠胡儿,还用他的树皮嗓子唱: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卖粮挣些零花钱,多也一天,少也一天

    样子和没病一个样。可爷却在他的脸上看到死色了,青的光,一缕一缕飘在他的枯脸上,还有那一粒一粒霉干了的疮痘浓泡儿,暗红如晒在脸上干瘪了的豌豆般。见了爷,他收了坠胡儿,脸上挂着黄的笑,眼里有着饿了想要吃的光,说话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唱的腔:

    "丁老师,你是去上边开会了?"

    我爷望着他:"香林啊——你瘦成这样啦?"

    他就说:"不瘦啊,一顿能吃两个馍上边说这病能治吗?"

    我爷想一会:

    "能——人家说新药马上就到了。新药一到,打上一针就好了。"

    他的脸上有了润色儿:

    "新药啥时候到?"

    "不过多久就到啦。"

    "不过多久是多久?"

    "不过多久就是没有多少天。"

    "到底多少天?"

    我爷说:"过些日子我再到上边问一问。"

    说完话,我爷就走了。

    我爷沿着胡同往前走,胡同两边各家各户的门框上,家家户户都贴着白对联,新的和旧的,白得刺眼睛,走过去,像穿过一条堆满雪的白胡同。他就沿着胡同走,看见有户未出五符的同胞弟家的大门上,家里不到三十岁的儿子有了热病死掉了,那大门上的白门联就写着了"人走屋空三秋戏,灯灭日落熬夕阳。"还有一家李姓的人,死了新娶不久的儿媳妇,那儿媳妇的热病是从她娘家带来的,并又染给了她的男人了,生了娃儿又染娃儿了,为了他儿孙的热病能好转,那门联上就写了"月落星稀一家黑,但愿来日光明照。"还有下一家的门,那门上除了两条白色的门联纸,纸上却是没有墨的字。爷不明白贴了白门联,却又不写字,就过去看了看,摸了摸,才发现那白门联下竟还有两层白门联。就知道他家热病只少死过三个人,贴那白联已经贴怕了,贴烦了,也就索性只贴门联不写墨字了。

    爷就在那门前呆立着,听见马香林从他的后追来喊着说:

    "丁老师,新药快到了,庆贺庆贺吧,你组织大伙都到学校让我给大伙唱唱坠子吧。我唱得好听呢――现在庄人们都在家快要憋死啦。"

    爷就扭头望着他。马香林又往前边走了几步说:"学校是唱坠子的好地方,你招呼一声就行了,当年丁庄卖血就是你招呼了一声就都去卖了。都卖给你家老大丁辉了。那时候他采血一个药棉能在三个人的胳膊上擦九遍现在啥都不说了,擦九遍我也每次都是卖给他。全都卖给他。卖给他――到现在在街上碰到他,他也懒得和我说句话现在啥都不说了,事都过去了,我只要你把庄人们招呼到学校里,让我给庄人们唱上几场书。"

    说:"丁老师,啥都不说了,我就想唱上几场豫坠子。让我唱着坠子等那新药吧,不然心里憋得慌,怕不唱就等不到新药下来我就下世了。"

    说完后,马香林就站在我爷面前几步远,满脸都是饿了乞吃、渴了讨喝的光。我爷望着他,把目光从他的肩头翻过去,看见他的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是庄里有了热病的李三仁、赵秀芹和赵德全,脸上、眼里也都是要问啥儿的光。

    爷知道他们都是要问那新药的事,就大着嗓门说:

    "新药立马就到了。香林啊——你想啥时候唱?"

    马香林脸上立刻挂了亮红色:

    "今夜儿要来不及了我明夜儿唱,庄人们要爱听了我天天唱。"

    和马香林们分了手,爷就答应着朝了我家走去了。

    我家住在庄南的新街上。

    新街到底是新街。新街是丁庄富裕后新规设的一条街。你家有钱了,要盖新房了,那你家就从庄里搬到新街上,依着政府的规设盖成两层楼。一亩地,上端是楼房,三面是围墙,楼房全都贴了白磁砖,围墙全是红机砖。磁砖一年四季都散着白味儿,机砖一年四季都散着红味儿。味儿一合碰,就成了红红白白、带着金色的硫磺味儿了。

    一条街上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一年四季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一世界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我家就竖在这硫磺的味道里。硫磺的味道日日夜夜碰鼻子,撞耳朵,扎眼睛,可它招人心。庄里很多人家都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很多人家都想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所以都卖血。

    所以都有热病了。

    新街上统共住着二十几户人,二十几户人家的主人当年都是血头儿。血头儿挣钱多,所以就在新街盖了房。就都住在新街了。就有新街了。我爹当年是最早的血头儿,后来是最大的血头儿。是血王。所以我家住在新街的最中央,不是两层楼,而是三层楼。政府的规设是每家只能盖成两层楼,可我家却盖成了三层楼。

    别的人家盖三层政府是要出面干涉的,可我家盖三层时没人管。

    房也不是一开始就盖成三层的。它是别人家里都住着草房和土坯瓦房时,爹就盖纯砖纯瓦了。

    别人盖纯砖纯瓦时,爹就扒掉纯砖纯瓦盖成两层楼房了。别人要盖两层楼房时,他就又加一层成了三层了。别人要加一层或直接盖成三层时,政府就出面干涉了,说县里的样板庄都是二层楼,不是三层楼。

    我家是三层。三层比二层高一层。

    在我们家的院落里,和那楼房不般不配的是那洋楼院里有猪窝和鸡窝,楼檐下还有鸽子窝。盖楼时,爹是完全瞄着东京的洋楼样式盖下的,楼屋的地上铺了粉白、淡红的大磁砖,院落地上铺了一米一个方格的水泥地。把千百年来露天厕所用的蹲坑改成了屋里的坐器儿,可我爹、我娘坐着那器儿,坐死也拉不出来屎,只好又在楼后的露天地里挖了蹲坑儿。

    楼屋的洗漱间里有一台洗衣机,可我娘就爱端着洗衣盆儿到那院里用手洗。

    这样儿,那坐器儿就成摆设了。

    洗衣机也成摆设了。

    有冰箱,冰箱也成摆设了。

    饭屋、饭桌都成摆设了。

    我爷到我家里时,一家人正关着大门在院里吃夜饭。白蒸馍,大米汤,粉丝萝卜炖白菜。白菜叶上漂的辣椒红得和撕碎的年画样。爹娘们坐在小凳上,院中央摆了一张小桌子,一家人围着小桌吃夜饭,我爷敲了门。我妹开门后,娘就给我爷端上了汤,摆下了凳,可正要吃饭时,我爷拿着筷子直盯盯地看着爹,像冷冷看着一个不相识的人。

    我爹也冷着看我爷,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

    到末了,我爹说:"爹,你吃呀。"

    我爷说:"老大,我想来想去得给你说件事。"

    我爹说:"不用说,你吃吧。"

    我爷说:"不说我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

    我爹把手里的碗放在了饭桌上,把筷子放到碗上边,瞟了我爷一眼道:"你说吧。"

    我爷说:"我今儿去上边开了一个会。"

    "是不是说热病就是艾滋病?艾滋病是这世上的新绝症?"我爹说:"爹,吃饭吧,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庄里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只有那些得了热病的人不知道。得了热病的知道他们也装着不知道。"然后,我爹又瞟了一眼爷,一脸的冷漠和不屑,像学生瞟着老师手里拿的他早就会做的卷子样。末了后,爹就端起碗,拿起筷,自管自地吃起来。

    我爷算老师,其实是在学校敲了一辈子钟,直到今年过了六十周岁依然还敲钟。有时也替生病有事的老师管管孩娃们,教半天一年级语文上的课:"上中下,左和右。"把粉笔字写得和碗一样大。

    我爹也是被我爷教过的,可他现在不像先前敬着老师样敬着我爷了。我爷从爹的眼里看出这些不敬了。爷看我爹自管自地端着碗,吃着饭,就把自己的饭碗轻轻磕在了饭桌上。

    终于说:"老大,我不说让你到全庄人面前去死了,可你总得到全庄人面前磕个头。"

    我爹瞪着爷:"我凭啥?"

    "你是血头儿。"

    "这新街上住的都是血头儿。"

    "他们都是跟着你学的。他们谁也没有你挣的血钱多。"

    爹把碗又一次猛地撂在饭桌上,碗里的汤溅出来落在桌面上;把筷子扔在饭桌上,筷子滚下来落在地面上。

    "爹,"我爹瞪着我爷说:"从今后你再提让我在丁庄磕头的事,那你就不是我爹啦,你也别想着让我给你养老送终的事。"

    爷就木在那,筷子僵在手里边,轻声地说:"算你爹求你行不行?求你去给庄人跪下磕个头你都不愿吗?"

    我爹大声说:"爹,你走吧。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真的不是我爹了。"

    我爷说:"辉,也就是磕个头,磕个头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爹说:"你走吧。从今儿起,你就不是我爹了。你不是我爹,你死了我也会把你送到坟上去。"

    我爷呆一会,把筷子慢慢放在碗上边,站起身子说:"庄里死了四十多个人,你一家磕个头,也就四十多个头,这就累着你了是不是?累着你了是不是?"问着话,我爷也好像累着了,力气用尽了,瞟了一眼娘,又把目光落在英子的脸上去,说:"英子,明儿天你去学校吧,爷给你补补语文课。你们老师再也不来了,我们今后都上语文课。"

    说完话,爷就起身出去了。

    出去了,爹没出门送,娘也没有送,爷就慢慢走掉了。弓着背,勾着头,慢缓缓地走,象走了一天路的老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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