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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救星。平时每到下午,斯塔普不在家的时候,他准来,是不是呀?那么,哦,上帝啊,让他今天来吧,让今天成为他们幽会的日子吧(也许今天正好不是呢!)。如果他来的话,只要她让他进来,他就会使她到下面一层楼来,屋里有两双耳朵,无意间听到他说不定会弄出来的声响的机会,比起只有一双耳朵来,他的机会该大多少啊。

    于是,他发现他自己以一种异乎寻常的丈夫身份祈祷,以他所能拥有的一切热诚,企盼一个情敌的到来、突然出现,在这之前,他一直只是怀疑这个情敌的存在,从来没有肯定过.

    两点十一分。还剩了四十九分钟。连看完一部电影的上半部都不够,连理个发都不够,如果你不得不排队等候的话.连吃完一顿星期日大餐,或听完收音机里的一档一小时的节目或坐公共汽车从这里到海滩去洗海水浴都不够.要活下去,这些时间更不够了。不,不,他还想再活三十年,四十年,那些年,那些月,那些星期都变得怎么样啦?不,不是只有几十分钟,这不公平;

    “弗兰!”他叫道。“弗兰,下来,到这里来!你听不见我的声音吗?”堵在嘴里的东西像海绵一样把他的话吸掉了.

    底层的过道里,电话铃突然嘀铃铃响了起来,就在他与她的中间.他以前从没听见过这么美妙的声音。“谢天谢地!”他喜极而泣,两只眼睛上都挂着一滴眼泪。一定是那个人.这会使她下来的。

    接着恐惧又袭上心头。假如电话只是要告诉她,他不来了呢?或者,更糟的是,假如是要她出去,在外面什么地方跟他见面呢?又一次将他一个人留在了下面,对面就是那可怕的滴答一滴答的声音。就算小孩被一个人留在黑暗里,父母亲关掉灯,让他去受妖魔鬼怪的摆布,也不会比这个成年人想到她要外出,将他留在这里时更加害怕。

    电话铃持续了一会儿,接着他听见她迅速下楼去接电话。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可以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廉价的薄木板房。

    “喂?对,戴夫。我刚回来.”

    接著“哦,戴夫,我心里烦透了。我楼上的写字桌抽斗里本来有十七块钱,现在不见了,保尔给我的手表也不见了。别的什么都没少,但是我觉得我外出时有人闯了进来,抢劫了我们.”

    斯塔普在下面高兴得几乎要滚起来。她知道他们被抢劫了!现在她要报警了!警察肯定会搜查整所房子。他们肯定会下来搜查并发现他!

    那个跟她通话的人肯定在何她是不是能够肯定。“嗯,我再看看,但我知道东西不见了。我知道我将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可是现在不见了。保尔会发火的。”

    不,保尔不会发火的;只要她到地下室里来,将他救出去,不管她做了什么,他都会原谅她,就连他辛苦挣来的钱被窃走这样深重的罪孽也可以宽恕的。

    然后她说:“不,我还没报案。我想我应该报案,但我不喜欢这个想法——是为你着想,你知道.我要打电话到店里去叫保尔.有可能是他今天早晨离家时将钱和手表拿走了.我记得昨天晚上告诉过他,手表走时不准;他也许想看一看。嗯,好了,戴夫,那就来吧,”

    那么说他要来了,斯塔普不会孤零零被留在这里了;一阵宽慰的热乎乎的气息吐到了堵在腭背上的那块浸湿了的东西上。

    她挂断电话后,出现片刻的寂静。接着他听到她报出他店里的电话号码“特里维利安4512,”等着接线员把电话接过去,当然对方没有接电话。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接线员最后肯定告诉了她,这个号码没人接.“嗯,继续摇,”他听见她说“那是我丈夫的店,这个时候他总是在那里的.”

    他在可怕的寂静中叫道:“我就在这里,在你的脚下!别浪费时间!看在上帝的份上,从电话机旁过来,下到这里来!”

    最后,当接线员第二次告诉她电话没人接时,她把电话挂上了。就连那空洞的挂电话的声音也传到了他的耳里.哦,所有的声音都传到他耳里——就是没人来救他。这样的折磨就连宗教法庭庭长也要妒忌。

    他听见她的脚步离开了电话机。她会不会因为他不在店里而猜到出了什么事情呢?她会不会到这下面来看看呢?(哦!人家所说的这个女人的相好在哪里呀?!)不,她怎么可能下来呢。在她的脑子里,他们家的地下室跟他不在店里这个事实之间怎么会有联系呢?到目前为止,他不在店里这个事实极有可能还没引起她的警觉。如果是在晚上就好了;可是在白天这个时候——他有可能比平时晚出去吃午饭,他也许外出办什么事去了。

    他听见她又上了接,也许又去找那丢失的钱和手表了。他失望地啜泣起来.只要她等在楼上,那么他与她之间就如同相隔千里,而不是一上一下地成一垂直线。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现在已经是二点二十一分了。还剩下三十九分钟.时间滴答滴答地随着落在锈铁皮顶上的大量的热带雨点而流逝。

    他不断地挣扎着,从把他紧紧绑住的管子旁挪开,然后又精疲力竭地四脚朝天倒下,休息一会儿,接着再挣扎,再用力。一而再,再而三,很有节奏,就像闹钟的滴答声一样,只是间隔更大。绳子怎么会绑得那么牢固呢?每摔一次,力气就小一分,就比上一次更奈何它们不得。因为他毕竟不是一小股的大麻纤维,他是一层一层的薄皮,被一层一层地磨破,灼烧般的疼痛,最后出了血。

    门铃剧烈地响起来。那个男人来了。通过电话后不到十分钟他就来了。斯塔普有了新的希望,胸口起伏不停。现在他的机会又大增。屋子里有了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他的机会也就多了一倍。四只耳朵而不是两只耳朵听他可能发出的声响。他必须,他必须想个办法弄出声响。他向站在门口等待获准入内的那个陌生人祝福.为这个第三者或不管他是什么人而感谢上帝,为他们的幽会而感谢上帝。如果他们需要的话,他愿意为他们祝福,把他世俗的财产全部给他们;只要他们找到他,救出他,他愿给他们一切,一切。

    她第二次迅速下楼,她的脚步声匆匆响过门厅。前门打开了。“暧,戴夫,”她说,他清晰地听到了接吻的声音。这种响亮的、不害臊的亲吻声证明的是一种亲呢而不是私通。

    一个男人的深沉而洪亮的声音问道:“哎,东西找到了没有?”

    “没有,我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他听见她说。“跟你通过话后,我试着打电话找保尔,他出去吃午饭了。”

    “嗯,你手指头都没抬一下,不可能让十七块钱自动走出门去的。”

    为了十七块钱,他们就站在那里消耗他的生命——也消耗他们自己的生命,为了那件事,这两个傻瓜!

    “我想,他们会以为是我干的,”他听见那人带着伤心的口气说。

    “别说这种话,”她责备道。“到厨房里来,我给你煮一杯咖啡。”

    她的快速、清脆的脚步声在前,他的沉重、迟缓的脚步声在后。接着传来两张椅子被拉出来的声音,那个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她的脚步声忙碌地来来回回又响了一会儿,距离很短,就在炉灶和桌子之间。

    他们要干什么,坐在那里度过仅剩的半个小时?他就不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听见吗?他试着清嗓子,咳嗽。嗓子疼得厉害,由于长时间的用力,嗓子都擦破了。但是那块堵在嘴里的东西甚至把咳嗽都压抑住,使它变成模模糊糊的呜呜声.

    三点差二十六分。现在剩下的时间只能以分计算,以分计算了;甚至还不满半个小时.

    她的脚步终于停下了,一只椅子被轻轻地移动,她来到他的身边,在桌旁坐下。炉灶周围铺着亚麻油毡,能使声音减轻,但是房间中央放桌子的地方是普通的松木地板.东西从那上面经过就像从水晶上经过一样,声音清脆可闻。

    他听见她说“你是否认为我们应该将我们的事告诉保尔呀?”

    那人一时间没有回答。也许他在舀糖,或者在思考她所说的话。最后他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保尔可不是个小心眼儿,”她说“他十分公正,心胸宽阔。”

    尽管正在极度痛苦之中,斯塔普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不像是她的口气。倒不是说她讲他的好话,而是她居然能这么平静、超然地跟他讨论这样的话题。她一向都显得那么得体,略显拘谨。这表明她相当老于世故,完全出乎他对她的了解。

    那个人对于向斯塔普吐露他们的秘密一事显然迟疑不决,至少他没再说什么。她继续说下去,好像是为了让他信服;“保尔那边你不用担心,戴夫,我太了解他了。你不觉得,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吗?我们主动找他说明你的事,比等到他发现我们要好.我们不解释的话,他很可能整个地想到别的方面去,把它闷在心里,用它来为难我。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帮你找到一个带家具的房间,却对他说我去看电影了,他当时就不相信我。每天晚上他回家来我都非常紧张.心烦意乱,奇怪的是他到现在也没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这么心虚,就像——就像我是个不贞的妻子似的。”她尴尬地笑起来,好像因为打了这么个比喻而向他道歉。

    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你压根儿没向他提起过我吗?”

    “你是说一开始的时候?哦,我对他说你遇到过一两件麻烦的事,但是,我像个傻瓜似的,让他以为我与你失去了联系,再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

    咦,这不是她提起过的她的哥哥的情况吗!

    那个人跟她一起坐在那里,证实她的话正与涌到他脑子里的思绪是一致的。“我知道你挺难的,妹妹。本来你的婚事很幸福,一切都顺利。我没有权力来干扰你。没有人会为一个囚徒、一个逃犯哥哥感到自豪——”

    “戴夫,”他听见她说,通过地板,甚至可以听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认真劲儿,斯塔普几乎能看见她隔着桌子伸过手去,安抚地搁在他的手上“我愿意为你做一切,现在你应该知道了。环境与你作对,仅此而已。你做了你不该做的事,但是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我想我应该回去将徒刑服完。但是要七年哪,弗兰,一个男人一生中的七年——”

    “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活——”

    难道他们就这么一直谈他的生活吗?三点还缺十九分。还剩一刻钟加四分钟!

    “在你做任何事之前,让我们先到城里去找保尔,听听他怎么说。”一张椅子被她往后拖了一下,然后又是另外一张。他听见碟盘碰撞声,好像它们全都被归成了一堆。“我回来后再收拾,”她说。

    他们又要离开了吗?他们要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离爆炸只剩下几分钟?

    现在,他们的脚步声已进了门厅,迟疑地停了一会儿。“我不想在大白天里让人看见你和我一起在街上走动,你知道,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让他到这里来呢?”

    对,对,斯塔普呜咽道,跟我待在一起!留下来!

    “我不怕,”她勇敢地说。“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要他丢下他的工作,在电话里也没法跟他说。等一下,我要戴上我的帽子!”她的脚步声与他的脚步声分开了一会儿,又与它们会合了。

    痛苦之中,斯塔普只想到一件事情可以做。拼命地用头撞那根他被绑在上面的管子。

    眼前升起一股蓝色的火苗。他肯定撞到了被那两个窃贼打出来的伤痕。他疼得难以忍受,知道自己无法再撞了。但是他们一定听到了什么声音,某种沉闷的撞击声或震动声肯定顺着管子传了上去。他听见她停了一会儿,说“什么声音?”

    那个人比她还迟钝,英知莫觉地几乎要害死他“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

    她信了他的话,又走动起来,走到门厅的壁橱前去拿外衣。然后她的脚步声又一路响回来,穿过餐室到了厨房。“等一下,我得去看看后门关紧了没有.亡羊补牢么!”

    她最后一次穿过屋子,传来了前门的开门声,她走出门去,那个男人也走出去,门关上了,他们走了。门外空地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汽车发动声。

    现在,他第二次被单独留下来,去面对他自作自受的命运,回想起来,与这一次相比,第一次好像是天堂,因为那时候他有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消磨,他的时间十分富有。而现在,他只有十五分钟时间,可怜巴巴的一刻钟。

    再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他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即使他想挣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火焰好像在懒懒地舔着他的手腕和脚踝。

    现在他发现了一个减轻痛苦的方法,剩下的唯—一个方法。他低垂着眼睛,假装指针比原先移动得要慢,这样总比老盯着它们看要好,至少减轻了一点恐怖感。滴答声他躲不掉。当然,每隔一会儿他总要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调整自己的估计,这时候总会产生一阵新的痛苦,但是在这之间,总还可以好受一点地说:“从上次看过到现在用快了半分钟。”然后他就尽可能长时间地将眼睛垂下,但是当他实在忍不住时,他又会抬起眼睛,看看他估计得对不对,这次快了两分钟。然后他发了一次歇斯底里,他吁求上帝、甚至他早已去世的母亲来救他,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然后他又会在某种程度上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自我欺骗。“从上次看过到现在只走去三十秒。现在大概过去了一分钟”(但真是这样吗?但真是这样吗?)就这样,慢慢地达到又一个恐怖的高潮和崩溃的深渊。

    接着,突然之间,外面的世界又闯入进来,他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那个世界好像那么久远,那么不真实,似乎他已死去。门铃响了。

    起先他对这铃声不抱什么希望。也许是哪个上门兜售的小贩——不,声音太咄咄逼人,不会是小贩在按铃。听那铃声,好像进这屋子是他的权力,而不是一种恩惠。铃声又响了。不管按铃的人是谁,一定因为等了这么长时间而火气十足。铃声响了第三遍,这次可真像是汽笛声,持续了差不多半分钟。那人肯定是一直将手按在门铃的按钮上。接着,铃声终于停下之后,一个人的声音大叫起来:“屋子里有人吗?煤气公司的!”突然,斯塔普浑身抖起来,焦虑之中几乎发出了高兴的嘶声。

    从一大清早到深更半夜的家庭日常事务中,只有这样的召唤、这样的插曲,才有可能将人带到地下室里来!煤气表就挂在墙上,在梯子旁边,注视着他!她的哥哥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离开了家!没有人放那个人进来。

    传来了水泥人行道上一双脚在不耐烦地移动着的声音。那个人一定走出了门廊,跑远一点抬头看看二楼的窗子。在一个瞬间,由于那个人在人行道的上街沿和下街沿擦手跺脚,斯塔普确切地瞥见了他站在靠近地面上积满污垢的气窗旁(目光就是通过它透进地下室里)的那双脚的小腿的影子。他要想得救,就得希望那个人蹲下来,通过气窗朝里望,他就会看见他被绑在那下面。其余的事就简单了!

    他为什么不蹲下来呢?为什么不呢?但是,很显然,他没有料到地下室里会有人,他不停地按门铃,却没有人来开门。那双逗弄人的穿长裤的脚又走出了他的视线之外,气窗前空无一物。一滴唾沫渗过堵在斯塔普张大的嘴里的抹布,流过了他那默默地颤动的下嘴唇。

    煤气检查员又接了一次门铃,与其说是还存在着被放进屋子的期望,倒不如说是发泄一下吃了闭门羹时的失望情绪。他短促地按了无数次,像拍电报似的,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然后他厌恶地大声叫唤,显然是在提醒待在路边卡车里的没露面的助手“要他们待在家里的时候,家里总是没人!”水泥地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离开了屋子。接着响起一辆轻型卡车模糊不清的马达发动声,汽车开走了。

    斯塔普死去了一点儿。不是比喻,而是真的。他的双臂齐肘处,双脚到膝盖处都麻木了,他的心跳得好像也慢了,他连十十足足地吸一口气也感到了困难;更多的唾沫流出来,流到了下巴上,他的脑袋向前耷拉,死气沉沉地在胸前搁上一会儿。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过了一会儿,这钟声使他清醒过来,好像这是一件有用的东西,嗅盐或者阿摩尼亚,而不是恶毒的东西。

    他注意到他的思想开起了小差。还不是十分厉害,但每隔一会儿他总会产生奇怪的幻觉。有一回他以为他的脸是钟面,而他一直盯着看的对面那个东西则是他的脸。连着两根指针的中心轴成了他的鼻子,靠近顶部的10和2成了他的眼睛,他有一把红色的铁皮胡须,一头的头发,头顶上一只小圆铃充当帽子。“嘿,我看上去挺怪的,”他昏昏沉沉地呜咽道。他看见自己扯着脸上的肌肉,好像试图让钩在上面的两根指针停下来,别再继续向前走,杀死对面的那个人,那刺耳的响声是他的呼吸:滴答,滴答。

    然后他又将这怪诞的念头驱走,他发现那只是又一个逃避手段。既然他无法控制那里的闹钟,他就想办法将它变成别的东西。另一个古怪的念头是,他受的这番折磨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因为他要那样对付弗兰,将他牢牢地绑在那里的,不是毫无生命的绳子,而是某种积极的惩罚的力量,如果他表示忏悔,悔悟到适当的程度,他就能自动从它手里获得解救。于是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那被堵住的喉咙里默默地哀鸣“对不起,我再也不干了。这次就饶了我吧,我吸取教训了,我再也不干了。”

    外面的世界又回来了。这回是电话铃。肯定是弗兰和她哥哥,想看看他们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回来了。他们发现店门关着,肯定在店外等了一会儿,后来见他还没回来,不知该怎么办。现在他们从那里的一个电话亭打电话回家,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所以回了家。如果没有人接电话,那肯定是告诉他们,出事了。他们现在会不会回来,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但是,如果他不接电话,他们凭什么就一定以为他是在家里呢?他们怎么会想到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是在地下室里呢?他们会在店外再兜上一会儿,等他回去,直到时间过去,等到弗兰真的焦急起来,也许他们会去报警。(但是那样的话得需要几个小时,那还有什么用呢?)他们会找遍各处。就是不到这里来找。当报告一个人失踪的时候,最后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这个人自己的家。

    电话铃终于停了,余音在毫无生命的空气中持续了很久才停止,像一块鹅卵石扔进死水池,向外荡起一层层涟漪一样,它持续地发出嗡嗡的声音,直到完全消失,沉寂又苏醒了过来。

    这会儿,她应该出了投币电话亭或她在那里打电话来的不管什么地方.回到她哥哥等她的地方,向他报告“他也没回家。”又加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评论“你说怪不怪?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然后,他们又会回去,等在锁着的店铺外面,优闲,安心,毫无危险。时而她会不太耐烦地躲跺脚,一边闲聊一边看着马路两头。

    现在,到了三点钟,他们这两个将成为不定期领取救济金的人会猝然停下,彼此说道“什么声音?”弗兰会加上一句“听上去像是我们家里那里传来的。”对他的去世,他们充其量也就说上这么一句话。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三点还缺九分。哦,九是个多可爱的数字啊。让它永远是九吧,不要八或七,永远都是九。让时间停住,这样,尽管周围的时间都静止,腐朽了,他总算还可以呼吸。但是不行,已经是八了,指针已经将两个黑色刻度之间的白色空档连结起来。哦,八是一个多么珍贵的数字啊,这么圆,这么对称。让它永远是八吧——

    外面的空地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厉声呵斥:“你当心点,博比,你已经打碎了一扇窗子!”她站得较远,但是清脆专横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斯塔普看见一只球的模糊的影子打在地下室的气窗上,他正抬头看着它,因为那个女人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那一定是只网球,但是眨眼间,只见那结实的玻璃上一片黑色,原来那只球像一枚炮弹似的射了上来;它好像腾空悬在了那里,粘在了玻璃上,然后又落到了地上。如果那是普通玻璃的话,球说不定就砸碎了它,但是铁丝网保护住了它.

    孩子走到气窗前捡球。孩子这么小,斯塔普就着窗玻璃的高度可以看见他的全身,只有头被隔掉了。他弯下腰来捡球,然后他的头也进入了斯塔普的视线。小孩的头上满是金色的短卷发。他侧对着斯塔普,朝下看看球。自从被关进地下室后,斯塔普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的睑。孩子看上去就像是天使。但他是一个漫不经心的、麻木不仁的天使。

    他仍然弯腰向前,快要碰到了地面。除了那只球外,他还看见了别的东西,一块石头或别的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他将那东西也捡起来,看着它,仍然低头弯腰,然后,终于漫不经心地将它向后一扔,不管它是什么东西。

    这会儿,那女人的声音更近了,她一定是在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来回走着。“博比,别那样扔东西,你会砸到人的!”

    如果他只要将头转到这边来,他就会正好看到里面,可以看见斯塔普。玻璃还没脏到看不见人的程度。斯塔普开始左右猛烈的摇脑袋,希望剧烈的动作会引起孩子的注意,吸引他的目光。就算没有这个动作,他也会,或者他本能的好奇心也会促使他朝里看。突然,他的头转过来,透过气窗径直朝里看。起先什么也没看见,斯塔普从孩子眼睛里茫然的神色可以看出来。

    斯塔普越来越快地摇着脑袋。孩子举起一只肉嘟嘟的、爱乱动的小手,在玻璃上刮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朝里面张望。现在他能看见他了,肯定能看见了!一时间他仍没看见。这里肯定比外面暗得多,阳光被他挡住了。

    女人的厉声呵斥也传来了;“博比,你在那里干什么?”

    接着,突然间,孩子看见了他.他的那双眸子朝上抬了一会儿,随后径直盯住了他。兴趣代替了茫然。孩子是不怕陌生的——一个男人被绑在地下室离并不比其他任何事情使孩子觉得陌生,任何事情都引起好奇,招致评论,需要解释。孩子会不会对她说什么呢?他能说话嘛?以他的年纪应该可以说了;她,孩子的母亲,正在不停地对他说话“博比,离开哪里!”

    “妈咪,瞧!”他欢快地说。

    斯塔普没法再清晰地看见他,他把头摇地太快了。他觉得头晕目眩,就像人们刚从旋转木马上下来时那样,气窗和那个孩子不停地在他面前成半圆形旋转,先是往这边转得太远,又是往那边转得太远。

    但是那孩子是不是明白,他是不是明白他摇头的意思是要人家去救他?就算手腕上和脚腕上的绳索不足以表示这一点,扎在嘴上的带子说明不了这一点,他一定知道,当一个人那样扭动身体的时候,他是要人家来放开他。哦,天哪,他要是年龄再大两岁就好了,最多再大三岁,这年头,一个八岁的孩子就会懂事情,向人们报警。

    “博比,你还不过来?我等着呢!”

    只要他能吸引孩子的注意力,让他待在这里,不听他妈妈的呼唤,那她肯定会来拉他,怒冲冲地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使他痴呆呆地待在那里。

    他带着绝望,滑稽地向孩子转动眼睛,闭上眼睛,一会儿又拼命地眨动眼睛。最后,那孩子地脸上出现了一种淘气的笑容;尽管他这么幼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身体伤残或假设的身体伤残是件有趣的事。

    突然,从气窗右上角有一个大人的手伸下来,抓住了孩子的手腕,把他的胳膊往上一拎,地下室里的斯塔普就看不见他了。“妈咪,瞧!”他又说道,用另一只手指着气窗。“一个怪人,被绑着。”

    大人的声音,有理智,合逻辑,不动感情地——对一个孩子的无伤大雅的小谎言和幻觉不当回事——回答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妈咪可不能像你那样朝人家的屋子里张望。”

    孩子的胳肢窝那儿被抓着,站得直直的,脑袋消失在气窗上方。他的身子一转,也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只在一瞬间看见了孩子双膝后面的凹陷处,接着,他的身影在气窗玻璃上消失,他走了。只有他在那土面刮出的一片干净的地方还留在那儿,嘲笑着他的受苦受难。

    活下去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现在,他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但是没多久他又开始爬出了绝望的深渊,一次比一次爬得慢,像一只被沙子埋了一层又一层的不屈不饶的昆虫,每一次都想方设法地掘个洞钻出来。

    他最后一次将头从气窗那里转开,转向了闹钟。当那孩子在窗前时,他一次也没敢朝闹钟看上一眼。现在,让他惊慌的是,指针已经指向了三点缺三分。作为他的希望的打洞的昆虫遭到了一个新的、致命的打击,就像是被一个在海滩边闲逛的残酷的懒汉踩死了那样。

    他再也无法感觉,惊慌也好,希望也罢,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全身麻木,唯一还保持一丝清醒的是他的脑子。等时间一到,爆炸所能消灭的也只是脑子了。这就像借助奴佛卡因拔牙齿一样。现在他剩下的就只有预兆这一根颤动的神经了;它周围的组织都已冻结。所以,对死亡的延期的预知本身就是死亡的一帖麻醉剂。

    现在,就连在让闹钟停下之前先试图将他放开也来不及了。如果这时候有人下来,拿着割断绑着他的绳子的尖刀,那么他正好来得及扑想闹钟,把它向后拨。现在——现在就连这么做也来不及了,做一切都来不及了,唯有等死。

    随着指针慢慢的指向十二那个刻度,他在喉咙深处发出动物搬的吼叫。像一条狗在啃骨头时喉咙口发出的那种声音,只是堵在嘴巴里的东西不让这种声音完全发出来。他害怕地将眼睛周围的肉皱了起来,把它们皱起一条条细缝——好象闭上眼睛就能挡住、减轻即将到来的可怕的力量似的!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辨清那是什么东西——似乎由于厄运的阻挡而顺着昏暗的长廊退却。他一直不知道他内心有那些用以躲避的方便的长廊,它们的保护性的转角和角度拉开他与威胁之间的距离。哦,聪明的心灵的建筑师,哦,大慈大悲的蓝图,让太平门近在眼前。这某种东西,是他然而又不是他,向太平门冲击,向避难所、安全区冲击,向等待在那里的光明、阳光、笑声冲击。

    闹钟的指针停在了那里,成一个完全的直角,这是必然的结果,生存只剩下以秒计算的转瞬即逝的滴答几下了。现在指针不再笔直,但是他不知道,他已经像死过去一样。指针与十二刻度之间的白色又出现了,现在白色落在了指针的后面。三点已过了一分。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大笑。

    他们把塞在他嘴里的那块湿漉漉的、带血的东西拉了出来,一阵声音也随之爆发出来,好象他们用吸入法或渗透法将笑声也拉了出来。

    “不,暂时别将他身上的绳子解掉!”穿白外衣的人厉声警告警察。“等着让他们先将紧身衣拿来,否则你们会忙不过来的。”

    弗兰双手捂住耳朵,含泪说道“你们就不能别让他那么大笑吗?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啦。他为什么那么笑个不停呢?”

    “他发疯了,太太。”实习医生耐心地解释道。

    闹钟显示已经是七点零五分了。“这只盒子里是什么呀?”警察问道,随意地踢了它一脚。它带着闹钟轻轻地顺着墙向前滑动了一段距离。

    “没什么,”斯塔普的妻子在她的啜泣和他的大笑声中回答说。“只是一只空盒子。本来放了一些肥料,但我将肥料用在了花上——我在屋后种着花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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