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如星而降
我常常感到布莱克自然流露出的构思非常奇特,但同时又有一种与之不相矛盾的亲切感。我有时拿自己和儿子之间的生活琐事与布莱克的思想相对照,在形式上有许多相同之处,其中之一体现在弥尔顿伟大事业的出发点上。预言诗弥尔顿中已仙逝的诗人弥尔顿降临到堕落的世界上,经历艰苦修行,从而实现拯救妻子、女儿及所有的人类的伟大事业。
“人在做梦的时候,不会想到肉体在睡眠否则,他就是醒了——觉得似乎跳进自己影子里似的”从这句诗开始,第一次谈到弥尔顿来到世上。弥尔顿的灵魂进入现实世界中布莱克的肉体里,两者合为一体,历尽千辛万苦,布莱克首先吟到,灵魂像火焰一样到来。今年春天,我在汉堡开始重读布莱克全集,终于明白了在平装本的封皮上,即弥尔顿第三十号插图上所画着的快要倒下去的男人和他脚下的流星的含义。
“接下来,我开始看到弥尔顿的灵魂像星星一样,从天上直落下来;像燕子或者雨燕一样,倏地落到我的跗骨处,然后从那里钻进去可是从我的左脚涌荡出乌云,笼罩了欧洲。”
我不由得拿弥尔顿的灵魂从跗骨进入布莱克肉体的这种构思和儿子对我脚的偏爱——至少是不同寻常的关心,加以比较。因为当义幺发觉和爸爸的关系不融洽时,总是想通过我的脚努力恢复沟通。
弥尔顿的灵魂像星星一样落下来,接近布莱克,又从跗骨进入布莱克的内心。同样,义幺想通过我的脚与我进行沟通。我苦于每天开始发作的痛风,也许这就是我和年幼的儿子的力量对比好像发生逆转的原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对义幺来说,我想把脚归结为形成痛风的根源。
可是,我果真能准确地感受到义幺的内心活动吗?我站在他旁边,能给他的内心活动下一个定义吗?我和义幺之间产生了隔阂。对义幺来说,他不愿意看我的脸,特别是直视我的眼睛。为了摆脱窘境,义幺尽量侧着脸,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脸似的。看来,这很让义幺生气。他没有勇气试图对他所看到的父亲的“中心”进行正面突破,甚至头脑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这种念头。相反,义幺想要从爸爸的脚入手,从人体边缘部分的脚入手达到与我的沟通。人伸开脚平躺的时候,脚似乎被其拥有者——躯体抛弃了。头、脸、胸等这些部分好像构成人体的中心部分,直接与人的感觉相连,与此相反,脚却在远处,感觉不能迅速到达。正因为如此,脚反应迟钝是显而易见的。从外观看,脚是独立的可供把玩的东西。于是,义幺就缠住具有这种特征的脚。然而,脚毕竟是连着爸爸的内心,所以,通过触摸脚,便可以达到和爸爸——脚的主人之间的沟通
人类文化学者y先生曾经在国际范围内提出过“中心”和“边缘”的理论,作为我的朋友,他也是一位跟义幺保持亲近感情的人。义幺也敏感地察觉到这些。像上面提到的那样,y先生的理论能适用于我和义幺的关系,这是一个愉快的发现。由此,我想通过“边缘”——脚,更进一步丰富跟义幺沟通的含义,总结出儿子的思维方式的普遍性问题。一旦这么想,接下来就要面对想象力这个问题。很明显,这也是和布莱克有关的问题。接下来,我将要阐述这一主题。首先,我想回顾一下自己曾经描写儿子的旧作和我理解布莱克思想的过程。
刚刚步入青年时代,我偶然被布莱克的长诗四个动物中的几行诗深深地打动。不管是在学生时代,还是毕业以后,我都不知道那几行诗就是布莱克写的,只是从布莱克的短诗里挑出具有强烈感召力的诗句,并以此为中心,写出了小说。在没有全面读过布莱克的情况下,可以说我是恣意地把其中的一篇作品——或者是一部分引入小说里。现在回过头来,发现有些地方应该说是错误的理解而又错误地引用了。即便是现在,我也是作为外行的自学者,走进预言诗错综复杂的象征之林,甚至还会犯新的错误。当然,在重读布莱克的时候,每次明白那些曾深深打动我、被我理解错误的地方,我就会对当时的自己有新的认识。现在,我感觉自己是一位毕生都在读布莱克作品的诗人。也许由布莱克联想到自己死前的情形。
我重读自己小说中引用的布莱克的诗句,认识到翻译上的错误,并因此而又一次被打动,这使我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想象力的作用,正是自己作品中的布莱克使我产生把年轻时代的我和现在的我进行比较的想法。
我第一次在小说中引用布莱克是在先天残疾的义幺出生之后不久,实际上个人的体验是基于自己的体验而创作的。我从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即地狱的格言中引入原文“soonermurderaninfantinit’scradlethannurseunacteddesires”引文最后没有打标点,让人觉的后面好像省略了一段似的,因为我想说明我没有直接读过天堂与地狱的婚姻。而且,我还在文中写道,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所译,试图推卸责任,同时又译得适用于自己的小说“还是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好,与其培养不切实际的欲望来”现在,我全面地重读布莱克,发现不切实际的欲望是布莱克极力反对的人类应有状态,所以这句话的重心在后一半,很显然,布莱克强烈呼吁:与其培养不切实际的欲望,还不如把婴儿杀死在摇篮里。这的确是我的误译,可是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明白是为了自己小说中主题的成立,通过文中的女性适当地歪曲翻译布莱克的诗呢?还是因为受残疾儿出生的体验所影响自然而然读成那样的呢?
因残疾儿的出生而受到打击的男青年做出了逆天之事,作品中的女性给予他包括性欲方面无私宽厚的鼓励。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之后,布莱克在自由之歌最后的赞美诗中写到“淫荡苍白的宗教,怀有欲望却不实行的人,不要再叫她处女了”与此相反,我创造了一个过着开放生活的姑娘形象。同时,我把这节诗和我引用的“欲望”一词联系起来,没想过布莱克本人的“欲望”观,而且也可能是按个人的体验中所翻译的那样,理解地狱的格言。可是,如果没有这种错误的理解的话,我可能会失掉创作个人的体验的动机。奇妙的是到了现在,我认为正是由于这种误解,才把我造就成一名作家。
义幺五、六岁时,我把他放到自行车前面的椅子上,每天带他到中华烧麦馆去。我写了一个以布莱克的诗为基调的中篇爸爸,你要去哪里?。从下面的这段对话中,我开始在小说里把儿子的名字叫作义幺。
“风吹着他那因吃热汤面而涨红了的脸,我蹬着自行车回家,反复问他:
——义幺,热汤面和百事可乐好吃吗?
——义幺,热汤面和百事可乐好吃。儿子这么一答,我就为感到现在我们父子之间已经达到充分的沟通而满足。”在这部小说里,年轻的我和小说中的我是一位想写父亲传记的作家。“我”决定采用录音的方式打草稿。其中引用了布莱克的诗。
“father!father!whereareyougoing?odonotwalksofastaspeak,father,speaktoyourlittel波yorelseishallbelost.爸爸!爸爸!你要去哪里?啊,请不要走得那么快。请开口对我说话,爸爸,要不我就成迷路的孩子了”我译的这首诗就是众所周知的天真之歌中的一节。
另外,我还从皮克林手稿的理想之国中引用了最后一节。“father,ofather!whatdowehereinthislandofunbelief&fear?thelandofdreamsisbetterfar,波vethelight,ofthemorningstar.爸爸,啊,爸爸!我们在这干什么呢?在这恐怖而又没有信仰的土地上?理想之国那么遥远,在晨星的光辉里。”我这么译布莱克之后,将草稿录进录音机里,可以说在诗中“我”采用了与原诗同样的文体。“爸爸,啊,爸爸,我们在这干什么呢?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在这里做什么?在这恐怖而又没有信仰的土地上,深夜里,吃着朝鲜料理——抹了辣椒的猪蹄,喝着威士忌,录音机就像能给你送来消息的机器,你认真地面对着它,在诉说什么?理想之国那么遥远,在晨星的光辉里?”
现在我读自己30岁时写的这个中篇,再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文中的“我”和布莱克诗中所描写的孩子一样。“我”是义幺的爸爸,而他是一个孩子,我和义幺一起,像雏鸟一样,肩并肩地啼鸣,呼唤着失去的父亲。
不但在小说中,而且在评论里——我在自己的引文中写上引用布莱克这样的结构——有些东西是建立在布莱克的思想之上的。的确可以说是没有生活经验而成为作家的人迫不得已的探索。早期我就开始研究想象力,不但把它置于小说语言作用的中心地位,而且还把它引进观察现状的动机、手法中。
因此,我必须学习前辈们的想象力理论。从萨特开始,经过了几个过程,我发现了加斯顿巴彻勒德的想象力论,我在写小说的方法时,我从字佐见英治译的天空与梦想中引用下面一段:
“现在,人们还是认为想象力是构成表象的能力。然而,不必说想象力是歪曲由知觉提供的表象的能力。特别是想象力和把我们从基本的表象中解放出来,是改变表象的能力。如果没有表象的变化,没有意想不到的表象的结合,就没有想象力,就没有想象行为。如果不让你考虑眼前有或眼前没有的表象,如果不认定大量的表象出现或消失,或表象的爆发,就没有想象力。存在知觉,也存在某种知觉的回忆,熟悉的记忆、色彩和形体的习惯。对于想象力imagination这个词,不是表象image,而是想象的事物imaginatire这个词。某个表象的价值可以由所想象的事物光晕的范围来衡量。借助于想象到的事物,想象力本来就是敞开的、易失的事物。在人们的印象里,想象力是将要得到的经验,而且只是新的经验。跟其他一切能力想比,想象力最能代表人的心理现象。像布莱克明确说出的那样‘想象力不是状态,而是人的存在’”我第一次读巴彻勒德这段话的时候,我就不想读布莱克的引文了。在布莱克的神话世界里,不知道想象力这个词有多么重要,我曾经长时间分析过想象力这个问题,甚至傲慢地认为不必通过布莱克就可以直接领会巴彻勒德的思想。可是今年春天,我系统、集中地读了布莱克之后,发现扎根于我内心深处的想象力imagination这个词被彻底的重洗了一遍。
巴彻勒德引用的话,在最初提到的弥尔顿里就有。因为在文中分别用大写字母开头写的imagination,state,form这些词都含有布莱克特指的涵义,如果照这样理解,会给人留下神秘的或暧昧的印象。首先我想按自己的理解将它译成日语,从中可以具体、明确地理解布莱克的主要思想。
“那么,判断你自己吧,研究你永远的相貌吧什么是永远,什么是会变化的事物,什么是会灭亡的事物呢?想象力不是状态,而是人的存在爱情或恋情,离开想象力之后变成状态。记忆常常是状态,理性也是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要毁灭,然后又构成新的比例关系。一切能创造出来的东西都是能毁灭的,形式上没有差别,橡树被斧头砍倒,羊羔被刀子屠杀,然而这些形式永远存在。阿门,哈利路亚!”
从布莱克的原文中可能会很容易找出想象力这个词。“人类永存的肉体是想象力。也就是神,神是肉体,是耶稣,我们构成四肢。”“人类就是一切想象力。神是人,神在我们当中,我们在神当中。”“一切事物,都在人的想象力中。”布莱克认为神的实体是由想象力构成的。人类最终也是如此。人通过想象力变成神。当人类都变成一个神的肉体时,就从堕落的错误的今世中解放出来,达到这种状态的过程、手段就在想象力中,终于,所有的人类变成一个永存的肉体,即合成为神,这正是想象力的成就。
基于上述想象力的考虑,引用了上面一段。“想象力不是状态,而是人的存在。”不但可以认为人的最终理想是成为神,是由想象力合成的,而且还可认为把想象力看作实体,想象力是人的存在。另外,在错误的今世中人类的现有状态,面对最终的人类本质是所表现出来的形式这个词,或许能说明布莱克的难题
想象力就是人的存在,根据布莱克这一定义分析——我也必须要这么做——义幺的想象力是怎样活动的?这是一个大问题。实际上,为了找到问题的关键,我是绕了弯路谈到这里的。义幺,你有想象力吗?要是有的话,它是怎么活动的?在我痛苦的记忆中,曾屡次这样发问。我甚至觉得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用说是对义幺本人,就是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人生中最困难的问题。
我读着布莱克在最后的预言诗耶路撒冷中所描写的优美的语言,我当真能心平气和地承认我的儿子缺乏活在这个世界上本应具有的能力——想象力吗?“你心理拥抱着天空、大地和一切你所看到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在外表,然而却正是在内心,在你的想象力里。人类面临死亡的今世,只不过是它的影子。”
这十年来,义幺青春期的心里变化从外表上就能看出来。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实际上主要是由于音乐的作用。虽然这么说,可是紧接着,我必须得说:“我不能将由音乐引起的内心变化引向想象力的发生和展开上去。”
在进入小学特殊年级之前,义幺对鸟声的研究达到鼎盛时期。跟取义幺这个名时一样,在洪水冲击我的灵魂中,也是以儿子为原型创作人物,在这里我叫他迅儿。我是这样描写“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听各种鸟的声音,迅儿的生活就是这样构成的,声音是爸爸把许多唱片转录到磁带上的。鸟鸣最初也唤起幼儿自发的语言。在迅儿坐卧的简易床上,枕边的录音机在轻轻地放着野鸟的叫声。迅儿紧绷嘴唇,张开一条窄缝,能发出比录音机更细腻的声音。
——这是黑斑鸫呀或者
——这是树鹨呀,这是琉璃翁呀,这是仙台老黄莺呀就这样,这个反应迟钝的孩子至少能辨别50种野鸟的叫声,每次听到它们的声音时,迅儿都显得快乐同时有了旺盛的食欲。”
我发现义幺听野鸟鸣时所产生的心理变化,于是就想培养这幼芽,或许这也是白费劲。进入小学特殊年级之后,义幺在班里交了朋友,而且还将兴趣转移到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上,在此之前,一直保持着对鸟鸣的兴趣。对孩子来说,这种兴趣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例如,儿子听到由强逐渐变弱的“噼——”的鸟鸣时,就说:“这是红翡翠”一到这种时候,我就打开录音机,放出声音,让义幺来回答,因此我认为我们达到了沟通。尽管如此,可是,对义幺来说,这就是想象力的行为吗?
从磁带里发出的鸟鸣声中,义幺不会想到鸟的姿态。义幺的眼睛有残疾,只能靠三菱镜和凹凸镜的复杂组合来矫正。当时,义幺还没戴眼镜,但也不是不能识别鸟的姿态。于是,我就让儿子看录音机外壳上印的野鸟的照片,反复指给他看,这是蓝鹊,这是白头翁等等。可是义幺在听录音机放出的鸟鸣时,从没有想过要主动看鸟的照片。
归根结底,只不过是鸟的鸣叫这一信号让他想起鸟的名称,而不是鸟的姿态。相反,如果告诉义幺的名字,他是不会发出鸟的叫声的。应该说实际上,在磁带里放出的鸟鸣声和儿子嘟囔的鸟名之间,描绘着鸟的实际姿态的只不过是在旁边的我的想象。
通过跟残疾孩子交往,义幺所表现出的对人类创作的音乐比对鸟鸣更感兴趣,确实经历了一个过程。这对我们父子来说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觉得我无法向第三者充分地说出其中的含义。
经过很长时间,我和义幺之间形成了特殊的交流程序。外人肯定会感到奇妙,现在我试图说明一下,可一开始就好像丧失了信心。全部程序都是通过发声来进行的,所以妻子、义幺的弟妹天天听,已习惯了。程序有两种,都是从做游戏开始。第一个程序带有快乐的“认领”性质,而第二个程序却是暗含着“惩罚”或威吓,所以不太情愿写出来,可是回想七、八年前一个秋天的傍晚,受韩国一位文学家的委托,我要接待一位途经日本去纽约的韩国姑娘。我们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可是下一位约定来接她的人直到深夜还没来。虽然我知道那位旅日朝鲜人的名字,却没想过要知道他的地址,我无法将姑娘送到他家去。渐渐地我发现这位姑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义幺就做能想起来的游戏,终于让姑娘高兴起来。姑娘不会说日语,唱了几首朝鲜歌曲,义幺钢琴伴奏,做合奏游戏。在跟我谈话时和谈完话之后,姑娘显得很拘谨,一副冷峻的面孔,可不一会儿,就玩得入了迷。义幺很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乐器是小鼓,义幺给小鼓调好音,姑娘就打着朝鲜歌曲的节奏和义幺合奏起来。
姑娘去了美国之后,在儿子的音乐作品中,有几首朝鲜民谣和似乎是来源于朝鲜歌曲的曲调。其中有一首是他最喜欢弹奏的曲子,我在曲子的开头写了下面一句话。因为这首歌完全是歌谣的形式,所以后来在战后娱乐杂志上可以经常看到,填流行歌曲的歌词时,我想把词头前打的记号印下来。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我在第一次重复时填进歌词,可是不久,义幺就把歌词给忘了,我也忘了调子,结果只能唱出最后一段。这首歌作为我和义幺的“认领”标志发挥了作用。拉长第一个音节开始唱“我——什——么——都不需要,”到“因——为——有了义幺!”拉长音节一唱完,不管我在家中的哪个角落,义幺就会抓空儿适时地来到我面前,然后就跟相扑比赛替换选手时一样拍手确认,伸出手拍我一下,说“谢谢”!
可以说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开始时没抱任何目的。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我随意地唱着,不在我身边的义幺一听到我唱,就会来到我身边。
——谢谢!义幺使劲晃着身子回答,游戏就这样形成了。可是,回想起来,义幺平时呆在我身边——我工作的时候,他就钻在桌子底下,我外出的时候,他就竖着耳朵在门口等我——当然有时也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里打发时光。后来,我叫不动义幺时,作为叫他过来的手段,有时也唱这首歌——可并不总是这么做。
书房隔壁是义幺的卧室,妻子为义幺铺好床,等他上楼。可是义幺要么在听fm音乐连续广播,要么翻看相扑杂志,怎么叫也不从起居室出来。于是我就站在楼梯口上,唱:
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这种僵局马上就打破了,义幺大踏步跑上来,兴高采烈“啪”地拍我的手掌一下。——谢谢!然后顺利地钻进被窝里,过程就是这样。
这个程序效果很好,所以我离开家人在墨西哥生活的时候,竟然脱口而出: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然后捂住口。我一唱完,义幺也不管四分之一个地球周长的距离,利用所有的交通工具来找我。经过几个月的艰苦旅程,终于来到我面前,茫茫然极度疲劳的样子。“啪”地拍一下我的手,似乎在说——谢谢!
另一个程序就是从表面上也可明显地看出“惩罚”的意味。像前面提到过的那样,音乐对儿子产生强烈的诱惑,他响应意识对他的召唤,可另一方面,他又行动迟缓。不必说让他做什么,就是不让他做什么,他也厌烦似的磨磨蹭蹭,实在拿他没办法。看来他明白话里包含的命令含义,将之付诸行动需要花时间,可并不仅仅是这样。
所以,就跟每天早上妈妈让他洗脸、穿衣一样,他就是不动,我便对他数1,2,3,4过程就是这样,我数到6时,他才起来。
数数方法,是以做游戏的方式进行的。可是,过于轻松地数的话,数是数下去了,义幺慢吞吞地,显得被数数追得惊慌的样子,这时候虽然达到了预想的“惩罚”可是事态变得奇怪。比如数到12,13,14,15时,义幺还没按我说的做,我也从未打过他。可是数数声中流露出焦急,自然而然流露出吓唬义幺的语气。
如果义幺的睡眠时间不足的话,特别是在早晨有一、两分钟出现失明,我和妻子就猜想这是不是癫痫的症状呢?得必须让他八点半上床。可是义幺老是要听八点50分开始的nhk“名曲荟萃”虽然八点半之前就铺好了床,可是妈妈被福利学校里孩子的母亲们打来的电话缠住脱不开身,八点半都过了还没叫义幺到卧室去时,义幺就设法在起居室里多呆15、20分钟。睡前必须要服抗癫痫剂“飞弹融”于是他就慢悠悠地去厨房弄水,或者故意把睡衣的扣子扣错,然后又认真地重扣。妈妈在楼梯上喊了几声,即使义幺一时想上楼去,也只上到一半就返回,又去一趟厕所,回来时故意从电视机前走过。这时如果“名曲荟萃”开始的话,他就会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所以在节目开始之前,只能喊具有“惩罚”语气的1,2,3,4
有一个星期天,有三、四个跟义幺弟弟同一年级的学生来玩。他们身上都带有中产阶级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气质。他们发觉义幺跟他们不同,却不知何故。义幺很自然地避开他们。义幺不明白弟弟和朋友们因为什么事那么高兴,所以有些焦急,可是他没去跟他们玩游戏,而是呆在自己经常随便躺着的起居室角落里,认真看相扑杂志和巴赫作品集。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在书房做了点事,等我再下楼时,妻子和女儿正在准备点心,没注意到屋里发生了小变化。
义幺的弟弟和同学们占用屋里一半地盘架起了“梅尔克林”电动火车轨道。因为轨道已经旧了,连接处破损并且翘了起来,所以孩子们可能费了好大劲儿才连上。这时候,电动火车正拖着货车跑在椭圆形轨道上,可孩子们围着轨道,面带困惑。因为义幺叉开双腿毫无顾忌地扑嗵一声把大屁股坐在椭圆形轨道里,而且还像打牌似的,头往前伸,手举在空中,盯着变压器盒。朋友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奔跑的火车上。他们的身体只有义幺的三分之一大小,却也跟对峙似地往前伸着头,弟弟坐在变压器的另一面,正面对哥哥的压迫。如果可能的话,甚至会打破僵局,动手打架
我立刻明白了造成这种奇怪的僵持状态的原因。如果把变压器指针往增压方向一拨,火车就会加速,往减压方向一拨,就会减速,一直到速度为零,要是还把指针往下拨到s点的话,电流方向就会改变,火车就会反向跑起来。在把指针拨到s点的一瞬间,会发出吱的一声。对某种声音过于敏感的义幺好像忍受不了这种声音。所以我们就把跑得畅通的“梅尔克林”火车轨道暂时放进柜子里去了。可是今天,弟弟的朋友们在柜子里发现了“梅尔克林”央求弟弟给连接上,在火车还没有跑之前,义幺没想到听觉和变压器声音之间的关系。孩子们聚在一起高兴的氛围——刚才在书房,我都能听到他们的欢呼和笑声——“让火车快跑!”眼看就要到转换方向发出吱的声音的一瞬间,跟平时的动作完全不同,义幺敏捷地冲进去。然后坐在轨道中,盯着变压器喊,不许碰它。我对义幺喊,想去客厅里听新的格林古尔德吗?只要我把扩音器一拿去,那边的喇叭就能放音。可义幺还是盯着变压器不动,只抬了一下头马上又把视线转回到变压器上,雷打不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义幺最近刚刚养成的脾气。因为他无法控制这时候的自己,所以我已不再要求他说服自己别这样。我认为做也是白做。义幺像一座顽固而封闭的小山,坐在椭圆形轨道里,不知如何回答围在椭圆形四周的弟弟和朋友们的话。这时,坐在变压器对面跟义幺对峙的弟弟说:“爸爸,对他喊1,2,3,4”
可是,声音里已明显含有羞愧意味。还没等我说话,弟弟因对我喊了“惩罚”哥哥的话而面红耳赤。看得出,他在自责,内疚地环视一下大家后,独自站起来,退回到自己屋里。虽然比赛输了,弟弟的朋友们,却一点也没有责怪队友的意思,也没有舍不得好不容易连接起来的轨道火车,跟弟弟走了。
义幺还在盯着变压器,举起一只手跟像要抓跳起来的老鼠似的。只留下我和义幺在望着匀速奔跑的火车。我按做游戏的方式数1,2,3,4,现在,不仅仅是义幺,包括义幺的弟弟及家里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含有“惩罚”意思的命令。我觉得自己就像不通人情的暴君——虚伪地压制着弱智儿子的反抗。
如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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