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唐晓南把江北套牢。
唐晓南与江北的感情在电话里涨起来后,认真谈过几次婚姻问题。
江北说,我离婚,随时都有可能;至于我们,面都没见,事情怎么发展,谁又说得准呢?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终于到了北京,第一次和江北见面。
唐晓南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礼拜到达北京。她是故意的。江北因为老婆生意受挫,且孤立无援,在电话里向他哭诉了几回,便不得不飞过去履行抚慰的义务。唐晓南立马想到这对夫妻久别胜新婚的场景,很是生气。江北原计划在深圳呆一周,刚到深圳就接到唐晓南从北京打电话,说她明天就到北京,只等他一个晚上。
第二天,江北真的赶回来了。两人见面,彼此都很喜欢,若论嫁娶,也没有什么问题。唐晓南虽有些胜利的快慰,但身体却对江北产生了抗拒(她确信他身上带着他老婆的体温,尽管江北一再强调,他们是无性夫妻),并以这个为籍口,渐渐演变成一种坚决的态度。
一夜同床,平安无事,却把江北憋得两眼通红。唐晓南要把性爱留到结婚那天,想以这种方式来保留一点东西,免得未到结婚,江北就厌倦了她的身体,等于又被人白操了一把。唐晓南知道,很多婚姻让性爱毁了——已经提前感觉腻味,哪来结婚热情;很多性爱也让婚姻毁了——婚前没了解对方的身体,哪里知道性事和不和谐。对于唐晓南来说,她更害怕前者,因为她要的不是性爱,而是婚姻。见步行步,婚姻是一站,婚后又是另一站了。江北极力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说不做ài,不深入了解,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这古老的把戏?江北相信身体感觉。在围城多年,他深知性爱的重要性。于是,两人各持己见,磨了一夜,观点还是没有磨合。
天亮的时候,唐晓南认定,江北只是想和她做ài,并不打算娶她,他也只是一个需要打炮的男人。唐晓南觉得上了当,便把对所有男人的憎恨,全部发泄到江北身上,狠狠地清算了一番。江北无端当了一回男人“代表”有口难辨。他原本打算开导她,先试着真心相处,再慢慢看结果,谁知转眼间,唐晓南已愤怒到与男人结账的份上,也觉得彼此差异太大,难以沟通,于是两人一拍即散。
唐晓南和第一个考虑结婚的男人,就这样掰了。
这个是吧?你摸摸,摸摸。
哎,有点像。
是了是了,就是它。
再划开点,划开点。
哦,刀口太大,不好缝合,可以了。
医生在唐晓南耳边喋喋不休。
剪刀动了一下,唐晓南听见了,是剪断一截橡皮的声音,且用的是剪刀尖儿。一下,两下,她听见被掏空的左乳,慢慢地瘪了下来。医生似乎并没有就此罢休,还在咬牙切齿,像裁剪一块布料,左一下,右一下,横一下,竖一下,剪刀越来越冰凉,越来越坚硬,好像探进了心脏,唐晓南感到寒冷。
哎哟!唐晓南喊了一声。其实只有针尖那么小的一点刺痛,她故意喊得很夸张,与其说是疼,不如说是惊悚,她希望引起医生的重视,她已经疼了,不能再疼了,再疼她就受不了啦。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退了回去,放声大哭的欲望,也在瞬间去了,剩下极为黯淡的心情。其实,即便是哭了,唐晓南也不知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她痛哭,和江北的结局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唐晓南坐在火车上,似乎被车窗外的景色所吸引。她的脸,一边是暮色夕阳,一边是苍白灯影。太阳,像一只鸡蛋黄,在天的尽头悬挂,随时将会跌落。小方桌上的白色满天星,与一枝毫无光彩的红塑料玫瑰,合葬在笨重的花瓶里。
葬——唐晓南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这是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段,成为固定的,不能轻易改变的状态,就是葬,比如永久地死亡,这是毫无疑问的;比如难测的婚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是一个葬字。有的葬是幸福的,有的葬是不幸的,有的葬不幸中藏着幸福,有的葬幸福中藏着不幸,没有被葬过,到底是属于哪一类?
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服务员还在那对年轻男女面前,手握圆珠笔,面对摊开的空白菜单,一副写生的样子。那男的每选一道菜,都会询问女孩子,然后两人研究一番,再对这道菜给予肯定或者否定。女孩子一副被宠的甜蜜模样,越发卖弄娇宠模样,心满意足地微笑。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是饥饿的原因吧?否则,这对年轻男女怎么研究菜谱,在这个小事件中怎么眉目传情,与她唐晓南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现在,唐晓南饿了,他们却长时间地占用火车餐厅里惟一一位点菜的服务员,拖延了唐晓南果腹的时间。这对年轻男女点菜的态度,像对待他们的爱情,认真,细致,绝不苟且,研究菜谱,比研究对方的肉体还要仔细,实在是矫揉造作。
唐晓南忽然很想骂人,不是骂具体的哪一个,而是朝着任意一个方向,朝着生活,朝着历史,朝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朝着满街的爱情破口大骂。
有点痛了啊,忍着点,手术快完了。医生知道这种情况下不会太疼,并不将唐晓南的喊叫当回事。
需不需要再加点麻药?李医生说。
不用,这丫头不是疼,而是怕疼。这医生说对了。的确,唐晓南是因为怕疼才叫。现在,那股轻微的疼很快消失了,唐晓南叫不出来,便默默地咬着牙,眼泪流下来,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了。唐晓南的左手不敢动,右手被李医生的大腿压着,动不了,她管不了眼泪,眼泪也不管她,眼泪像个过客,借着她的脸颊,漠然赶路。唐晓南一边哭,一边暗自祈祷手术快点结束。
你儿子啥时出国?有医生与李医生闲聊。
等签证呢,最迟也就是两个月的事。李医生说。
姑娘,你也准备出国么?李医生紧接着问唐晓南。
不。唐晓南刚回答完,忽然眼前一暗,手术灯灭了。
唐晓南走进火车十七号车厢时,陷入一片黑暗,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车厢这么早就黑灯了,只有脚底下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唐晓南找不到铺位,隐约看见每一个铺位都是空的。这使唐晓南害怕,像走进了某部恐怖电影的场景里。大约走了十几步,唐晓南终于忍不住,掉头撤退。她喘着粗气冲进列车值班室,说整节车厢没有一个人,黑灯瞎火的,谁敢在里面睡?乘务员笑着重新把唐晓南领回十七号车厢,说,这就是十九号下铺,对铺不就是人么?
男的女的?乘务员走后,唐晓南对着摊开的被子,半信半疑地问。
男的。床铺上的人说,并且坐了起来,脸部完全呈现在昏灯的投射之中。
噢,谢天谢地,把我吓坏了。唐晓南放下巨大的背囊,坐在自己的床铺上。
是啊,我也在想,晚上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杀了也不知道啊!显然对铺看过不少谋杀案。
好奇怪,怎么没有别的人呢?唐晓南也发现了对铺的重要性。
这节车厢,是列车工作人员自己休息的地方,他们这是赚外快。对铺抱着双膝,唐晓南发现他面部轮廓不错。
唐晓南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昏暗,灯光明亮了。
对铺站起来,他的高度在唐晓南眼前产生一大片黑影,唐晓南抬起头,猛然一愣——竟是个相当出众的男孩!
对铺从洗手间回来,面孔更加清晰,唐晓南又是一愣——她从没遇到过这么标致的男孩!
他朝唐晓南微笑,说我叫李喊。
唐晓南便有些心猿意马了。
两人借着昏灯聊天,慢慢地熟悉了,知道在哈尔滨,彼此住处离得不远,还有可能再见面。
也许是灯光太暖昧,也许是在江北那里受挫后,心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这节只有孤男寡女的车厢里,随着火车的咣当声响,唐晓南心旌神摇。
后来李喊问唐晓南结婚没有,唐晓南说没有,李喊说为什么不结婚呢?唐晓南想了想,说,婚姻只是世俗留下来的东西。李喊一听,当即叫了起来,啊,你说得真好!
然后一阵莫明其妙的沉默。
唐晓南无心说出这句话,有点后悔,话外有多层意思,但没有一层意思是唐晓南的本意。李喊的附和,分明是误会了她。李喊说自己一直与几个女孩子保持关系,但从不和她们上床,他就是怕她们要和他结婚,他没有动她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更甭提结婚了。
夜很深时,两人才自各入睡。唐晓南听得见李喊的呼吸,时重时轻,时长时短,并不均匀。她看见他睁着眼睛,手臂垂在床沿,手指自然弯曲,手心向上,似乎在期待会有东西落下来。
唐晓南在被子里渐渐温热的身体有些蠢蠢欲动。
她觉得自己是个水笼头,在江北面前,她拧紧了,滴水不漏,现在,水笼头松了,心底里正淌着涓涓细流,细流汇聚到堤坝前,被挡住了,找不到出口,慢慢地形成一潭深水和无数的旋涡。
你睡了吗?李喊问,身体动了一下,侧身朝她,手臂仍是那么放着。
没睡呢。唐晓南的声音温柔得令她自己吃了一惊。
在想什么?李喊不像装坏。
你为什么不睡?唐晓南试探。
李喊的手指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唐晓南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手指头,李喊好像遇到多强的引力一般,顺着她的手,迅速地钻进了唐晓南的被子里。
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唐晓南认为感情是神圣的,所以有了这么一句升华的话,没想到这句话反倒成了男女关系中的润滑济。
左乳开始有蚂蚁爬行,继而噬咬,唐晓南感觉一股浅辣。
此时肌肉柔软了,左乳的知觉正缓慢的恢复过来,金属器具的坚硬与冰凉令唐晓南一阵颤栗,她又重重地“嗯”了一声,表明自己正忍受疼痛。
已经缝针了,马上就好。医生说。缝合的线在左乳里扯动,唐晓南听见母亲纳鞋底时的声音。
嗯,还行,刀口不算长。李医生查看伤口时,大腿把唐晓南的手压得更紧。
会留疤痕吗?唐晓南问得很傻。
会有一点,问题不大,不影响。唐晓南不知李医生说的问题与影响都是指的什么。
唐晓南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同居两个月后,唐晓南与李喊谈到结婚的问题。
其实,我想结婚。唐晓南推开爬上来的李喊,无缘无故说了这么一句话。
噫?你不是说过,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么,你还要我记住,我们永远都是最亲密的人呢。李喊嬉皮笑脸。唐晓南哑口无言,她没想到,这句话从李喊嘴里说出来,便变成一柄利器,坚硬地戳伤了她。
是的,我说过,婚姻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因为我觉得惟有感情是神圣的。可是,我是世俗的人,所以也要世俗的东西。唐晓南憋不住,放下那虚伪的套理论升华。她心里知道,从爱情的角度来讲,婚姻真是世俗留下的东西,爱情的归宿在于爱,而不是婚姻,因此,爱情与婚姻无关,李喊的意思也没有错。但是她不能这样认同李喊的说法,这个时候,不结婚只同居,她觉得就像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似的。李喊还年轻,挥霍得起,自己快三十的人了,已经不能再在同居上浪费时间与情感。
你是因为爱情要和我结婚,还是因为年纪不小,非结不可了呢?李喊也不糊涂。
唐晓南一时答不上来。毫无疑问,她的身体爱李喊,左乳爱李喊,她的心也愿意和李喊在一起,尽管两个之间总像有一道横梁,令彼此深入总有点阻隔。李喊除了没有社会经验(这不怪他,他一直在当学生),办起事来没有主见以外,她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甚至比从前所有的男人都好。
你到底愿不愿娶我?唐晓南不回答,反倒更为严肃地问了一句。她心里明白,李喊要走,现在不可能和她结婚。但她听兄弟姐妹们告诫过,结婚要趁热,离婚要趁冷,且李喊这一走,啥都冷了,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再次找到爱情,像李喊这样朝气蓬勃的爱情。
我当然愿意,但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要是娶你,就是对你不负责。李喊说。
不娶我,那就是负责了?唐晓易辨了一句。
你知道我没有独立,我拿什么对你负责?光有爱是不够的啊!
那你准备啥时候娶?
我能说准吗?如果不能如期,我岂不是在将你欺骗?你也不小了,难道还要山盟海誓的把戏么?
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如果我现在让你等我两年,谁知道两年后是什么光景?我要是在国外做了乞丐呢?我要是忽然死了呢?既便现在不顾一切结了婚,过几年,不就是个离婚结局吗?这样低级的错误,你愿意犯?
对于李喊的客观现实与言论,唐晓南没有反驳的余地,只有妥协。她也知道,承诺是虚无的,她其实就只是要个说法,要一个李喊诚心愿意娶她的说法,她甚至希望李喊强烈要求她等他,等他回来。
唐晓南低了头,与其说是慢慢地品味李喊的话,不如说是在捕捉李喊的心思,她企图从他的话里话外看到他的心里去。
你不应怀疑我对你的真。我回来一定找你,不管你在哪里,肉体是否还属于我,我一定会来找你。如果这算誓言的话,我保证。李喊的这句话基本上满足了唐晓南潜在的心理需要,她下决心等他,并被这场既将由自己参与的马拉松爱情所感动。
哎哟!疼!针尖在左乳里穿梭,唐晓南喊了一声,没有丝毫夸张,相反还有些抑制,声音似乎把痛浓缩了,因此显得特别真实、有质地。麻药已经没多少作用了,人就像过了糊里糊涂的热恋阶段,猛然回到现实里来。
唐晓南正与李喊进入马拉松时,遇到了左乳的问题。
左乳的问题带来了新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先把左乳的问题解决好。等我独立了,一切事儿都好办了。在唐晓南等李喊的父亲约医生确定手术日期期间,李喊回了一趟家,回来后便对唐晓南没头没脑地捅了这么一句话。唐晓南问什么意思?李喊说你别管这些,这是我家里的事情。唐晓南隐约觉得事情不一般,论斗智,李喊肯定斗不过他父亲这块老姜,说不定李喊极力隐瞒的事情已经躲不过他的父亲,他给李喊下了最后通牒了。
李喊父子俩肯定有过一场交锋。
唐晓南并不难过。
她喜欢一切透明起来。
手术灯闪了一下,重新白亮耀眼。
姑娘,按理说,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生过病,打过针,不应该还这么怕疼。李医生说。
唐晓南想到李喊说的“我爸老奸巨猾”她担心李医生看出了她的真实年龄,脸上一阵臊热,继而心里责怪李喊,让她这样难堪。
我很少打针,从小怕疼。唐晓南低声辨驳。
是手术,总会有点疼的。麻药是起一定的麻醉作用,但不能完全依赖麻药。过后会有回到现实的感觉,那就真实了,也会更疼些,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唐晓南一愣,李医生的话听起来很别扭,她觉得他好像在说爱情,并且具体到她与李喊的感情。
注意将乳罩系紧些。不用担心,这种小手术恢复起来快。李医生的大腿一松,手术单揭开了。
唐晓南的右手已经麻木,半天抬不起来,裸着上半身在手术床上呆了半晌。
手术室只剩下唐晓南一个人。手术单左侧血迹斑斑。唐晓南慢慢地套上乳罩,按李医生说的,扣了最里面的扣子,乳罩带子深深勒进后背。
左乳只是一堆纱布。
李喊,李喊呢,他怎么还不敢进来?唐晓南穿上外套,朝窗外看了一眼,一时想不起手术前的事情。
你把杯子里的东西拿到四楼去做病理。李医生进来交待唐晓南。
李喊呢?唐晓南嘴唇嚅动,并没有声音。
还是得做一下病理,你端了杯子跟我来。李医生又说。
唐晓南这才瞥见墙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透明塑料杯子,里面泡着小圆球。她走过去,把杯子凑到眼前,于是清楚地看见了,这是个肉球:一轮白夹一轮红,极像五花肉。
她明白,这就是左乳的问题。
李喊呢?唐晓南默默询问,端着这杯左乳的问题,跟在李医生背后,把这“问题”送给医生,等待最后的分析与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