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操守、品格、性情、学识,样样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内心方方正正。这还不算,乒乓、撞球、桥牌,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兴奋落泪。
空心偷儿静待此弟慢慢长成,给他偷个昏天黑地。
这个幺弟,父亲花了大钱,请他继承父志,就是希望他吐出“良心良茶”将这吹牛、拍马、势利、钻营、谄媚、诈欺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当年没赶上的东西,给去用功念来,好好大显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幺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学,他不修;登龙术,他不练;学业已竟,大器未成也,呜呼。这是幺傻!幺傻!
偷儿看看这个毛毛,一无可偷,叹了口气,还是出去做案子吧!
偷儿全家可是傻门忠烈,学不到什么高来高去的功夫,罢也!罢也!
出了家门,独行侠东家一转,西家一混,六亲不认,好友照偷,这才发觉,家外世界何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偷儿得意满志,忙得不亦乐乎。
白云堂给她偷山换水,邵大师给她一园芳草花卉、虫鱼飞鸟一网兜收。制乐小集难得赶集,偷儿却也食了他们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国,偷儿啃下他现代文学。祝老夫子打一个瞌睡,英诗放在袋里叮叮当当逃着跑。天文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偷来照贼路。“五月画会”“七月不会”时,斑斑点点,方块线条,生吞活剥硬“会”下去。诗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风上,偷儿在去年的夏天拨开丛丛的水柳去找林达。惠特曼的头发长得成了他坟上的青草,一个不会吹口哨的少年轻轻给他理一理。荷马瞎了眼睛唱歌,你可别告诉旁人是谁偷了他的灵魂之窗。伊索原来就是奴隶,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只蛤蟆。沙林杰在麦田里捕来捕去,怎也捕不到我这宝贝。海明威你现在不杀他,他将来自己也杀自己。
毕卡索的马戏班,高更的黑妞,塞尚的苹果,梵谷的向日葵,全给偷儿在草地上一早餐给吃了下肚——达立的软表偷来做案更精确。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全给一个一个偷上床。猎人日记是偷儿又一章,只有罪与罚,做贼心虚,碰也不肯去碰它。
你问,你这个偷儿专偷文人,都是又穷又酸的东西,要它来干嘛?
不然,不然,你可别小看了偷儿,这些地粮只是拿来塞塞肚子的,真正好东西还在后头哪——。
几年下来,偷儿积案如山,已成红花大侠。一日里,偷了中华机票,拜别父母兄弟,飘洋过海,向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里舍命奔去。
“天啊!江洋大盗来啦!”
喊声震天,偷儿嘿嘿冷笑不已。
不巧,一日偷儿做案路过米国,米国处处玉米丰收,偷儿吃得不亦乐乎。突然玉米田里冒出一个同道,偷儿独行红花侠,初见同行,慌忙双手送上米花一大把,这个同道看了哈哈大笑:
“偷吃的不算好汉!猪也!”
“不偷吃,偷什么?本人空心贼,全得吃下去才好。”
“你千辛万苦来了米国,如何不偷它一个博士?”“博士有什么用处?吃起来是咸是甜?”
“非也,博士不是食物也。”
“不可吃,不是我的路子,不偷也罢。”
偷儿冷眼一看同行,偷得面黄饥瘦,身上却背了一个大包袱。
“里面放的是‘博士’吗?你做什么不吃它。”“你这猪只知偷吃,真不知博士好处?”
“不知,请多指教。”
“这博士偷来是辛酸血泪,到手了可有好处——最起码的也还可以将它换个如花似玉的‘赔’嫁夫人也。懂了吧!”偷儿四处一张望,轻声告诉同行后:“鄙人是空心贼,不下肚的东西,背着嫌重,是夫人也不换道,谢谢哥哥指导,他日再见吧!”
告别玉米田,偷儿飞向三千里路云和月。
台北家人黄梁一梦,偷儿却已做下弥天大案。
她,偷西班牙人的唐吉珂德,偷法国人蒙娜丽莎的微笑,偷德国人的方脑袋黑面包,偷英国人的雨伞和架子,偷白人的防晒油,偷红人的头皮,偷黑人的牙膏——真是无人不偷,无所不偷。
当心江洋大盗独行红花侠啊——你看这只被叫猪的偷儿,吃得肥头胀脑,行动困难,想来可以不等个二十年,就再去照照片子,看看敢情可是不是条真好汉了。
不然,不然,偷儿心里明明白白,空心人,最重要的好东西还没有吃下去,不能洗手不干啊——有这么一日,大盗东奔西跑,挤在人群里辛苦工作,恰好看见前面有这么一条好汉施施然而来,茫茫人海,踏破铁鞋,终于给碰上了。
偷儿大盗红花独行侠,这眼睛一亮,追上去将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硬给捉到,拖来墙角腥风血雨给他活活吞食下去。这一填满肚子,兴奋得眼泪双流。
二十年辛苦,今日这才成了正果,阿弥陀佛。
你看看这成了正果的大圣吃下什么好东西——“无耻,虚伪,自私,贪心,懦弱,肤浅,无情,无义,狼心,狗肺——。”这一高兴,叫了计程车,直奔医院,挂紧急号,请照x光片子,看看这成了条什么血气男子。
空心人这下才有脸见见天日。
医生一看片子,连叫:“不好,不好。”
空心人面色一白,轻问:“怎么个不好?”
“怎么个都好,就是你刚刚吃下什么东西,烂得你五官六脏臭气薰天,快,快,护士小姐,预备开刀房,救人一命——。”偷儿大叫:“刚刚吃下去的是好东西,不要给掏出来啊!意志不自由,不签字,不开刀啊——。”
偷儿再叫再求,头上中了金针一灸,不省人事。
这偷儿,被医生掏光多年寻求刚刚吃下去的宝物,醒来就号啕大哭,丧心病狂,奔去天国,向上帝告状。上帝看见这九十九只羊之外的一只,竟然自己奔回来了,大喜过望,捉住了小黑羊儿放在栏中,再也不放手了。两年的时光,短促得如同一声叹息,这只羊儿左思右想,岂能永远这样躺卧在青草地上,被领在可安歇的水边了此残生?不甘心,不甘心,且等浪子回头,东山再起。
有一日,上帝数羊儿数睡了。偷儿一看时机到也、怀中掏出一块试金石,东试试,西试试,这次案子给它做得漂亮一点——偷它一粒金子做的心。
不巧刚得手,上帝就醒来了,他大喝一声——:“三毛,三毛,你平日在我的园子里偷吃烂果子,我也不罚你了,现在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偷儿吓得跪了下去,对上帝说:“我没有偷吃苹果,我知道那是你留给牛顿的。”
上帝说:“偷心也是不好的,我每个人都只分了一个心,你怎好拿两个?”
我说:“我不是偷了就算了,我把自己这颗碎过的心用浆糊粘好了,换给这个人。”
上帝听了摇头叹息,说:“一个是傻瓜,一个是骗子,我不要再看见你们,都给我滚出园子去。”
偷儿一吓,再跪哭问:“要给滚去哪里?”
上帝沉吟了一下,说:“出于尘土,归于尘土,你给我回到地球上的泥巴里打滚去。”
偷儿一听,再哭,哀哀伏地不肯起,说道:“那个地方,你久不去察看,早已满布豺狼虎豹,四处漫游,强食弱肉,我怎好下界去送死?”
上帝毕竟是有恩惠慈爱的,他对我一抬手,说:“孩子,起来,我告诉你要去的好地方——。”
偷儿静听了天父的话,悲喜交织,伏地拜了四大拜,快步去池塘里喝足了清水,把身上碧绿的芭蕉叶披风盖盖好,挟着换心人,高歌着——久为簪组束,幸此南荑遂,闲依木仍邻,偶似沙漠客,晓耕翻露土,夜傍尚屋羊,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黄——就这样头也不回的往撒哈拉大漠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