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
吉普车在咸榆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过冬日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持看的奶白色的的冰凌军微微前倾着身子,透过车玻璃扫视着黄土高原广漠的田野,两只眼睛的闪闪发光。因为种种原因,他二十的没回故乡了。走时是兵,现在已是一个现化的炮兵师的政委。这多年,他一直生活在祖国绿莽莽的西南边陲,但梦里却常常是一片黄颜色现在他又终于看见了这亲受的土地。黄色永远是温暖的色调。他此刻的心暖烘烘的。
故乡,你好,我回来了。我就是那个小时候吊着鼻涕的狗娃——大马河川卧牛沟高老大的五小子“再有八十里路就到家了”他对军分区派来送他的小车司机说,两只眼仍然贪婪地扫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一切一切似乎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其实和一个大的村计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条短陋的街面而已。
他猛一怔。
我为什么一怔?他似乎在问自己。
你一定主记起了什么?
噢,是的。
他让司机把吉普车停在镇子对面的公路边上。他说他要到镇子上走一趟,让小伙子等一下。
他下了车,走过那座小小的、老老的弓表石桥,来到了镇子上。
他先静静地立在街口,望着这地方,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小镇,这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是谁。
但我并没有忘记你,只不过那一切都属于过去了。
他把军大衣往紧裹了裹,迈着军人矮健的步伐穿过街面,向那个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座小学校。
他悄悄地立在校门口,胆怯地向里面瞄了一眼,脸上立刻不由自主地显出一种敬畏的神色,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站在这里一样。
是的,二十几前,你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背着一卷缀补疤的铺盖,从僻远闭塞的大山里走到公路线上,躲避汽车像躲避怪物一样。当你站在这校门口的时候,就像穿越过撒哈拉大沙漠的一个来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诚的穆斯林,站在取路撒冷的对殿前唉,那时这学校其实是多么简陋!大门哪有这么排场?只不过是一个土豁子罢了。围墙也是土的,上面缀满了不安生的手脚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现在呢?看看,这大门和围墙都是一色青砖砌起,多气派!
你记得在这里整整上过两年学——五年级生六年级。当时父母有病,家里连你一共八个孩子。你是勉强支撑着来这里的。衣服破得遮不住羞丑;一顿只能喝一碗稀糊糊高粱汤;身上常常连一分钱也没有一阵电铃声。
电铃?不是钟声吗?
他笑了,朝校园里望了望。过去那些破破烂烂的窑洞不见了,眼前是一排排砖瓦盖成的大教室。那棵老槐树还在,只不过更老了。吊在它上面的那口大铁钟不见了。但他依稀还听见那“当!当!”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年人用沙哑的嗓门从遥远的过去向他亲切问候。
学生娃娃们从各个教室里拥出来,汇聚在大操场上。操场立刻变成了一个欢乐的、喧闹的海洋。
他咧开嘴巴笑着,呆呆地望了一会这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然后用手指头揩了揩眼角,就离开了校门口。
他然后又开始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墙根下瞅着,似乎在灵找什么。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还在吗?那个我曾像小狗一样爬过的下水洞!
说真的,无论是当兵前还是当兵后,他都爬过或钻过各式各样的洞——土洞,桥洞、涵洞,石头洞但没有一个洞能留在记忆里——有什么必要记住这些呢?但这里的那个水洞他却没有能忘记。
他一边走,一边像侦察兵似的搜索着那个已属于遥远记忆中的遗迹。他刚才在车上那猛地一怔,正是想起了这个洞。
他现在停车来到这里,多半也是为了看看这个地方的。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有些可笑。
但有些个人的内心隐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
他走着走着,一下子呆住了。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那人洞,那个在下雨天把校园操场上的积水排在墙外的肮脏的下水洞。二十年过去了,尽管当年低矮的土围墙改换成砖砌的高墙。但这个洞几乎还原样地保存着,似乎专门等着他今天来重访。
刹那间,那热闹的锣鼓声、丝弦声、秦腔又在你的耳边骤然间响起来。大概是秋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园的大操场上正唱戏。这是小镇上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学生们全都放假,而且不准在唱戏的时候留在校园内,以便把这里变成剧场,因为镇子上再也找不到这么一块平坦地方了。当然还可以进去,但得买票。
校门的土豁子成了“剧院”的入场,被剧团掏钱雇来的本镇的一些彪形大汉把守着。土墙里面也有同样的大汉们回巡视,以防不良之徒越墙而过。
同学们都看戏去了,就你一个人跟踯躅在街头。你没有那三毛钱去买一张票。身上只有一毛钱,还是一张菜票。那锣鼓和丝弦的喧闹,那笑语哗然的人声,那激昂慷慨的戏文,捺拨着你的心。你看不见这一切。如果你当时是大人,我也许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岁,像所有和你同龄的孩子一样神往那个热闹非凡的场所。突然,你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下水洞。悄悄地从那洞中钻进去,不就到操场上了吗?
唉,我当时曾怀着怎样恐惧的心情。从眼前这个洞里爬进去的呀!洞里又黑又脏,手上似乎都糊了狗屎。臭烘烘的。
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灾难在我从洞那边一伸出头就降临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头上。我脑子“轰”地一声,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当我挣扎着企图像泥鳅一般溜掉过时,那另一只大手已经揪住了我的一只耳朵。
就这样,我被那无情的手从洞子里拉出来,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场上。我立即认出,揪出耳朵的人是镇子上肉铺里的焦二,腰圆膀阔,满脸栽着葛针般的硬须。据说他可以把刚开膛的猪板油生吃三斤。
“你这个混场的贼溜子”焦二一边揪着我的耳朵拉着我走,一边兴奋的嚷嚷着,似乎像一个求功心切的勇士终于活捉了一个俘虏。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来似的,但还不敢吭声,更不敢哭。我只是小声地央告着,不要让他把我交到学校。但焦二大声喊叫说非要把我交给校长本人不可!
一切都完了!我将在同学中间变成一个声名狼藉的人,而说不定学校还会要把我开除的。天啊,我怎有脸回到我的村子?怎有脸见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面?
我被这无情的手揪扯着耳朵,走过一长溜吆喝声四起的小吃摊。
“焦二,你又造什么薛呀!你把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个妇女的声音。
“这小子不买票,从水洞里钻进来。哼,叫我给逮住了!”
“手放开!”
“怎?”焦二叫了一声,手立即松开了。——因为被硬塞进了一个烫热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顾不得其它,烫得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那个包子,嘴“扑扑”地吹着,甚至给包上唾了一下。
他开始巴咂着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我。
一只湿热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买票钻水洞子呢?”卖菜包子的大嫂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怜悯。
在朦胧的蒸气中,我看见了一张慈祥的脸。
“我没有针”
“你是镇子上谁家的娃娃?”
“我不是镇子上的。我是乡里来的。”
“哪个村子上的?”
“卧牛沟的。”
“念书娃娃?”
“嗯。我就是这学校的。”
“唉,看多忄西煌!裤子都露着肉”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里。接着,又是那只温热的、母性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泪水顿时像浓雾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他用模糊的泪眼出神地望着这个二十多年前蒙难的地方,耳边依然响着焦二和卖菜包子大嫂的声音——“不要给学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剧团出钱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给人家尽职尽心哩!”
“屁!甭吆喝了!生猪油把你的心糊成了猪心了!给!我不信这热包子还塞不住你个猪嘴巴!”
“哈哈哈,猪嘴碰上个狗獠牙,焦二碰上个母夜叉”焦二吃着包子,回过头说:“你这个小子还站着干什么?去吧”羞耻、悔恨、感激、甜蜜这种种情感涌上了人的胸腔,涌上了你的喉眼。你手里捧着那一个热腾腾的菜包子,转身就跑开了。
你哪再有心去看戏呢?你从那个土豁子里跑出来,又重新踯躅在了街头上。你不知该哪里去。你觉得你有许活想给世人说,但又不知你想说什么。总之,你真想亲吻这破烂街道上的一切呀政委解开军大衣的钮扣,抬起头,望着无边的黄色的山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哦,我故乡,我的小镇,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买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单年我对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怀着多么深切的眷恋和热爱!
就是焦二大叔那只揪过我的耳朵的手,现在对我来说,也像卖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样温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温热的手摸一摸我的头头担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让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让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乡那热辣辣的惩罚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向那个下水洞投去最后的一瞥,就转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女孩子的喊叫声。
他的眼前蓦地闪现出一张慈祥的妇女的脸。
他快步走向前去,来到一个卖零吃的摊子前。这里热闹非凡,吆喝声四起。有卖凉粉的,有卖油糕的,有卖棕子的,有卖扁食的卖包子的尼?
他终于发现了她。这是一个脸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问:“多少一个?”
姑娘立刻热情地招呼道:“七分钱一个,不要浪票,喷香!
你要几个?”
“你妈妈是干啥的?他竟然这样问她。
姑娘一愣。她说:“我妈是邮电局的干部,我是待业青年你认识我妈?”
“噢不认识。我买四个。”他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拿着四个热腾腾的菜包子,重新穿过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桥,返回到了公路上。
司机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已经睡着了。
他敏捷地上了车,用胳膊肘轻轻碰醒了小伙子,给他手里塞了两个菜包子,说:“很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司机说不饿,把包子塞进挎包里,就立即踩动了离合器。
吉普车重新又奔驰在咸榆公路上。车窗外依然闪过冬日那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挂着的奶白色的冰凌——这凝固了的激情!
杏树下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经谢了。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这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看着这株粗壮的果树。故乡山野的风带头春天的温暖,轻轻扶摸他夹杂在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心。
杏树,你应该认识我。尽管我们分别有许多岁月,但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我夹关讲义,站在林业学院的讲台上讲述那些杨树、柳树、松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不过,那时你很小,我们也很协是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上三年级。她也只有十四岁,因为上学晚,念四年级。
本来他们并不相识。一家在村乐,一家在村西,庄子太大,降过正月闹红火偶尔见一面,平时谁也不见谁。虽说同住一村,可孩子们的世界总是那么校就是上了学,两个年级不说,她比他大,还是个女生,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这种年龄,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严格的,他们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和小萍这样生疏,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时,学校也有全体一致的活动和游戏,不分年级,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这种生疏是由两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所决定的。那时我们家五六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劳动,日子过得叮当响。不用说,我是这学校穿戴最破烂的学生。可小萍呢?虽说她母亲也在农村,可她父亲是县城里的医生,家里就她一个宝贝蛋,经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无疑是学校最尊贵的学生。
他们是两个极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懂得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专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学,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来,她大概时刻都在笑话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他为伍,以便证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单单一个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独,特别是孩子的孤独。孤独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世界,以寻求安慰,而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外界和他隔膜的时候,心灵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的硷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这棵杏树下,发生了那样的事你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四月的一天,春风就像今天抚摸你的锁锁头,抚摸你的粗糙的小脸蛋,抚摸你忧伤的心。你靠在这棵杏树干上,看同学们在玩“找朋友”的游戏。这就算乡下学校一年一度的春游吧,老师带头全校的同学,来到山野里,尽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同学们玩得多快乐呀,可是当时我脊背靠在这树干上动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玩。我也无法说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师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什么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
“那你现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会再”
我此刻不能离开。我只是脊背紧贴树干站着。这棵杏树对我来说像救命的恩人一样。
一直到大家要回学校的时候,我还就那样站着。
集拿的哨声响了,同学们都排成了二路纵队。
我仍然没动。
老师又走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要不走?”
“我”
老师发火了:“你为什么还站着?”
我无话可答。
同学们都将目光投向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回不回?”老师喊叫说。
“我现在不回”
“为什么?”
我“哇”一声哭了。
我“哇”一声笑了。
听见老师说:“王小萍,你留着,一会把他带回来”小萍是大学生,又很体面,也懂事,老师常派她做一些在学生看来很重要的“工作”
老师带头同学们走了,而把小萍留下来。她的任务看来好像是收容一个掉队的伤兵。
杏树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问。
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胆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额头上摸了摸,大概是我发不发烧。
我感动额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扭过头,不看她,说:“我没玻”
“你不是说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么你给我说,好吗?”她的口气像大姐姐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肯定不说。”
“要是说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裤子破了。”
“哪儿破了?”
“在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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