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阴得厉害。剩下的半顿饭时间,宁长安的话明显少了,一副自责和深刻反省的样子。足足过了十天,才来了电话:“我已经在巨鲸肚的黑暗餐厅定了位子,请务必赏光。”那天下午他五点就到了王琦瑶楼下,天有点儿冷,王琦瑶坐进车里时打了个哆嗦。宁长安立刻打开暖气。去巨鲸肚的路上,车绕了一个弯,先在一家商场门前停了下来。宁长安说,你该添件大衣了。
售货员说,那件大衣简直就是为王琦瑶量身定做的,边边角角都妥帖。六千六,绝对物美价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王琦瑶知道这行情,这样的大衣她算捡着了,但价钱还是让她抽了口凉气,要脱下来。宁长安手一挥,制止她,对售货员说:
“标牌拿掉。就它了。”
在车上,王琦瑶说:“回去我还你钱。”
“一谈钱人就远,就不能让我靠你近点儿?当礼物了。今天是什么节?哦,周六,周末也算节假日嘛,就当周末礼物了,不嫌弃就行。”
巨鲸肚黑暗餐厅王琦瑶头一次去。竟然有人想出弄个黑灯瞎火的地方给人吃饭,这歪歪点子有点儿意思。一进去王琦瑶就明白了,什么人会最喜欢到这里来吃饭,心里也有了准备,所以饭吃到一半,宁长安的手伸到她腿上时,她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大呼小叫。她知道,迟早的事。宁长安的脸在黑暗里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侧影挺好看,很男人。王琦瑶把眼睛闭上,看见了他明亮的右手慢慢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她的身体连着抖了几下。这个餐厅真是安静。
睡到一块儿是下一次的事。不能让人家觉得拿一件大衣就端不住了。下一次他们从格格府出来,王琦瑶的情绪不太好。格格府是家时髦的馆子,服务小姐穿着清宫服,袅袅娜娜地伺候你,花了钱坐到这里,你就是格格。这勾起了王琦瑶了无头绪的寻根梦,她可是真格格啊。宁长安敏锐地察觉到了,软磨硬泡知道了原委,立马拍胸脯许诺道:“哥哥我干这一行,三教九流都有交情,从现在起哥哥我上心了。今儿咱俩吃的是二人小宴,哪天一准叫你吃上格格府的团圆宴!”然后心疼地把王琦瑶抱进怀里,再没撒手,一直抱到了酒店里。在床上忙活时,宁长安说:“瑶瑶,你何止是格格啊,你是皇后,是皇太后,你是我的心肝宝贝老佛爷。”
第二天早上王琦瑶醒来,歪头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睡相痴傻的男人,嘴张大,皱着眉头好像梦里正在跟人打架,王琦瑶心里半是悲哀半是温情。就这么靠上了一个男人,她好像听见了开天辟地的哐啷一声。和对刘东不同,她对这个叫宁长安的男人还是有了一些心,从情感上她是愿意睡在他身边的。而刘东,她只是懵懵懂懂地以为和大好机遇睡了,当然结果不是。她知道宁长安多少?这是个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知道那么多干吗?有意义吗?在这个大海一样的北京城,有个人时不时给你靠一下,总比一个人跑累了没地方停下来要好。
好歹是个体面人。拍戏的时候宁长安开着宝马接她送她,在一帮小演员里,也算有了风光。给她拉车门时,宁长安站在其他护花使者里有款有型,你不能说他差到哪里去。她接了新戏,民国的,她演一个资本家的四姨太,也是个花瓶,深居简出在资本家的一处私密小洋房里,台词依旧不多。有时候王琦瑶觉得,导演设置这样一个人物,纯粹是为了给房地产公司做广告。镜头转到洋房上时候,谁都知道,有房没人是不合适的,所以一到这个点儿,导演就大喊一声:王琦瑶,窗边站着去。王琦瑶就走到窗边,拉开绣花窗帘,幽怨地向资本家可能出现的街道上望去。那个方向在傍晚,宁长安的车就会开过来。
她从不多嘴,这是coco给她的忠告,轻易别把男人往绝路上逼。coco和老潘交往的心得有不少,这是其中之一。王琦瑶也不会多问,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不是太掉价的场合,方便的时候她就跟宁长安一起去。包括他的朋友圈子。如他所说,这家伙的确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他的朋友里有教授、老总、警察、法官、个体户、it精英、小学校长、火车站售票员、政府官员、作家、记者,甚至有夜总会里的小姐和妈咪。大部分都曾是他的顾客,他擅长把顾客弄成回头客。他们回头,除了还需要别的证件,比如停车证、出入证、假发票和各种卡,更多的是帮亲朋好友牵线搭桥,不断地往宁长安这里输送新的客人。王琦瑶跟着宁长安见得比较多的人是罗河。
他们是哥们儿,至少两个人当王琦瑶的面都这么说。工商局的注册单上,罗河开的是一家文化公司,承接文印、策划、宣传、包装等业务,在海淀有自己的公司门脸,三间办公室,看得见的员工就有十二个。很多大型晚会和旅游项目都是他的公司搞的。但他从不去公司上班,由他老婆全权代理,用宁长安的话说,小钱咱罗哥看不上。他另有一摊事,在五环外的一座居民楼里,一整层房间都是他的,干活的人不下十个。他在这里承接地下业务,宁长安就是他多年的老客户。
他第一次见到宁长安带了一个陌生女人来,很是谨慎,聊天中稍微涉及一点业务活动,他就兜个圈子绕过去,只是寒暄打哈哈。弄得宁长安很不好意思,只好先把王琦瑶支开,再跟罗河交代:请罗哥放心,这绝对是个让人放心的女人。罗河问,放心到啥程度?宁长安说,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的,不是多嘴的人。罗河才略略放了些心。等王琦瑶从洗手间出来,罗河对这个漂亮的上海女人笑了笑,说:
“长安夸你呢。”
“我有那么好吗?”
“当然有。”宁长安说“比好还好。”
“我看出来了,”罗河说“长安管着三十一人,你管三十二个。”
王琦瑶很奇怪,他怎么会管着三十个人?他不是整天就一个人乱跑吗?
罗河彻底放心了,这女人不仅不多嘴,连好奇心都没有,有这美德的女人不多。都睡了那么多次,她对宁长安知道得还如此之少。“你可真是天生做领导的命,权力大到天上去了,竟然还蒙在鼓里。”罗河说“我跟你说,瑶瑶,我这长安老弟可是咱北京城的假证大鳄,半个北京的事儿都归他管。别看大街上贴那么多号,像样点儿的活儿都得找他求他。”
王琦瑶做天真状“罗哥的话不要太深奥噢,不明白。”
“老弟,”罗河对宁长安说“我可就替你给瑶瑶小姐做点儿启蒙工作了。这么说吧,”他转向王琦瑶“北京办假证的,实实在在的人,就有三十一个是长安的手下。大街上的小广告知道吧?你照广告去联系这三十一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接到活儿都要送到我老弟的总部去做,大大小小证件、公章,一概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