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送走了母亲,邻居们注意到他的脚步有点飘忽,他的枯瘦的面容阴郁如铁,谁都知道老朱是个讨厌暴力的男人,他会对金兰干点什么?邻居们心中无数,但是当天中午他们就听见从老朱家里传来惊雷似的一声怒吼,不洗,让你的姘头来洗!紧接着一只木盆沉闷地从他家门内飞出来,各种颜色质地的尿布纷纷扑倒在地上。
多少年来终于看见老朱向骚货金兰发怒了,鸡鸣弄的邻居们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礼拜天叙德独自在家。金兰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书中有一页婴儿钻出母亲子宫的图画,叙德盯着这一页胡思乱想,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就这么出来了,叙德想这件事情其实是很容易的,其实他早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是书上的图画比他的想象更加精确,更加具有说服力。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来,他以为是父母从医院回来了,他记得母亲说过要在礼拜天把父亲接回家。叙德匆匆把书塞到枕头下面去开门,他没想到是怀抱男婴的金兰站在门外。
你来干什么?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你不好好在家带孩子,窜东窜西地干什么?
我要出门了,到青岛去,我外婆和姨妈在那儿,他们都很疼我。
你到青岛去关我什么事?去吧,你这种人在这里也只会制造混乱。
狠心狗肺的东西。你就不能让我进去说话?你现在是跟我划清界线了?
界线是划清了,不过你还是进来吧,我又不怕你强奸我,说,你慌慌张张的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两个箱子寄放在蚂头装卸队,你帮我拎一下,拎到火车站就行了。
怎么不让老朱拎箱子?他是你的长工,我不是。
让他知道我就走不成了,告诉你吧,我这次去了就不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老朱把你打出家门了?老朱敢打你了?要不是派出所准备抓你了?
别跟我媳皮笑脸的,我讨厌你这副嘴脸,我讨厌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我要离开这条该死的街,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不回来能吓住谁?谁也没想留你呀。
好了,跟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说什么都是白说。其实我金兰要找拎箱子的人还是能找一大把的,我让你送我是让你多看几眼这个孩子,你沈叙德不是傻瓜,你该知道我的用心。
这么说你让我做了搬运夫还要我感谢你?不就是拎两只箱子吗?说那么多废话,别说两只箱子,就是八只箱子我照样拎着走,走,走,送你去青岛。
午后艳丽的阳光照耀着礼拜天的街道,叙德跟在金兰身后,始终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街上人多眼杂,金兰怀里的孩子又不合时宜地啼哭起来,叙德前后左右观察着行人的眼色和表情,觉得浑身别扭,他疾走几步超过了金兰,说,我在前面走,你别让孩子哭,再哭堵住他的嘴。他不知道金兰在出逃途中何以悠然至此,金兰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想把他呛死呀?
他们从护城河边抄了小路朝火车站走,金兰去装卸队取箱子的时候叙德抱了一会儿男婴,叙德的脑袋几乎俯在男婴粉红色的小脸蛋上,他像是研究一件瓷器那样研究着男婴的外貌。没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但叙德觉得男婴憨态可掬的样子与他幼年时的照片非常相似。金兰在旁边看着他,嫣然一笑道,大狗嗅小狗,嗅出什么名堂啦?叙德就把孩子塞给她,提起了两只皮箱,他说,孩子的身上有一股香昧。
远远地看见了火车站笨重的建于旧时代的青灰色建筑,那团杂乱的嗡嗡之声现在也听得清楚了,是一个女播音员预报车讯和另一只喇叭播送歌曲混淆后的声音。火车站的特殊气息使叙德莫名地感伤起来,他记得小时候常常与达生红旗他们溜到火车站来玩,其实也不是玩,是靠在月台的铁栅栏外看人上火车,看火车启动。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叙德没想到火车站至今仍然给他以这种言语不清的悲哀和失落。当他把两只皮箱放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火车站,操你妈的,金兰白了他一眼,火车站怎么惹你了?叙德笑着叹了口气,他说,怎么没惹我?老子从小到大没坐过一次火车。
叙德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成为后来事情变化的契机,或者那是金兰蓄意策划安排的结果。
他记得他在身上到处搜寻半盒香烟时金兰在一旁窃笑,金兰的笑容诡秘而意味深长,你没有烟了,我有烟,她一边摇着孩子,一边伸手拉开提包的拉链,亮出里面的三盒前门牌香烟,别动,她拍掉了叙德伸过来的那只手,她说,现在不给你抽,给你在火车上抽,够你抽到青岛了。
你让我送你到青岛?叙德大吃一惊,他说,你让我一起上火车?
眼睛别瞪那么大,你不是说从来没坐过火车吗?这回就坐上一天一夜,一起去青岛,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金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叙德的脸,她说,你别担心车票,火车站我很熟,检票员和车上的列车员都是老熟人,跟他们打个招呼就上车了。
你疯了。你去青岛走亲戚,我去干什么?
干什么?傻瓜,你跟我一起住我外婆家,带着孩子一直住下去,他门没见过老朱,我就说你是我男人。
你疯了。冒名顶替?我要冒名也不冒他的名。
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你不知道青岛有多美,就在海边上,夏天可以在海里游泳,你不是喜欢游泳吗?金兰说着把孩子塞给叙德,再次拉开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拽出一件没有袖子的毛衣,她说,这毛衣快织好了,不准备给老朱那杂种穿了,给你穿,你不用担心没衣服穿,到了青岛什么都会有的,我在那里有很多亲戚很多朋友。
你让我这么说走就走。叙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冽开嘴笑了,他说,我们三个人坐火车,弄得真像是一家子了,别人会说,沈叙德跟金兰私奔了。
就是私奔,胆小鬼,你到底敢不敢?给我一句话,你要是做缩头乌龟,我也不勉强你,我什么时候勉强过男人?别说是你,就是美男子王心刚我也不会勉强他。
你别吵,现在是革命的紧急关头,让我考虑一下,不,让我掷分币来决定,叙德从裤袋里挖出一个分币,放在手心里旋转着,国徽朝天我就上火车,叙德说,要是看见稻穗我就回家。
镍币落在候车室肮脏的水泥地上,蹦弹了几下,两个人的脑袋都急切地俯下去,是金兰先失声叫起来,国徽,国徽,我就猜到是国徽。
候车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掷分币的一男一女和他们的婴儿。受惊的婴儿哇哇地哭了,怀抱婴儿的女人却满面喜色,她一下一下地推揉着那个衣冠不整的青年,最令人迷惑的是那个青年,他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台,嘴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人们猜测他是在模仿火车汽笛,可是那么大的人为什么还要学火车叫?因此那些人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发现那个青年动作莽撞,而他的神色一半是欣喜另一半却是迷茫。
叙德上火车的时候仍然跟着一双人字拖鞋。
去北方的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铁路桥,铁路桥横跨在香椿树街上空,多少年来香椿树街的人已经习惯于让火车在他们头顶上通过,穿越铁路桥桥洞时他们小心地躲避着火车头喷溅的水雾,他们能看见货车运载的坦克、汽车、煤炭以及那些被油布包裹的货物,但他们难以看清客车车窗边的人脸,那些人的脸总是像飞一样地稍纵即逝,有一天人们熟识的叙德和金兰也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了,但谁也没看见那对私奔的男女。
寄居在铁路桥桥洞里的异乡夫妇在桥下捡到了一把铜质钥匙,他们估计钥匙是被火车上的人扔下来的,火车上的人会扔下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水果核、糖纸、烟盒、酒瓶和塑料片,但扔钥匙似乎是第一次。异乡人夫妇看见钥匙上粘着一小块胶布,胶布上写了个字:沈。男的认识字,他说,丢钥匙的人姓沈,他猜那是一把房门钥匙,也有可能是工具箱的钥匙。异乡人夫妇随手把钥匙扔在煤渣堆里,他们对姓沈的人从火车上扔下钥匙的原因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