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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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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拽起来,说“走,孩子跑”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着他爬上斜坡,他在我怀里像个木偶似的软绵绵地摇晃,后来他又一次站住,又一次吐出脏水,全是污浊的灰色莱茵河水,在这之后,他就能跑得好一些了

    该死的,我想,他得暖暖身子,你也得暖暖身子。最后我们拔腿飞奔,一直跑到上面林荫道上,过了林荫大道又跑了一段路。我感到全身都暖和起来,可那个孩子仍像猫一样浑身颤抖。该死的,我想,他得到屋里去,然后躺上床,可那儿没有房屋,只有几堆瓦砾和铁轨,而且这时天也黑下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开来了一辆汽车,是我们部队的车子,一辆小汽车,于是我赶紧奔上马路,挥动手臂。汽车起先继续向前行驶,车里是一个黑人,但我大声喊道:“哈罗,小伙子”我身上没有穿外套,头上也没有戴帽子,他一定是从我的口音听出我也是美国来的。于是他停下了,我把男孩拖过来,黑人摇了摇头,说:“可怜的孩子,掉到水里啦?”

    “是的,”我说“开车吧,快开!”说完就把我的宿营地告诉他。

    男孩坐在我身旁,又发出苦笑,我觉得非常可笑,我给他挨了摸脉搏,完全正常

    “再快一点!”我向黑人喊道。他转过头来,咧嘴笑了一笑,确实把车子开得更快了,在这当口儿我不断地说:“向左,向右,再向右”等等,一直到我们真的在我的宿营地停下

    帕特和弗烈迪正站在过道里,他们看见我进来,就笑起来:“老弟,难道这就是你的心上人格特鲁德?”可我对他们嚷道:“别笑啦,哥儿们,帮我一把,这孩子是我从莱茵河里救上来的。”他们帮我把他抬到我们——帕特和我——的房间,我对弗烈迪说:“去给我们煮杯咖啡。”然后我把他扔到床上,把他的湿衣服扒下来,用我的浴巾替他搓了很长时间。该死的,这小子真瘦,瘦极了像像该死的,看上去像是一根长长的白面条

    “帕特,”我说,因为帕特正站在旁边“你来继续搓,我得把衣服脱了。”该死的,我也湿得像只猫,心里非常害怕会得病。帕特把浴巾给我,因为床上那个瘦高男孩身上现在已通红,活像刚出世的婴儿,而且他又笑了帕特给他号脉,说:“不错,乔尼,没有什么,我相信”

    伙计们都好极了,弗烈迪给我们送来咖啡,帕特把自己的内衣送给男孩。男孩躺在床上,喝咖啡,微笑。我和帕特坐在椅子上。弗烈迪走了,我相信他又是找女人去了

    啊,我想,刚才这一阵子是多么紧张呀,可是结果万事大吉,谢天谢地!

    帕特把一支香烟塞进男孩口中,他使劲地抽着。这帮德国人,我想,全都像疯子一样抽烟,他们叼着烟卷,好像是自己的命根子,脸上的模样完全变了。是的,这时我突然想起我的外套还在那下边河岸上,外套里有那张照片,还有我的帽子。去他的,我想,我还要那种照片干啥

    屋子里十分宁静,男孩狼吞虎咽地吃着,帕特又给了他一个面包和一听牛肉,并且一再地给他斟咖啡

    “帕特,”在这之后我说,并且也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帕特,你看能不能问他为什么要投河”

    “好,”帕特说,接着问了他。

    那孩子样子十分奇怪地看着我们,然后对我说了什么。我看看帕特,帕特耸了耸肩。“他说什么食品,可是有一个词我不明白,不懂是什么意思”

    “什么词?”我问。

    “票证,”帕特说。

    “票证?”我问男孩。

    他点点头,又说了一个词。帕特说:“他把那东西丢了这玩意儿,这票证”

    “票证,帕特,这是什么?”我问。

    但帕特也不知道。

    “票证,”我用德语对男孩说“这是什么?”这句话我会用德语讲得很好,我也会讲失恋的苦闷,别的就不会了,这都是那个混帐婆娘教给我的

    男孩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然后用他的细指头在床头柜桌面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四方形,并说:“纸。”

    我也听懂了纸这个词,我想现在总算弄明白了。

    “噢,”我说“护照,你把护照丢了。”

    “不,”他说“票证。”

    “该死的,帕特,”我说“这个票证把我完全搞糊涂了。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为此而不得不跳河。”

    帕特又给每个人斟满了一杯,可是这该死的票证却使我不得安宁。天哪,我可亲眼得见这个半大小子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上面的断桥口,扑通!真该死。

    “帕特,”我说“你去查一查,你不是有一本词典吗?”

    “对,”帕特说罢一跃而起,从柜子里取出词典。

    在那当口儿,我向男孩点点头,又给了他一支烟,真该死,他把那一听牛肉全吃了,还有所有的面包,咖啡对他确实管用。这些小伙子抽烟的样子真叫人吃惊,像发疯似的,而我们只有在战时遇到紧急情况时才会那样抽烟。他们始终还是像战争时期那样抽烟,这帮德国人

    “哈哈,”帕特喊道“有了。”他一跃而起,从柜子里取出一封信,把邮票指给男孩看,但他只是摇头,甚至还笑一笑

    “不,”他说,又把那个古怪的词讲了一遍,为此他竟跳了河,而我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等一等,”帕特说“有了,有个词叫‘食品配给卡’。”他热忱地翻阅他的词典。

    “你还饿吗?”我向男孩打手势说。但他使劲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咖啡。活见鬼,他们真能喝咖啡,整桶地喝,我想

    “他妈的,”帕特喊道“这帮编词典的人,这帮编词典的混帐,这帮编词典的混帐王八蛋,一个年轻小伙子因为这跳了河,而词典上却连这个词都没有。”

    “孩子,”我对男孩说,当然是用美国话“平心静气地说这是什么,我们都是人,彼此会了解的。你告诉他,告诉帕特,”我指了指帕特“平心静气地告诉他。”帕特笑了,但他一声不响地认真听男孩平心静气地对他讲,完全平心静气,起初这可怜的孩子十分尴尬,他慢条斯理地对帕特讲了老半天,我听懂了一部分,帕特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真该死,”帕特说“我们真傻。他们凭证购买食品,

    明白吗?他们有食品配给卡,明白吗,真见鬼,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他把食品配给卡丢了,因此他就跳了莱茵河。”

    “该死的,”我嘟哝地说“这个小伙子跳了河,而我们还不知是为什么,想象不出”

    至少应当能想象,我想,这是最起码的,即使没有亲身体会,起码应当能想象

    “帕特,”我说“要是他把它丢了,该死的,他们就应当发给他新的。这反正是纸片,他们可以去印嘛,他们应当补发给他,这又不是钱。丢掉这东西是有可能的,这种印刷的东西反正有的是”

    “胡扯,”帕特说“他们才不干呢。因为有些人瞎说他们把卡丢了,把它卖掉或者吃双份,局里的人认为这样做太不像话了。该死的,就像打仗时,你把枪丢了,突然有人站在你面前,而你却无法开枪,你无法开枪,因为你没有枪。他们同他们的纸片进行的是一场该诅咒的战争,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想,这么一说是很可怕,这样一来他们就什么吃的也没有了,简直一无所有,啥也没有,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他像发疯似的飞跑,纵身跳进了莱茵河

    “是的,”帕特说,好像想要回答我脑子里的想法“他全给丢了,所有的配给卡嗯,我想是六个人的,还有别的,别的配给卡,我简直不懂他的意思一个月的”

    该死的,我想,事情既然如此,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男孩站在那儿,把配给卡丢了,我心想,要是我的话,我也会去跳河的。可我却无法想象不,我相信,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两包香烟给那孩子,他望着我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该死的,他样子十分可笑地看着我,我想,他会叫我们发疯的,一定会叫我们发疯的,这孩子的脸上露出那样一种神色

    “帕特,”我叫起来,是的,我相信我叫起来“劳驾把这孩子送走,把他送走,”我叫道“我受不了,不能看他的脸,这张感激万分的脸,为了两包香烟,我简直受不了,不,好像是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他了,帕特,”我叫道“把他送走,把东西包上,把所有的东西都包上,给他包上”

    该死的,当帕特把那孩子带走的时候,我心中感到高兴。

    帕特是会给他把东西包上的,我想,你坐在那儿灰溜溜的污浊河水旁,为了这样一张瘦削的女人脸,同河水聊了一会儿天,心里想:跳下去,跳下去,让河水把你冲走,直至嘿,荷兰,该死的,可这孩子跳下去了,扑通一声跳下河去,为了那几张也许连一美元都不值的破纸片。

    高年生译

    肖毛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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