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衰老是从乳房开始的,乳房的衰老是从乳头开始的。因为大姐的私奔,母亲一贯俏皮地翘起的粉红色乳头突然垂下来,像成熟的谷穗垂下了头。垂头的同时,粉红的颜色也变成了枣红。在那些日子里,乳房的泌奶量减少,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鲜芳香和甘美;淡薄的乳汁里,有一股朽木的气息。幸好,随着时光的流逝,母亲的心情逐渐好转,尤其是吃过那条大鳝鱼之后,低垂的乳头慢慢翘起来,变深了的颜色渐渐淡起来,泌奶量恢复到秋天的水平。但令人不安的是,这次衰老,毕竟在乳头与乳房连结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皱纹,犹如被折叠过的书页,虽然重新展平,但痕迹却难消除。这次变故,给我敲响了警钟,凭着本能,也许是神启,我开始改变对乳房肆无忌惮的态度,我必须珍惜它们,养护它们,把它们看做必须轻拿轻放的精致器皿。
这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靠着半厢房小麦和一地窖萝卜,我们平安地向春天过渡。在三九天那些最冷的日子里,大雪弥漫,堵塞住门户,院子里的树枝被积雪压断。我们穿着沙月亮馈赠的皮毛外套,围坐在母亲身边,进入冬眠状态。一天,太阳出来,积雪融化,房檐上垂挂着粗大的冰凌,久违的麻雀在雪枝上叫唤,我们从冬眠中醒来。我们已过了好久化雪为水的日子。对雪水煮萝卜这道重复了数百次的菜,姐姐们厌恶之极。二姐上官招弟首先提出,今年的雪水,有一股血腥味,必须立即下河抬水,否则就会得莫名其妙的病,连仅靠奶水过活的上官金童也不能幸免。上官招弟已经取代了上官来弟的领袖地位。这位姐姐,生着两片丰满的嘴唇,说话的声音,是富有魅力的沙哑。她的话,有相当的权威性,因为人冬以来,她全面负责伙食,母亲却像一头受伤的奶牛,羞羞答答、有时又理直气壮地披着那件华贵的狐皮大衣,坐在炕上,调理着身体,关心着奶汁的数量和质量。“从今天起,下河抬水吃。”二姐看着母亲的脸,用不容否决的口吻说。母亲没有反对。三姐上官领弟皱着眉,批评雪水煮萝卜的恶劣味道,她又一次提出卖骡子换钱再用钱买肉吃。母亲讥讽道:“冰天雪地,到哪儿去卖骡子?”三姐说:“那我们去捉野兔子,冰天雪地,兔子冻得跑不动了。”母亲勃然变色:“记着,孩子们,这辈子不要再让我看到野兔子。”
其实,在这个严酷的冬天里,村子里许多人家,都吃腻了野兔肉。肥胖的兔子们,在雪地里像长尾巴蛆一样爬行,连小脚女人都能活捉它们。这个冬天,也是红狐狸和草狐狸的黄金岁月,因为战争,猎枪被形形色色的游击队掠去,使村人们没了武器;也因为战争,村人们情绪受伤,所以在猎获狐皮的黄金季节里,狐狸们没有往年的杀身之忧。在那些漫漫长夜里,它们在沼泽地里纵情狂欢,公狐狸们让所有的母狐狸都怀上了超出常量的胎儿。它们凄凉激越的呜叫声,扰得人心神不宁。
三姐和四姐用扁担抬着一只大木桶,二姐扛着一柄大铁锤,来到蛟龙河边。
她们路过孙大姑家时,不由地侧目观望。院子里一片荒凉,没有一丝丝人的气息。一群乌鸦蹲在墙头上,令姐姐们想起孙家墙头的往昔。昔日的热闹已不复存在,哑巴兄弟也不知流落何方。她们踩着深及大腿根的积雪走下河堤,几只野狸子在灌木丛中望着她们。太阳在东南方向,倾斜照耀着河道,一片耀眼的光明。近岸的冰是白色的,踩下去像踩着酥脆薄饼,发出咯咯喳喳的响声。河道中央的冰是浅蓝色的,坚硬光滑。姐姐们在冰上蹒跚着,四姐跌了一跤,三姐拉四姐时也顺势跌倒。扁担水桶大铁锤在冰上响,她们嘻嘻哈哈地笑。
二姐选择了一块最干净的地方,开始砸冰。上官家祖传的大铁锤被她纤细的胳膊举起来,沉重地落在冰面上,发出的响声像刀刃一样锋利单薄,飞到我家的窗户上,让窗纸簌簌作响。母亲抚摸着我头上的黄毛和我身上的猞猁毛,说:“金童子,金童子,姐姐去砸冰,砸个大窟窿,抬回一桶水,倒出半桶鱼。”八姐披着猞猁皮小袄瑟缩在炕角上,尴尬地微笑着,好像一尊皮毛小观音。二姐一锤下去,冰面上出现一个核桃大的白点,几片细小的冰屑沾在锤头上。她又举起大锤,举起时勉勉强强,落下时摇摇晃晃。冰面上又出现一个白点,离刚才那个白点足有一米远。冰面上出现二十几个白点时,上官招弟已是气喘吁吁,嘴里喷出的白气又粗又长。挣扎着举起锤,锤下落时她筋疲力尽,倒在冰面上,小脸煞白,厚嘴唇鲜红,眼睛里雾蒙蒙,鼻尖上汗珠亮晶晶。
三姐四姐嘟嘟哝哝,开始发泄对二姐的不满。河道里刮起小北风,刀子似的噌噌噌地割着她们的脸。二姐站起来,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重新抓起锤柄,举起大锤,砸下去。但只砸了两下,她便再次跌倒在冰面上。
正当姐姐们绝望地收拾起水桶扁担,准备回家化雪水或是化冰凌烧午饭时,十几架马拉冰爬犁携着烟岚从冰河上疾驰而来。因为冰面上反射着七彩的阳光,他们又是从东南方向而来,所以二姐一直认为他们是从太阳里沿着光线滑行下来的。他们金光闪闪,速度快似闪电。马蹄翻动,银光闪烁,马蹄上的钢钉凿得冰面啪啪响,冰屑横飞,打在姐姐们的腮上。她们目瞪口呆,竟忘了也顾不上躲闪。马绕着弯闪过她们,然后,跌跌撞撞地刹住。这时姐姐们看到冰爬犁都刷成杏黄色,涂着厚厚的桐油,像一层彩玻璃。每架爬犁上坐着四个人,都戴着蓬松的狐狸皮帽子。胡须、眉毛、眼睫毛和皮帽子的前檐上,结着一层白色的霜花。
嘴里和鼻孔里都往外喷吐着又粗又长的热气。马们小巧玲珑,眉清目秀,马腿上都丛生着长长的毛。从它们安详的态度上,我二姐猜想这是传说中的蒙古马。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第二架爬犁上跳下来。他穿着一件光板羊皮袄,敞着怀,露出一件豹皮背心。背心上扎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一只左轮子手枪,还有一把短柄的小斧头。只有他没戴皮帽子却戴着一顶三页瓦毡帽。他的耸起的双耳上,各戴着一个野兔皮护耳。“是上官家的女儿吗?”他问。
眼前这个人,是福生堂二掌柜司马库。“你们在这干什么?”他问着,没等我姐姐们回答,他便找到了答案“噢,砸冰窟窿,这哪是你们女孩子干的活儿!”他对着爬犁上的人喊“都下来,帮我这邻居砸个窟窿,也正好饮饮我们的蒙古马。”
爬犁上下来几十个臃肿的男人,他们大声咳嗽、吐唾沫。几个人蹲下,从腰里掏出小斧头,啪啪地砍着冰。冰屑飞溅,冰上出现一些白色的砍痕。一个络腮胡子摸摸斧头的刃子,擤着鼻子说:“司马大哥,这样砍,只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马库蹲下,摸出自己腰里的斧,试探着砍了几下,骂道:“妈的,冻得像钢板一样。”络腮胡子道:“大哥,咱们每人一泡尿就能滋开。”司马库骂道:“胡扯jī巴蛋!”但他立即兴奋起来,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一下嘴,屁股上的烧伤尚未痊愈——说“有了,姜技师,姜技师,你过来。”那个叫姜技师的瘦削男人上前来,望着司马库,不说话,但他的表情向司马库说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个玩意儿,能不能切开这冰?”姜技师轻蔑地笑了笑,用女人一样的尖细腔调说:“好比用铁锤砸鸡蛋。”
司马库高兴地说:“快快,在这河上给我切它八八六十四个窟窿,让乡亲们跟着我司马库沾光。你们别走。”他又对我姐姐们说。
姜技师把第三架爬犁上的帆布揭开,露出了两个刷着绿漆、像巨大的炮弹一样的铁家伙。他十分熟练地抖开长长的红胶皮管子,并把胶皮管子拧在铁家伙的脑袋上。然后,他看了看铁家伙脑袋上的圆盘表,那表上有细长的红针在摆动。最后,带上帆布手套,他卡着一个状似大烟枪的、与两根胶皮管子连在一起的铁玩意儿,拧了一下,便有嗤嗤的气喷出。他的助手,一个顶多能有十五岁的瘦弱男孩,划着一根洋火,往那气上一触,一个像柞蚕蛹儿那般粗细、那般形状的蓝色火苗便喷射出来,并发着嗤嗤的响声。他吩咐了一声小男孩,小男孩爬到爬犁上,把那两个铁家伙的脑袋扭了几下,那蓝色的火苗随即变得极白极亮,比阳光还要耀眼。姜技师提着那可怕的玩意儿,望着司马库。
司马库眯着眼,把手掌往虚空里一劈,喊一声:“割!”
姜技师弯下腰,把那白火头往冰面上一触,一股乳白色的蒸气猛地腾起尺把高,并伴随着滋啦啦的水响。他的胳膊带动着手腕,手腕带动着“大烟枪”“大烟枪”喷吐着白火,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他抬起头,说:“切下来了。”
司马库怀疑地低头看冰,果然看到一块磨盘大的冰与周围的冰分离开来,河水沿着那圆圈,均匀地渗出来。姜技师用那白火在圆冰上划了一个十字,圆冰便分裂成四块。他用脚把那冰块往下压,河水把冰冲走了。一个冰窟窿出现在河上,蓝色的河水漫溢出来。
“真是好家什!”司马库赞叹着,冰上的男人也对着姜技师投过来赞赏的目光。“继续切!”司马库说。
姜技师施展绝技,在蛟龙河厚达半米的冰面上,切割出几十个冰窟窿。这些冰窟窿有圆形的,有正方形的,有长方形的,有三角形的,有梯形的,有八角形的,有梅花形的犹如一页几何学教程。
司马库说:“姜技师,这是你初出茅庐第一功!上爬犁,伙计们,天黑赶到大铁桥,对了,饮饮马,饮马蛟龙河!”
男人们拉过马匹,让它们就着冰窟窿饮水。司马库趁此机会对我二姐说:“你是老二吧?回家告诉你娘,总有一天我会把沙月亮那个黑驴日的打垮,把你姐姐夺回来还给孙大哑巴。”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儿了吗?”二姐大着胆子问司马库。
司马库说:“跟着沙月亮贩卖大烟土。妈的,这些驴日的鸟枪队。”
二姐不敢多问,眼看着司马库跳上爬犁。一溜十二架爬犁,箭一般射出西方,在蛟龙河石桥那儿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姐姐们沉浸在目睹人间奇迹的兴奋里,忘记了寒冷。她们参观着河上的冰窟窿,从三角形到椭圆,从椭圆到正方,从正方到长方窟窿里溢上来的河水沾在她们鞋子上,一会儿便结成了冰。冰河里的清新水气,感人肺腑地从冰窟窿里溢上来。我的二姐三姐四姐对司马库充满了敬仰之情。因为有了大姐作为光荣的榜样,二姐幼稚的脑海里,竟然产生了一个朦胧的念头:嫁给司马库!好像有人冷冷地告诫她:司马库已经有了三个老婆!——那我就做他的第四个老婆。
四姐上官想弟惊叫一声:“姐姐,一根大肉棍子!”
那条被四姐误认为肉棍子的粗大鳗鲡,笨拙地摆动着银灰色的身体,从幽暗的河底浮游上来。它的蛇样的脑袋足有拳头那么大,两只眼睛阴森森的,令人想到阴鸷的蛇。它的头接近了水面,叭叭地吐着水泡儿。二姐兴奋地说:“一条大鳗鲡。”她抄起扁担,对准它的头颅砸下去。扁担钩子哗啦响,水花溅起。鳗鲡的头沉下去,但立即又浮上来。它的眼睛被打破了。二姐又用扁担捣下去。鳗鲡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僵硬。二姐扔下扁担,抓住它的头,把它从冰窟窿里拖上来。
鳗鲡出了水面即被冻僵,继而被冻成肉棍;二姐让三姐和四姐抬着水,她自己一手提铁锤,一手抱着鳗鲡,好不容易回了家。
母亲用一把锯子,截下了鳗鲡的头尾,把它的身体,锯成十八段,每一截鳗鲡落地,都呼嗵一声响。用蛟龙河里的水煮蛟龙河的鳗鲡,煮出的鱼汤鲜美无比。
从这一天起,母亲的乳房恢复青春,尽管还留下了前边说过的那道犹如书页上折痕的皱纹。
也就是在喝足鲜美鳗鲡汤的这个夜晚,母亲心情舒畅,脸上呈现着圣母般的、也是观音菩萨般的慈祥。姐姐们围绕着母亲的莲座,听她讲述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温馨夜晚,儿女情长。北风在蛟龙河道里呼啸,风把烟囱当成哨子吹。院子里结着冰甲的树枝喀喀啦啦地摆动,一根冰凌挣脱屋檐,落在檐下的捶布石上跌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母亲说,清朝咸丰年间,这里还无人定居。夏秋季节,有人来这里捕鱼、采药、放蜂、放牧牛羊,为什么叫大栏呢?原来这里是牧羊人圈羊休息的地方,有一圈树条子夹成的栅栏。冬天里,有人来这里打过狐狸,但据说来这里打狐狸的人没有一个善终的,不是被大风雪冻死,就是得上什么怪病。后来,也闹不清哪年哪月了,有一个身体健壮、四肢发达、胆量很大的人在这里定了居。他就是司马亭、司马库兄弟的爷爷司马大牙,大牙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无人知晓。他名叫大牙,但嘴里却没有门牙,说话时呜呜噜噜的。司马大牙在河边搭了一个草棚,靠着一柄渔叉和一杆猎枪过日子。那时候,河里、沟里、洼地里鱼多得呀,一半是水,一半是鱼。有一年夏天,司马大牙蹲在河堤上叉鱼,看到从上游漂下来一个釉彩大瓮。司马大牙一身好水性,能在水里潜一袋烟工夫。他一个猛子扎下河,把那口大瓮拖到岸边。瓮里端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盲女。我们的目光盯看自家的盲女上官玉女,她歪着头,侧耳听着,大耳朵上的血管清清楚楚。这个盲女长得奇俊,如果不是瞎了眼,她应该嫁给皇上做娘娘。后来,盲女生了一个男孩就死去了。司马大牙用鱼汤把这男孩喂大,这个男孩名叫司马瓮,他就是司马亭和司马库的爹。
母亲紧接着讲了官府往东北乡移民的历史,讲了上官家的老铁匠——我们的祖爷爷和司马大牙的友谊,讲了那一年义和拳在东北乡掀起的巨大波澜,还讲了司马大牙和我们的祖爷爷与修铁路的德国人在村西大沙梁上进行的那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恶战。他们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的情报,说德国人的腿上没有膝盖,只能直立不能弯曲,还说他们都有洁癖,最怕粪便沾身,粪便一沾身德国鬼子便会呕吐至死。还说洋鬼子就是羊羔子,羊羔子最怕虎狼,于是这两位高密东北乡的最早的开拓者便纠集了一帮酒鬼、赌徒、二流子——当然他们也都是不惧生死、武艺超群的好汉——成立了虎狼队。司马大牙和我们的祖爷爷上官斗率领着虎狼队把德国兵引到大沙梁,想让他们不会弯曲、木棍一样的腿陷在沙土里,然后虎狼队员们冲上去拉动沙梁上的树枝,让悬挂在树枝上的屎包尿罐掉下来,把有洁癖的德国兵恶心死。为了筹划这次战斗,司马大牙和上官斗带着虎狼队,整整收集了一个月的人粪尿,装在酒篓里,运到大沙梁上。他们把那个槐花飘香的大沙梁搞得臭气熏天,把每年都来这里采花粉的蜜蜂熏死了成千上万
同样是在这个美妙的夜晚,我们沉浸在高密东北乡令人神往的历史里,想像着司马大牙与上官斗大摆屎尿阵的神奇情景时,司马大牙的嫡亲孙子司马库,正在距村三十里、横跨蛟龙河的铁路桥下,创造着高密东北乡历史的新篇章。这条铁路就是德国人修建的胶济铁路,虎狼队的英雄豪杰们流血抛头,英勇斗争,用了千古末闻的战术,延缓了铁路通车的日期,但最终也没能挡住坚硬的铁路把高密东北乡柔软的腹地劈成两半,用司马瓮的话说就是:他娘的,这等于在我们婆娘的肚皮上捅了一刀!钢铁的巨龙喷吐着浓烟,从我们的高密东北乡碾过,就好像碾着我们的胸膛。现在,这条铁路归日本人管辖,运走我们的煤炭棉花,运来也是最终要用到我们头上的枪枝弹药。司马库破坏铁路桥的行动,可以说是继承了他爷爷的遗志,发扬着我们家乡的光荣,只不过他的方式明显地高出祖先一筹。
三星西斜,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树梢。西风在河道里肆虐,吹得铁桥的钢铁支架发出呜呜的响声。那晚上可真是奇冷怪冷,河里的冰被冻裂,炸开一条条宽纹,裂冰时的嘎叭声比步枪射击的声音还要响亮。司马库的爬犁队到了桥下,窝在河边停住。他率先从爬犁上跳下来,感到屁股上像被猫咬着一样痛疼。天上有微弱的星光,下边是河冰黯淡的白光,中间便是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拍了拍巴掌,周围响起稀疏的巴掌声。神秘的黑暗让他心情激动,精神亢奋,后来当别人问他毁桥战役前的心情时,他说:“好,像过年一样。”
队员们手拉手,摸到了桥下。司马库摸索着爬上桥墩,从腰里摸出小斧头,对着一根桁梁劈了一下,斧刃上进出几个大火星,桁梁发出锐利的响声。“他姥姥的腿,”司马库骂道“全是铁家伙。”一颗斗大的流星划破夜空,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窸窣有声,闪烁着极为美丽的蓝色火花,在天地间短暂地辉煌。借着这流星火,他看清了高大的水泥桥墩和横七竖八的钢铁支架。他招呼着:“姜技师,姜技师,上来吧。”姜技师在众人的推托下,爬上了桥墩,紧接着爬上来的还有那个小男核。桥墩上结着蘑菇般的冰疙瘩,司马库伸手拉小男孩时脚下一滑,小男孩在桥墩上站稳了,司马库却跌了下去,正跌着他那不断地从厚痂缝里渗出脓血的烂屁股。他悲惨地叫了一声:“娘哟——”随即又叫了一声“亲娘哟,痛死我了”队员们跑过来,把他从冰上架起来。他继续哀嚎着,声音宏亮,能传到天边去。一个队员劝说:“大哥,忍着点吧,别暴露了目标。”司马库这才止住嚎叫,浑身瑟缩着,大声发布命令:“姜技师,快割吧,割几根就撤,他娘的沙月亮,送给我的治伤药,越治越厉害。”一个队员说:“大哥,你中了人家的奸计。”“你难道不知道‘病急乱求医’的道理?”司马库反吵着。那个队员说:“大哥,忍着点吧,回去后我给你治,用獾油,治烧伤烫伤,那是百发百中,油到伤好。”哧啦啦,一簇夺目的蓝火花,蓝中透着白,白里镶着蓝,在铁路桥的梁架间突然亮起,是那样的亮,亮得人眼泪汪汪。桥洞、桥墩、钢梁、铁架、狗皮大衣狐皮帽子,杏黄爬犁蒙古马,铁路桥周围的一切都纤毫毕现,连一根毛掉在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桥墩上那两个人,姜技师和他的小徒弟,像猴子一样蹲在钢梁上,举着喷吐着毒辣火焰的“大烟枪”切割着钢梁。钢梁上蹿起洁白的烟,河道里散开一种熔化钢铁的奇异香气。司马库痴迷地望着那火花和闪电般的弧光,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火花像蚕吃桑叶一般吞噬着钢铁。很快,便有一根钢梁沉重地垂下来,倾斜着插进厚厚的冰层。“割,割,割光个狗日的!”司马库大叫着。
那场人粪尿战争公道地说是你们祖爷爷和司马大牙他们打胜了,如果他们事先侦察到的情报是准确的话,母亲说。事败之后,虎狼队的漏网队员发起了一次半公开半秘密的调查运动,历时半年,访问了千百个人,终于搞清,最先得到德国人没有膝盖、沾屎必死虚假情报的人,竟是虎狼队正队长司马大牙本人,而为他提供情报的是他和盲女人所生的那个风流成性的儿子司马瓮,调查者把司马瓮从妓女的被窝里拖出来,让他交待情报来源,他说他是听忘忧楼妓女一品红所说。调查者追问一品红,她矢口否认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接待过德国筑路勘测队的所有技师和他们的所有士兵,被他们粗大结实的膝盖把大腿都跪烂了,这样的谎言怎会出自我口呢?线索就这么断了,虎狼队的漏网队员也恢复了自己的职业,打渔的还去打渔,种地的还去种地。母亲说她的大姑夫于大巴掌那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虽没加入虎狼队,但却参加了人粪尿战争,扛着一柄三股粪叉。
他说德国人过了桥,司马大牙对他们放了一土炮,上官斗放了一鸟枪,便率队向大沙梁子撤退。德国人头上戴着饰有五彩鸟毛悠悠拂摆的黑帽子,上身穿着镶满铜纽扣的绿上衣,下穿洁白的瘦裤子。他们的腿又细又长,跑起来不打弯,果然像没有膝盖的样子。到了大沙梁下,虎狼队列队叫骂,骂人话一套一套,合辙押韵,全都是村里的私塾先生陈腾蛟所编。虎狼队列队骂阵,德国鬼子却齐刷刷地单膝跪倒。不是说德国人没有膝盖腿不会打弯吗?
我大姑夫纳闷地想着,母亲说,还没等他想出个名堂,就看到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一团团白烟,随即听到排枪响,虎狼队里,几个正大声骂人的队员栽倒在地,身上冒出了鲜血。司马大牙一看情势不好,慌忙下令,抬上死尸,往沙梁撤退。流沙松软,陷着他们的腿,他们都在考虑德国人的膝盖问题。德国人跟踪追击,他们跋涉流沙的动作一点不比虎狼队员们笨拙,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大膝盖在瘦腿裤子里运动。队员惊慌失措,司马大牙也紧张,硬挺着说:“不要紧,兄弟爷们,沙里陷不死他们,咱还有第二招。”正好这时德国人出了流沙,进入槐树林,你们祖爷爷们大喊一声:“拉!”几十个虎狼队员拉着埋在沙里的绳索一拽,挂在槐树上,被红白槐花掩藏着的屎尿罐纷纷倾倒,劈头盖脸一阵尿屎雨,淋在德国鬼子身上。有几个没拴牢的屎罐子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德国人头上,当场砸死一个。德国人龇牙咧嘴,叫喊连天,拖着枪纷纷倒退。俺大姑夫说,如果这时候虎狼队乘胜追击,那就如猛虎人狼群,八十多个德国鬼子一个也活不了。可虎狼队员只顾拍掌欢呼,哈哈大笑,让德国鬼子溜到了河边,德国人跳到河里洗着身上的屎尿。虎狼队员们等待着他们呕吐而死,但他们洗净了屎尿后,端起枪一个齐射,一颗枪子儿恰好从司马大牙的嘴里射进去,从他的天灵盖上钻出来,他连哼都没哼就死了。德国人把高密东北乡烧成一片白地。袁世凯又派来兵,活捉了你们祖爷爷上官斗。他们为了杀一儆百,在村子中间那棵大柳树下,给你们祖爷爷施了最吓人的酷刑:赤脚走铁鏊子。施刑那天,整个高密东北乡都轰动了,围观者有上千人。俺大姑亲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她说官家先用石头支起十八面铁鏊子,鏊子下插上劈柴点火,烧得十八面鏊子面面通红。然后,刽子手把你们祖爷爷架来,让他赤脚在鏊子上行走。他的脚上冒着焦黄的烟,那股臭味儿,熏得俺大姑昏迷了好几天。俺大姑说上官斗真不愧是打铁的,钢筋铁骨金牙关,受着这样的酷刑,他也哭,也嚎,但没一句讨饶的话,他在鏊子上走了两个来回,那脚已经没有脚的模样啦后来,官家把他杀了,砍下头,运到济南府去展览。
“大哥,差不多了。”那个要用獾油给司马库治烧伤的队员对司马库说“黎明前那列车快要到了。”桥下已横七竖八地戳着十几根烧断的钢梁,蓝白的火苗儿还在桥上闪烁。“狗日的,”司马库说“便宜了他们。你保证火车能把桥压塌吗?”“大哥,再截下去,只怕火车不来桥就塌了!”“那好,姜技师,姜技师,下来吧,”司马库喊“你们,”他招呼着众队员“把这两条好汉子接下来,赏给他们每人一瓶烧酒。”蓝火花消失了。队员们把姜技师和他的助手托着放到爬犁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风息了,寒冷更甚,砭入骨髓。蒙古马拉着爬犁,摸着黑在冰面上走。走出约有二里路,司马库下令停住。他说:“费了半夜劲,得等着看个热闹。”
那列货车驰来时,日头刚刚冒红。河上一片光明,河两岸的树木上结着金琉璃,银琉璃。大铁桥默默地趴着。司马库紧张地连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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