妨想想贵国国人还有其他成就。他们修建道路,他们灌溉荒漠,他们战胜饥荒,他们创建学校,他们建立医院,他们同瘟疫、霍乱、麻风、天花、性病作斗争——”
“这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弗洛里插言道。
“不是的,先生!”医生反驳说,并且急着要为自己的同胞争取这份殊荣。“不是的,先生,是印度人把性病带入这个国家的。印度人传入疾病,而英国人治疗疾病。这足以抗辩您的悲观情绪和煽动思想。”
“好吧,医生,我们总是意见不合。事实是,你总是喜欢一切现代的进步事物,而我却乐于看到略微有点腐朽的东西。我觉得锡袍王时代的缅甸倒可能更加适合我。我还是那句老话,要说我们带来了文明的影响,那也不过是一种更大规模的掠夺而已。假如划不来的话,我们早就拔腿走人了。”
“我的朋友,您可别这么想。如果您真的反对大英帝国,您也不会只是在这儿私下说说了,而是会爬到房顶上大声喊出来的。我很了解您的性格,弗洛里先生,比您自己都了解。”
“抱歉,医生,我可不会跑到房顶上喊的。我没这个胆量。我‘宁可苟延残喘’,就像失乐园里的恶魔彼勒,这样更安全一些。在这个国家,你要么当老爷,要么就去死。十五年来,除了你,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真心话。我在这儿说的话就是一个安全阀,是一种秘密的安魂弥撒,假如你理解我的意思的话。”
此时从外面传来凄凉的哀号声。看管欧洲教堂的印度门卫老玛图正站在阳台下面的日光里。他是个上了年纪、遭受热病折磨的伙计,样子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更像只蚂蚱,身上裹着几尺褪色的破布。他住在教堂附近一间用压平的煤油罐搭成的小屋里,有时候一看到有欧洲人出现,他就连忙从屋子里冲上前去,深深地行礼,对自己的“悲惨生活”痛哭不已,即每月十八个卢比。他可怜地仰望着阳台,一只手抚摸着自己土黄色的肚皮,一只手做出往嘴里填饭的动作。医生往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四安那的硬币从阳台栏杆丢了下去。他可是出了名的心肠软,所以全凯奥克他达的乞丐都瞄准了他。
“看看我们东方已堕落到何等地步,”医生指着玛图说道,老玛图像个毛虫一样蜷着身子,发出感激的呜呜声。“你瞧他的四肢有多可怜,小腿还没英国人的手腕粗呢。看他那奴颜婢膝的样儿,看他那无知的样儿——这要是在欧洲,除了智障医院以外,你根本见不到如此的无知。有一回我问玛图他多大年纪了。‘大人,’他说,‘我觉得我有十岁了。’弗洛里先生,这还叫你怎么假装你们不是天生的优等种族呢?”
“可怜的老玛图,现代文明的拍岸大浪似乎没有打着他,”弗洛里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栏杆那儿扔下四安那的硬币。“拿着吧,玛图,拿这钱好好喝几杯。想怎么堕落就怎么堕落。乌托邦还远着呢。”
“啊哈,弗洛里先生,有时候我都觉得您说的话——怎么说的来着?——拽我的后腿。英国式的幽默。我们东方人没什么幽默感,这可是尽人皆知的。”
“你们才是幸运儿呢。我们那该死的幽默感已经毁了我们。”他将两手背在脑后打了个呵欠。玛图又感激地呜呜了几声,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我想,我得趁着可恶的烈日当空之前离开。今年的天儿真是热死了,我骨子里都觉得出来。好吧,医生,咱俩光顾着争论了,我还没问你最近的情况呢。我昨天刚从丛林里回来,应该后天赶回去——还没定下来是哪天回去。凯奥克他达都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传闻吗?”
“我的朋友,实际情况是,有一件可恶的事情正在酝酿当中。您可能会笑——此事听上去似乎微不足道——可是我真的有大麻烦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有陷入麻烦的危险。这是个秘密行动。你们欧洲人绝不会直接听说此事的。在这个地方”——他朝着集市方向挥了挥手——“永远都有你们从未听说过的各种阴谋诡计。可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干系重大啊。”
“都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正有人酝酿阴谋来反对我。是个十分恶毒的阴谋,意在诽谤我的人品、毁掉我的事业。作为一名英国人,您是不会明白这种事的。我已经得罪了一个人,您可能还不认识他,他叫吴波金,是地方治安官。他可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他能给我造成无法衡量的损害。”
“吴波金?是哪个人?”
“就是那个满嘴都是牙的大胖子。他的房子就在那条路上,大约有一百码远吧。”
“啊,那个胖子恶棍呀?我很了解他。”
“不,不,我的朋友,不,不!”医生急切地喊了起来;“只有东方人才会了解他,而您一个英国绅士,考虑问题是不可能像吴波金这种人那么深的。他不止是个恶棍,他是个——我该怎么说呢?又词不达意了。他让我想到了一只披着人皮的鳄鱼,他具有鳄鱼的奸诈、残忍和兽欲。假如你知道此人的斑斑劣迹!他所犯下的暴行!他敲诈勒索和收取贿赂的数目!还有他毁过的女孩儿,居然守着人家的母亲强奸她们!唉,一个英国绅士是无法想象还有这种人的。就是这个人发了毒誓非要整倒我的。”
“我从各种渠道听说过这个吴波金好多事情了,”弗洛里说。“他似乎是缅甸治安官的成功典范。有个缅甸人告诉我说,战争期间,吴波金负责征兵,他从自己的私生子当中就召集了一个营的兵力。这是真的吗?”
“这倒不太可能,”医生说“他们还长不到那么大呢。不过此人道德败坏却是毫无疑问的。如今他已决定要整倒我。一方面,我对他了解太多了,所以他对我恨之入骨;此外,他也跟一切正直诚实的人为敌。他会采取诽谤手段——这是此类人惯用的伎俩。他会散布有关我的谣言——属于那种最骇人听闻、最不符事实的谣言。实际上他已经开始散布了。”
“可是会有人相信这种家伙、从而对你不利吗?他不过是个下等的小治安官。你可是高级官员呐。”
“啊,弗洛里先生,你不明白东方人的狡诈的。吴波金曾经把比我还大的官儿给整倒了。他会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他的。所以,——唉,还真是个难事呢。”
医生在阳台上踱了两步,用手帕擦了擦眼镜。很显然他心里还有话说,可又有所顾虑、说不出口。一时间,他的举止十分不安,弗洛里很想问问自己是否能帮上什么忙,但他并没开口,因为他很清楚,插手东方人之间的争执是毫无益处的。没有哪个欧洲人能够弄清这种争执到底谁是谁非,总有些事情,欧洲人的头脑是搞不懂的,阴谋后面藏着阴谋,诡计里面套着诡计。而且,远离“土著”之间的争执也是白人老爷们的十大戒律之一。于是他含糊其辞地问道:
“有什么难办的事儿?”
“是这样的,只要——啊,我的朋友,恐怕您会取笑我的。但事实就是这样:只要我能成为欧洲人俱乐部的会员!只要这样就行!我的处境就会发生根本变化了!”
“俱乐部?为什么?加入俱乐部能帮你什么?”
“我的朋友,这种事情,就是声望决定一切。其实吴波金倒不会公开攻击我,他也没这个胆子,可是他会诬蔑和诽谤我。而他的话有没有人信,完全取决于我在欧洲人中间是个什么样的地位。在印度,事情就是这么来的。你的名声好,那么你就能上去;假如不好,你就下来了。点一下头或者一个眼色,能比一千份官方报告还管用。而你根本不知道,一个印度人一旦成为欧洲人俱乐部的会员,他的声望能提高多少。进了俱乐部,你几乎就变成欧洲人了,任何流言蜚语也不能把你怎样。俱乐部会员是神圣不可亵渎的。”
弗洛里隔着阳台栏杆向外望去。他本已起身要走。每当两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医生由于是黑皮肤而不能被俱乐部接纳的时候,他就感到非常的惭愧与不安。对于一个人而言,自己的挚友跟自己在社会地位上不平等,实在令人心生不快,但这种事在印度又是少不了的。
“他们可能在下次大会上选你,”他说“我不是说他们一定会选你,但有这个可能性。”
“弗洛里先生,我相信您该不会以为,我是要让您提名我进俱乐部吧?但愿您没这么想!我很清楚您是不可能这么想的。我这话的意思只是说,假如我能成为俱乐部一员的话,马上别人就没法害我了。”
弗洛里稍微拉了拉头上的毡帽,用手杖点了点弗劳,它已经趴在椅子下面睡着了。弗洛里感觉烦乱不安。他很清楚,只要自己有勇气跟埃利斯吵上几回,十有八九是可以确保维拉斯瓦米医生入选俱乐部的。而医生也毕竟是自己的朋友,确实这样,几乎可说是自己在缅甸唯一的朋友了。他们在一起聊天、讨论过不知多少回了,医生来他家吃过饭,甚至提出把他引见给自己的太太——可她是个虔诚的印度教徒,吓得连连拒绝。他们还一同出门打猎——医生装着子弹袋和猎刀,气喘吁吁地爬到满是竹叶的半山腰,什么也打不到。出于情义,他是有责任帮助医生的。但是他也清楚,医生从不会要求任何帮助,而且要让一名东方人进俱乐部肯定会有一番恶吵。不,他可受不了吵架!根本不值得。于是他说:
“跟你说实话吧,已经在谈这件事情了。今天上午他们就讨论过,那个混蛋埃利斯又在宣扬他一贯的‘肮脏黑人’的谬论。麦克格雷格已经提议推选一名土著会员了。我想他也是受命这么做的。”
“是的,我听说了,所有这些我们都听说了。就是因此我才想到这件事的。”
“六月份的大会上会提到这件事。我不知道会怎样——恐怕这得看麦克格雷格的意见。我会投你的票的,但是仅限于此。很抱歉,只能这样了。你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争吵。他们倒是很可能会选你,但会把这当成讨厌的任务,内心极不情愿。他们过分信守所谓‘全白人俱乐部’的原则了。
“当然了,当然了,我的朋友!我完全理解。但愿您不会因为我而跟您的欧洲朋友起冲突,别把您自己卷进去!人们都知道您是我的朋友,单单这一事实就让我获益匪浅,超乎您的想象。声誉,弗洛里先生,就像一个气压计。每一回人们看到您走进我的房间,水银柱就会上去半度。”
“哦,我们必须努力保持‘天气不转阴’。恐怕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
“我的朋友,光这个也就很不错了。说到这儿,还有一件事情我要提醒您,尽管你可能会笑。那就是你自己也要提防吴波金。当心这只鳄鱼!让他知道你在帮助我,他肯定会咬你的。”
“好吧,医生,我会当心这只鳄鱼的。不过,料想他也对我造不成多大损害。”
“至少他会试试的,我了解他。他的策略就是让我众叛亲离。他甚至还有可能会散布谣言诽谤您呢。”
“诽谤我?老天爷,没有任何人会相信攻击我的话的。”我是个罗马公民“原文为civisromanussum,英国首相帕默斯顿爵士(lordpalmerston)曾宣布,任何英国公民都可以引用保罗的这句话来确保自己的权利。——译者注。我可是英国人啊——谁也不会怀疑我。”
“不过我的朋友,你还是要提防他的诽谤。可别低估他。他会清楚该如何咬你的。他可是只鳄鱼啊。像鳄鱼一样”——医生引人注目地捏了捏手指,他的比喻有时会比较混杂——“像鳄鱼一样,他总是咬人最薄弱的地方!”
“医生,鳄鱼总是咬人最薄弱的地方吗?”
两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的关系十分密切,以至可以偶尔取笑一下医生的英语。或许从内心深处来讲,弗洛里没有许诺推荐自己入俱乐部,医生还是有一点失望的,但他是决不会说出口的,而弗洛里也乐得结束这个话题,因为它实在让人不舒服,他真希望要是开始没提此事就好了。
“啊,我可真得走了,医生。或许一时不会再见到你了。希望会上一切顺利。麦克格雷格还是个不错的老伙计。我敢说他会坚持让他们选你的。”
“但愿如此,我的朋友。要是那样的话,就是一百个吴波金我也不怕了。一千个又怎地!再见,我的朋友,再见!”
弗洛里将毡帽戴在头上,穿过光线耀眼的操场回家吃早饭去了,经过漫长早晨的喝酒、抽烟、聊天,他早已没有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