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洗冤录不知被他扔在哪张石桌上了,想必家仆见着会放回他的书楼。
昨夜撞见市舶司的鬼鬼祟祟,他应该多想想才是,为何满脑子只有那丫头跑哪儿去了的念头?一张呛过酒的艳红枣儿脸盘在脑中,比她的字更令他心痒。
心痒?难道不是欣赏?他有些疑惑。
每次见到她,总在埋头磨墨抄字,要不就与院中的女子戏玩。对人说话总是温婉有礼,对他哼,上次抱了叠抄稿给他,可是伶牙俐齿得很。那丫头
“施贤侄,怎么没见你去看那些姑娘吟诗呢?”一声爽朗的高喝打断他的思绪,施龙图抬眼,看到书商会的会主赵老爷。
“看风景。”温和一笑,施龙图侧首。此次商会聚集在二楼,街上景致看得一清二楚。
“最得你青睐的绮心姑娘在那边呢,贤侄不去会会?”中年发福的赵老爷挑了挑眉,顺着他的桌边坐下。
“她是赵老爷请来助兴端阳戏会的,施某怎敢误了赵老爷的事呢!”示意伐檀斟茶,施龙图眼中淡然。绮心是飘香楼的当红名伎,诗唱双绝,他的确是喜爱。
“不会不会,贤侄觅得解语知音,我可是羡慕呢,哈哈!”
“赵老爷过奖了。”
“不为过、不为过。”赵老爷裹着肥油的肉掌用力拍上他的肩,大笑“哈哈,贤侄,老夫有一事相求。”
当肥肉掌显现再次拍向施龙图肩部的意图时,伐檀赶紧递上茶水,阻止肉掌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油腻“赵老爷请用茶。”
“好!”接过茶盏,赵老爷精明的眼珠一直盯着那张淡笑温和的脸“贤侄你知道的,端阳除了戏会外,书院与书会还得比蹴鞠,就是那‘一点飞星赛’。我听说今年庆元的书院请了杭州的蹴鞠名家,咱们书会可不能输给书院啊。”庆元的书院重教,书会重商,偶尔会暗斗。
“嗯。”继续往下说,关他何事。
“所以,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贤侄不要推辞。”
“赵老爷但说无妨。”
“我前日与解梦堂的周老爷商议,他愿意说服周三公子为书会踢鞠,只要在飞星赛踢赢书院即可。当然,这也少不了贤侄的帮忙。”突然压低声音,赵老爷倾向他。
“哦?施某能帮什么?”南宋文人陆游曾称“寒食梁州十万家,秋千蹴鞠尚豪华”他没什么兴趣。举盏不留痕迹地隔开他的脸,施龙图淡黑的眸凝向街中一点。
“就是嘿嘿,就是想请贤侄的弟弟也加入书会的鞠队。”嘿了半天,赵老爷终于嘿出目的。
“弟弟?”哪位呀?
“贤侄的五弟龟书侄儿呀,城中谁人不知他的鞠踢得是一等一的好。施周梅林四家的公子,可是城里踢鞠的好手,其他公子都比不上呢。老夫想呀,若是让四位公子加入端阳鞠赛,保证能赢从杭州来的人。”
“龟书?”什么踢鞠的好手,看赵老爷的样只差没用“败家子”三字修饰。
“对对,就是贤侄的五弟。还望贤侄为了书会,务必说服令弟参加飞星大赛。”
“嗯。”眸子仍盯着街中,施龙图轻应,似乎很高兴。
伐檀一直小心地注视着二人,当然不会错过自家三少爷眼中的愉悦。他知道,施龙图的愉悦并非来自赵老爷对五少爷的夸赞,而是在街中糖摊前观望的人。
“贤侄是答应了?”他的“嗯”引来赵老爷扬声。
“小五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吧?”啜茶,盯着绕在糖摊前的细影,施龙图顺口问伐檀。
“没有,三少爷。”
“好。回去告诉他,让他参加端阳的飞星赛。”施龙图轻声吩咐,心思并不在对话上。
此刻,远远的某间厢房内,好梦正酣的施龟书打个寒战,突然惊醒过来,有些发冷。
“是”施伐檀是字未吐完,就听到赵老爷一阵大笑。
“哈哈哈,好、好,多谢贤侄了,多谢啊,绮心姑娘过来了,老夫不打搅贤侄说话,踢鞠的事就多劳贤侄费心了。”见到轻纱红影的美艳女子朝这边走来,赵老爷识趣地退场。
“嗯哼?”喝茶的公子并未听清赵老爷的话,虚应在半路上跑了调,变成一声轻哼冷淡的轻哼。淡眸锁在街中,温和的笑未向走近的飘香佳人展开,反倒沉下脸,青袍一闪急步往楼梯走去。
“三公”
青影晃过,一身艳装的绮心不由娇唤。无奈青影置若罔闻“咚咚”下了楼。施伐檀冲绮心点了点头,也追下楼去。他知道,向来七情不动、六欲升天的施三少爷动了怒气,只因糖摊前的纤细灰影被突然窜出的男人强行拉走。
糖丸真甜。
放一颗在口中,郗顽洛眯眯一笑,正想到果子铺瞧瞧,从一旁乍地伸出黝黑的手臂捉住她,惊吓之余,糖丸撒了一地。顺着手臂往上看,温婉的小脸升起惊慌,开始挣扎“你放开我。”
“姑娘还是老实跟我走的好。”三十多的黑脸壮汉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
“你当街捉着我的手,还有没有官府?”她皱起眉,抵不过壮汉的拉扯。
难道今天又是出门凶日?不会吧,那人这么快就找到她?当初不是说好了互不相关吗,难道他想出尔反尔?
若不是墨香坊被火烧,在城外西印街做工是绝对不会撞到那人的。就算进了城,她也是小心翼翼的呀。看壮汉的样子,那人似乎只让他带她回去过分,太过分了。那人言而无信!
街上行人看着两人拉扯,不知该不该出头。郗顽洛咬紧唇,正想一鼓作气地挣开受钳制的手,身后突然多了道声音。
“阁下当街拉着姑娘家的手轻薄,可不是男儿行为。”
壮汉回头,看到一身青罗袍的俊美公子,脸上的笑似乎很温和“施三公子,我可是听了主子的命来请这位姑娘回去。”
“听命?”盯着他捉人的手,温和的笑敛去,急步走近,趁壮汉戒备之机一把拉过郗顽洛,推至身后“阁下认识施某,不知找这位姑娘有何事?”
“我家主子请她回去,施三公子还是少管。”被他抢了人,壮汉脸色有些难看。他不认为这施家三少爷会认得他。
“她是我施某的人,阁下要请人,也得告知施某一声。”
他这话很惹人误会呀!是他坊里的工人才对吧。
斑大的影子投向身后,引来郗顽洛的轻颤。昨晚他在耳边轻行酒令,着实吓到她;今天又甩出这一句,她只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看看四周,行人脸上全是好奇。再看看身后,是身穿褐衣的施伐檀,他刚从一家会楼跑出。顺着会楼往上瞧,她看到一个艳丽的美人正倚窗观望,美目正盯着挡在她前面的施龙图。
是他的红颜解语吧?她猜测,两手不觉捏紧他的衣衫。
在外人看来,她是受了惊吓,正抱着施龙图的腰寻求安慰。施伐檀如此认为,街上的行人如此认为,当然,楼上观望的美人更不作第二设想,原本盯着施龙图的美目硬是在空中拐个弯,弯到她身上。
唉!接受着各种猜测和惊疑的目光,她转了转眼,垂头看他的影子。
他从不花心,也不算是太厉害的书商。墨香坊不大不小,施氏书堂在全国也没开分店。可经他推出或说好的曲本和书稿,读书人必定争相购买;而向来不受读书人喜爱的技艺、农工类书籍,只要他认为实用难得,便立即成为庆元最实用的书籍,甚至影响到杭州;经由杭州读书人的相互传道,过不了多久,全国读书人都开始关注起那本书来。
他一向温和这是城里公认的。不提他轩昂的外表,单是温和的笑就能惹来姑娘家脸红了。听说施老爷成天抱着二十八幅美人图让他选,他似乎不太在意。昨天呼,她承认,他的风采的确能吸引城中所有云英未嫁的姑娘,包括她。
昨夜被他抱在怀中,吐在脸上的气息带着酒气清香,淡然的眼中似乎少了面具,让她多了份真实。或是因为在他怀里的缘故?
想到昨晚,呀赶紧放开捏在他腰上的手捂回自己脸上,颊上红了起来。等吐了数口气,郗顽洛再抬头,就看到壮汉被他少有的强硬怔住,许是不想惹事,皱着脸离开了。他也转了身,正盯着她。
眼一眨,她放开捂在脸上的手“多、多谢三少爷。”
眼光在她脸上打转半晌,他转动步子站到身侧,与她并肩而行“你可有仇家?”
“仇家?”瞟了眼撒在地上的糖丸,她可惜“没有,我没有仇家。”
“那人找你何事?”见她瞧了眼糖丸才迈步,施龙图丢个眼神给伐檀。
“不知。”
“你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盯着枣红脸,他问得随意。
“啊,我家在城外五里的村子里,爹死得早,自小寄住舅舅家中。”见他跟着,她只得看了看果子行,不好意思进去。
“你娘呢?”她提到父亲和舅舅,却独独略了母亲。
“我娘很好。”看了他一眼,她别开不愿多谈。
“你何时惹上那些人的?”他指的是壮汉。
没有,她从来没有想过惹什么人,以她温婉恬静的性子怎会惹人?而他语中微带的指责,让她不由脸颊气鼓地嘟起嘴:“我什么时候惹人了,三少爷?”
又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施龙图默默地盯着她气鼓鼓的脸,眼中的困惑渐渐转淡,变为浓浓的兴趣和笑意“你今日怎会在街上?”
她不能逛街吗?奇怪地斜视他一眼,她晃了晃发辫,不答。
“今日休息,三少爷。”手里拿着一包糖丸的施伐檀解释。
“哦是坊里轮休的日子啊。”温和的笑再扬,他接过糖丸放到她手中“顽洛,你来街上可是随意逛逛?”
送她糖丸?呆呆接过尚温热的软纸包,她飞快抬头,眼中全是不解,及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
“顽洛?”她怔忡的样子出乎意料地可爱,伸手点点她的颊,一如意料中的光滑,他笑。
“啊?”来不及痹篇他的触碰,她用力眨眼,发现近到能听见他的呼吸不是幻觉。他什么时候靠这么近了?“什么,三少爷?”
“你今日逛街可有目的?要去找姐妹吗?”
“不。只是、只是随意看看。”终于明白坊中工人为何那般景仰他了。他关心询问的样子,让她心里流过一阵暖暖的甜意。
“那,你可愿随我去书堂看看。”商会太闷,他决定去施氏书堂散心。为了避免壮汉再来捉人,最好把她带在身边。至于壮汉为何要捉她,以后慢慢再想。潮水总会退的,事情若是太直观,就如退潮后的海岸,碣石烂藻,反而少了神秘思量的趣味。
“去、去书堂?”是他经营的施氏书堂?他要带她去书堂?
不要,坚决不要。为了糊口,成天抄书已经很闷了,为何难得的休息日也要面对书册?她想逛的是果子行眼光不觉溜向走过头的水果铺,引来他的莞尔,她似乎不想去书堂。
“伐檀。”
“在。”
“去买些新鲜樱桃。”
“樱桃?”他是不是又要送她一包?看着施伐檀走进果铺,郗顽洛目中闪着希望。
“待会和我去书堂看看?”他的话带上笑意。
心思不在他身上,她只瞧着施伐檀抱着一堆水果迈出来,有新鲜的梨和樱桃,还有一盒糖酪。糖酪耶,若是浇在樱桃上,可是春日最美味的甜果了。她想吃,好想吃
“好不好?”温煦的声音在头上催促。
“好。”
就这么一声好,令他在街上大笑起来,让怀抱水果的施伐檀面露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