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浮云

莫发被酒精消费得酡红的脸上一人一个鲜艳的唇印，翠翠还在他因酒精发热垮下敞开上衣裸露的腹部上烙一个。姑娘们嘻嘻哈哈，就是要新任科长回去说不清道不明。

    男人们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任由姑娘们胡闹。莫发醉着不醒，歪在真皮沙发上，手挥两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干干杯干杯，先干为敬”

    送莫发回家的他的两位老同学和他单位上两位才参工的新同事，小同事怕新科长日后找他们麻烦，要去擦科长脸上的“艳遇”两位老同学却怎么也不肯，小心护着姑娘们的“享受”年轻人本生就喜欢看热闹，有了说词，也不怕日后科长的责备了，欢欢喜喜地等着看另一部家庭喜剧。

    秀秀从两百里外的老家坐火车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半。

    莫发正横在近两米宽的床上酣睡，弹簧垫子压得往外挤，绣着大红牡丹的羽绒被斜盖在身上，脸上鲜红的六个嘴巴示威似的张扬炫耀。

    秀秀醋瓶打翻，气得发紫，心想才当科长就这样，那以后那还得了。

    秀秀掀开被子，要拉莫发起来说清楚。不拉不说，一拉不得了，莫发的肚皮上还藏着一个红嘴巴

    “啪”的一声脆响，秀秀一个巴掌狠打三个红嘴巴；三个红嘴巴不怒反而亲一下秀秀的手。秀秀仿佛看到小妖精咯咯咯地嘲弄似的笑，索性把醋劲撒完，左手揪住莫发的衣的后领，右手轮番在莫发的左脸右脸上轰炸：

    “你说！你说！你和哪个妖精鬼混的？！”

    莫发的酒劲全化作一身冷汗出了，像武松酒醉在景阳冈忽地跳出一只吊晴大白额大虫，只是他没武松的英武，不能打老虎。秀秀倒像武松，抡拳打他这只纸做的假老虎。莫发懵懂挨打半天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记得喝酒，不停地喝酒，哪个小妖精和我鬼混的呢？没有哇，可是脸上、肚皮上的唇印却是清清楚楚的呀？他想到狐仙，自己是不是遭到了聊斋里穷秀才一样的艳遇？

    狐仙当然没有，他自己也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忆经过，只是喝酒醉酒，酒醒了的莫发嚅嚅着却说不清，只是双手护着脸别让妻子再打得红唇乱飞，无力苍白地申辩“我，我，我没有啊”他想到可能有人捉弄自己，秀秀仍然不依不饶：“有这样捉弄的吗？亲嘴亲了七个，有一个亲在肚皮上去了，你不脱光她能亲上去吗？你说，你脱了衣裤做了啥子好事？”

    莫发不肯承认，秀秀又未捉双，末了，秀秀强迫莫发写保证贴在卧室的墙壁上“我保证对秀秀绝对忠诚，不和妖精鬼混，以后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秀秀强迫莫发搞了一次艳遇。

    儿子从省里参赛回来，莫发十天不让儿子进他俩的卧室。莫发千哀求万表现才让妻子把保证从壁上取下锁抽屉以观后效，莫发才给儿子解了禁。这是后话。

    第二天，莫发乌青着脸找他科室里的小青年算帐，才知道是翠翠们干的好事，他的同学是帮凶，责罚两个小青年请了客，他把他俩灌得稀烂才泻了恨。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说来也怪，虽说被捉弄，莫发反而翠翠们产生亲切感，毕竟肌肤相亲过，特别是翠翠，人漂亮白晰，活泼又大方，让他产生很多美滋滋的臆想。

    5

    “酒仙来了！”“酒仙来了！”

    宴厅里欢声雷动。新局长也笑呤呤地看着莫发，打趣道：“酒仙不来，我这席都不敢开咧！”众人和着一阵嘻嘻的欢笑。

    “抱愧！抱愧！”莫发抱拳向众人打躬，边打边径直走到局长面前，朗声道：“局座，对不起呀！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没误您的好事吧？”

    “哪里哪里，你惜时如金，来得正好。”局长继续打趣。

    墙上古色古香的瑞士大挂钟钢声钢气地“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司仪站在两尺高的贺礼台上，朗声高唱：

    “酒仙到，喜雀闹，吉时到，荣华富贵全来到，王局长四十八岁华诞庆祝活动正式开始，鸣炮奏乐”

    炮声隆隆，礼花怒放，寿歌欢畅。

    “男人四十八，世上一枝花，左手捏富贵，右手把财发，屋里有个家，外边养个她，外边浇了花，回家把秧插

    司仪是一位俊男，着一色红礼服，脸上涂着红脂，满面容光地站在辅着红绒地毯庆礼台上正对着宾客。司仪右边是高大金光闪闪的宋体“寿”字，王局长红光满面站在寿字前侧，肥硕的身子洽洽做了“寿”字下边的一竖，黑红的鼓脸映着寿的金光，显得每一个细胞异常兴奋，都在鼓涨、跳跃，仿佛要从他脸上蹦下来。

    司仪巧舌如簧，笑声灿烂，正在用夸张的手势，挑逗的语言煸情。

    众宾客被撩拨得一阵又一阵哄堂大笑。有的笑疼了两手捂着肚子，有的笑得直不起腰伏在桌子上，有的笑得走不稳路，靠在餐厅里的直径一米的大理石柱子上。只不过很少人会去注意分辨司仪职业式的笑声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家不要笑，局长耳朵粑，见了夫人啦，脚杆都在爬，王局福寿添，大家把财发，厨师手艺好，菜儿弄得粑，大家共举杯，共祝局长一家福寿双发！福寿双发！”

    主人笑盈盈地向各位来宾光临敬酒致谢，几句套话过后一杯落肚，走下祝寿台，落坐。

    客人如蜂朝王般起身，纷纷举杯向局长频频敬酒。

    满屋酒香，遍地杜康。

    几个来回，局长脸色酡红，醉态已现。

    新局长笑容可掬地把莫发拉在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笑呵呵地向大家说：“我嘛酒仙在此不能屈才，陪大家喝好，莫科长代我”

    新局长舌头在酒精的麻痹下有些不听使唤，说话断断续续，但宾客们已猜出他说的意思，报以热烈的掌声。

    新局长歪坐在席旁乐哈哈地接受大家贺酒，浅尝一下就推给右手边的莫发。

    莫发感到万分荣幸。他感到新局长对他的信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临危受命，莫发决定不辱使命，起身，豪迈举杯，一饮而尽，笑道：“酒嘛，水嘛，局长高兴，大家高兴，喝得满意！”把酒杯倒立环绕一周，不滴一滴来。

    “好！”众人一阵喝彩“强将手下无弱兵！”

    新局长笑眯眯地看莫发喝酒，听那些赞语很受用，心里乐成一朵花。

    翠翠专程为莫发斟酒，灿灿的笑笑成了一朵酒花，红红的连衣裙泛着青春的温暖。

    来者不拒，新局长把贺酒如收贺礼一样照单收下，起先还端杯装模作样地湿一下嘴巴皮，后来连这个多余程序取消了，接过酒杯一咕噜摞给莫发。

    可怜的莫发，可怜的一百三十八杯酒量，犹如一个空潭，那容得住众人的海水灌呢？

    不多时，莫发也歪坐席上，和新局长醉眼对醉眼，笑脸对笑脸。

    莫发意识有些模糊，三分杯里盛着翠翠满斟的清清凉凉的液体，光光亮亮的液体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那是一张他非常熟悉的脸，他想起他今天过生。那张脸和新局长的脸叠印在一起。

    突然，莫发端起酒杯，趔趔趄趄地挣扎起来，举着一杯酒对着局长，大声说：“爸爸，祝您生日快乐！”

    众人一楞，旋即大声欢呼，纷纷举杯：

    “祝贺！祝贺！”“祝贺！”

    又一阵酒高潮。

    6

    两个同事把被洒精趴成肉团的莫发送回家时，大姑早已带着九岁的侄儿气鼓鼓地走了。她想不到她专程来侄女婿家给大哥祝寿，侄女婿却去讨局长的欢，把他们凉在一边。为了等他，午饭开得晚，十二点半才开，因为莫发说的“去一会儿就来！”足足等了三小时半还没回来，众人开始无盐无味地吃饭，大姑越想越气，自己不吃饭胡乱给儿子拨了两口便拉扯着他回了乡下。岳父坐在桌上，脸色不大受看，秀秀一个劲儿地劝爸爸多说菜，小姨妹寻学校的一些趣事摆出来让爸爸开心。云云胖呼呼的嫩手绕着外公的吊着荡秋千，边荡边唱生日祝福歌。老人的脸上才渐渐地展现出一点点笑容。

    云云分生日蛋糕，老人轻轻扭扭云云的小嘴说：“还是等你爸爸吧！”

    莫发看见秀秀给岳父买的生日蛋糕上有一个大大的寿字。在秀秀和小姨妹的搀扶下，挣扎着爬到桌边，对着岳父说：“我要给您祝寿！”

    他硬要给岳父敬酒，秀秀没法。小姨妹拿出两个小酒杯，给自己的爸斟得满满的，只给莫发的酒杯滗了少许。

    莫发举起酒杯和岳父碰了杯，祝贺道：“局长，祝您生日快乐！”头一歪，酒杯跌落在地，人爬在地上酣睡过去鼾声顿起。

    岳父举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僵成一块，像猛然凝成的冰一时化不开。他不知道如何处置这酒杯。

    小姨妹笑盈盈地接过父亲手中的酒，放在一边。

    秀秀气得满脑生烟，使劲地用穿着布拖鞋的脚狠狠地踢了莫发两下：“局长局长，你他妈的就记得局长！”

    小姨妹连忙拦住她姐姐：“算了算了，他醉了晓得什么。”

    莫发的醉没有白醉，喊那一声爸爸没有白喊。

    在莫发醉酒半年后，在新局长的极力推举下，莫发顺顺当当当上了副局长，人们不知道莫发在认局长为父的时候是真醉还是假醉，只是说他很精明。再半年，莫发的小姨妹顺顺当当地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在全县近千名的大学生中她是分了工作的百名大学生之一。

    夫妻间的关系，有时像两人掰手劲，此消彼长，一方强上来，另一方就弱下去。

    刚当科长时秀秀还保持着家长的余威，莫发在当副局长后渐渐气盛起来，特别是解决了小姨妹工作之后，作为有功之臣，常常在家里摆谱。作为年轻的副局长，莫发像一个香馍馍，身后有不少年青靛丽的女孩子跃跃欲试。秀秀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香馍馍。

    小姨妹分了工后很感激莫发，时不时给莫发买一瓶好酒来，也常常带云云出去玩，给他买好吃的东西。一日，小云云要买一只非常漂亮的风筝，是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做工精细，价格也不菲。云云缠着要买“么么，你给我买嘛，么么，你给我买嘛。”小姨妹笑着逗云云：“你喊我妈妈，我就给你买。”恰巧被秀秀听见了，秀秀唬了脸：“一个大姑娘家，有你这样逗小孩子的吗？”

    小姨妹脸色绯红。

    当了副局长的莫发去鑫鑫鑫酒店的日子愈来愈多，喝酒的日子愈来愈多，和翠翠笑笑闹闹的日子愈来愈多，秀秀却再也没有发现口红印什么的。

    7

    莫发是从自己猛烈的咳嗽知道自己患了病的。新局长提为副县长走了，莫发最有资格提为局长。莫发他们为他饯行，喝得天花乱坠，当喝下最后一杯时他开始猛烈咳嗽，咳出一个能装满三分酒杯那么一团血丝。

    医院医生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后，莫发的生命已是西天飘浮的一团红云，在耀人的光芒里不过是一曲美妙的挽歌。

    莫发是洒精肝晚期，他的病是他喝酒喝出来的。

    酒是穿肠毒药，可是有很多人为他前赴后继。

    他想起父亲，英英武武一辈子，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却晚节不保。四十五岁才娶二十来岁如花似玉的母亲。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母亲爱穿红色连衣裙，在歌剧团工作。父亲在看戏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母亲。父亲的老首长正向父亲的个人问题担忧呢，好不容易有一个如意的女孩子，老首长连忙为他们牵线搓和。后来父母结了婚，三年后生下莫发，莫发三岁时母亲去逝。父亲没再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莫发拉扯大。

    父亲官越当越大，五十五岁已当上副市长了，但对母亲的思念不减当年。七月四日是母亲的忌日，父亲作了祭示回来，翻出母亲的旧照片独自垂泪，不用菜，把两瓶老白干喝得底朝天。恰当天有一个新分来的女大学生来找父亲帮着急事，那女大学生长得极像母亲，穿着一片红的连衣裙

    等父亲醒悟过来，女大学生已咽了气，她娇嫩的身子那里挡得住父亲几十年的饥渴。父亲没倒在敌人罪恶的子弹之下，却因自己的罪恶倒在人民的枪下。

    临行前，父亲最后抚摸一下他的头，对年仅七周岁的他语重心长地说：

    “酒色不能近，欲望会将自己毁灭。”

    莫发恍恍惚惚，眼前老是晃荡以前的生活。

    莫发入院后，小姨妹来过两次，穿着红色有连衣裙，第一次拿着一大把红艳艳的康乃馨，第二次没有。听云云说么么耍了一个很英俊的男朋友，他爸爸是副书记

    翠翠也看过他一次，是他病后三个月。她是同他的同事一起来，那个他醉酒后两次扶他回家的同事，他是新任的科长。同翠翠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子，莫发看到她时大吃了一惊，她就是他那次开车差点撞着的女孩子。翠翠说这是她妹妹。女孩子也认出了他，她说那天是为了帮姐姐给新局长买生日礼物。

    想到翠翠走的时候，莫发心里发涩。他忘不了那个背影，翠翠一手挽着妹妹，一手挽着新任的科长

    门窗外，夕阳西下，天空一朵红云，青山披着霞衣，红艳好看，然而好景并不久长，太阳渐渐沉下去，飘浮的红云便慢慢坠入黑魆魆的深渊里。

    莫发泪眼婆娑地望着医院外的天空。

    他终于明白，往昔红艳艳的生活只不过一朵天空中飘浮的红云，很少有人不在迷人的光环面前丢失了自我。红云呀红云，容易飘逝的红云，你是否知道自己追寻的都不过是虚幻的东西？离了太阳的给予，你什么都不是。

    莫发突然思念起得知他得了绝症，哭得泪人一样的妻来，还有他才十二岁蹦嘣跳跳不知忧愁的儿子。

    天黑下来，红云不见踪影。门哐当一声关了，一切都结束了，外面精彩的世界和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