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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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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静了,平日里人畜相闻,孩子笑闹的声音都听不见,四下一片死寂青狼匆匆进村,却更加骇然整个村落成了荒墟,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背上迸出冷汗陡然一条幽魂自树端朝他扑下来,青狼被撞倒在地,却马上翻起,向那黑影压过去。

    那不是幽魂,是族人米旺。彼此看清楚了,青狼大叫:“米旺,你眼睛坏得这么快,把我当成什么?部落”

    “部落出事了,青狼。”

    米旺将青狼拉人隐蔽的林间,惨戚戚地告诉他变故的始末,青狼听得如雷轰顶。

    “是一队送亲的水里社人,在半路发现熊耳他们的,帮忙把人抬回来,阿拖、阿望和那娃儿都没了命m只有熊耳还有气息”

    青狼的两只拳头捏得像石瑰一样硬。“花衣呢?”

    花衣被劫,熊耳三人和孩子遇刺,死的死,伤的伤,族人感到悲愤莫名,于是由花衣的父兄带头,组队三十人,连夜下山,进攻詹福九的庄子。

    一进庄,就落入陷阱。原来那福九素知番性,早布置好、二百名的勇丁,刀枪垒垒,就等番来。番人再怎么悍强,毕竟敌不过这样的人多势众,虽也挫伤对方好一些人力,终究还是落败而逃。

    而福九拿定了摧杀殆尽的手段,一路追击,最后得逃回部落的,不过三、四人。

    哮天社的老头目,也就是青狼的父亲,唯恐汉人直捣部落,连忙将族人全数迁移到后山头。暂时避祸,原处只留个人暗中监视。

    自后山头传出的击木声,便是向外出未归的族人打警告讯号青狼整个人已经化成寒冰,他粗嘎着声,再度一问:“花衣救回来了吗?”

    米旺半晌没吭气,一会才说:“走吧!我带你到后山头,你看看熊耳去吧。”

    熊耳躺在地面的木板上,浑身是血窟窿,族人已在为他身后做准备了。

    花衣的父兄下山时,他负着伤坚持要跟去,血战中遭到更凶狠的砍杀,被二名族人先扛回来,但是受伤太重,只剩那最后的一口气了。

    他不肯合口,在等着青狼。

    当青狼在他身边蹲跪下来时,这一向奋勇如熊的汉子,用蚊豸般哀竭的力气哆嗦着告诉他:“花衣死了,尸体被丢在庄外的野地,她咬舌自杀”

    两个男人的手交握着,濒死的人手冷得像冰雹,送终的人手更像冰雹。

    “杀福九,为为她报仇,”这汉子至此气数已尽,通出最后的话来“她爱你,青狼她只爱你一个”

    熊耳断了气,两眼仍然瞠着,惘惘充满不甘,脸上有泪,却不知是他死前流下的泪还是青狼淌落在他脸上的泪。

    不出二日,闵知县爱女真真在水仙岩为番人劫去的消息,便传遍了水沙连。

    闵正一惊,呕出血来,闵玉不知所措,只顾抱着小枣子啼哭,而凌秀更是急得几乎半狂了!他守在汲文斋,困兽一般来回踱走,闵正从病榻上伸出手来,颤声呼道:“真真,我女”

    凌秀马上匍匐跪倒,大叫:“恩师,凌秀去救真真,马上去救!说罢,飞身便往外冲。外头是漫天的暴雨,他在雨中被手下强拉了回来。

    “把总大人,这狂风暴雨已连作了二逃邺夜,外头是屋毁人亡,山上更是土崩树倒,您要救真真姑娘也得等风雨稍停呐。'

    凌秀满面胡鬓,使一副清俊的脸盘看来无比狂乱,他望着翻云覆雨阴怖的天空,张起双手呐喊:“真真”

    岩窟里,暗沉沉,冷冽冽,那官府之女就在他脚边,依然昏晕未醒。

    待她醒来,便将她杀了。青狼盘坐在那儿,手按猎刀,绝不打算留情。

    这半个月,青狼几度想下山寻仇,都为大巫师巴奇灵所禁,说是险象重重,不许他妄动。

    直到二天前,巴奇灵得了梦占,要族人下山猎头,以慰这次本族所牺牲掉的勇士亡灵。

    行动这天,巴奇灵一早在岗上观天象,只见天色灰沉像锅底一样,断言一日之内必会变天,敦促出草的十人动作要快。行前,巴奇灵却把青狼喊住了。

    巴奇灵戴羊角的皮帽,皱纹纵横满脸,威严的眼神里又蕴着慈祥,他使青狼想到自己的祖父。

    老人欲言又止,最后肃肃然吩咐:“青狼,千万记得不能留下后患。”

    他伫立岗上,望着远去的一行人当中,青狠那特别英伟的身影,脸上有抹隐昧的忧色。

    “孩子,希望你逃得过这一劫”这话说在呼号的山风里面,没有人听见。

    出门所占,吉位在西南向,果然,一下水仙岩便发现一乘汉人轿子,族人杀了那四男一女,取下人头。

    饼去族人出草,仅仅为了仪式需要,或是夸示英豪,并非心存滥杀,对于猎头的对象也无深仇大恨,猎头回来,还要举行祭典,告慰被馘首的亡魂。

    但是这回不一样,他们杀汉人,是为了出尽这段日子以来,对汉人的一腔怨气。他们不会饶过汉人,就像他不会饶过脚边这汉女一样。

    青狼两道严寒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倒卧在地的女子。岩窟里有隐微的光度,依稀照见她一副姣好面貌,她曲着身,裙下微露出一只绣鞋,那么纤小的脚在水仙岩上,乍见她立于石壁观音像之前,她穿一身像月色一样柔而白的衣裳,衣边有云似的图纸,镂出细细的花蝶,衣在风里颤着,蝶也在风里颤着她雾般的发丝结成髻,簪一支雕银的钗子,像只飞鸟,垂下长长的银丝在脸侧轻晃着,她的脸像深山的降雪,那样情艳,那样洁白。

    青狼一生,未见过如此的美人,那一刻,几乎以为碰上了下凡的仙子。

    她却露出惊悚的神情,整个人摇摇欲坠,彷佛不自知的说了一句话:“不不得嚣张,我是彰化知县闵正的女儿”然后,她昏厥下去,而青狼从迷惘中醒来。她不是什么仙子,她是汉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头,冷笑着,方才这老家伙便一再疾呼他们是官府家的人,企图吓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饼去多少汉番冲突,官府总是护着汉人,真正讲过公平的又有几回?何况他们从周滚眉那里得到消息这回接受詹福九对哮天社诬告的,正是这个彰化知县闵正!青狼把手里的猎刀一横,大步便跨过去。忽然这时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异的嫌诏。

    青狼竖耳倾听,很快发现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骑的马匹在奔跑“青狼,汉人的兵队来了!”

    族人在岩下呼喊。

    搬这汉女要趁早,青狠心里这么一想,回首把手里的人头抛到岩下的族人。“你们快走,大家分道,我随后就赶上!”

    青狼掠回来,将那汉女的身子一提待凌秀的人马赶到,只在山脚下找到四名轿班和丫头小银的尸身,都没了首级,而岩上落了只荷红色绣鞋;真真已然不知去向。

    他不知为何不能一刀俐落杀了她。

    为了痹篇汉人的追杀,他故意走上险极的悬崖。巴奇灵的预言如真,果然变了天;黄昏前,他背负这汉女躲进了崖上的岩窟。

    这汉女始终昏昏沉沉的,不能醒来,青狼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耐烦起来,掌着他那利刃,移过身去,抓起她一把松脱的发丝。

    她的头发,如雾如纱,如缎子一样柔滑,青狼只觉得一股震荡从他握发的指端,直捣向胸瞠他这是怎么了?他恨恨骂一声,一咬牙,竖了刀朝那截玉般的颈子刺去“娘”这姑娘呢呢喃喃唤着。

    青狼的手腕忽地一软,使不出力来,呆望着这绝美的容颜,那合著的眸子不知什么时候逸出泪来,晶莹楚楚的悬在眼角。

    她在梦中喊着娘。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也许正倚门等着她回去呢!青狼倒坐下来,不曾觉得用刀有这么困难过!他为什么不能把她当作一头羌一样的杀了呢,问题是,她怎么看就不像一头羌!这汉女蠕动了一下,月白色的裙裾露出一片血迹,青狼蹙着额倾前去看,是她失了鞋的那只小脚受了伤,正微微地沁血,那伤口还不小他对自己勃然发怒这汉女受不受伤又如何?她的伤有害无害,与他有什么相干?随之一跃而起,忿忿然朝洞外去了。

    真真恍恍惚惚醒来,听见一阵小小的敲击声,幽暗里见一条庞然的人影蹲在那儿,彷佛拿块石头在岩板上杵着什么,她是神智迷糊不知道怕,只觉得怪异。

    她人在哪里?这地方像个黑窟窿还没搞懂,先感觉到了寒意,抱身打冷颤。杵石头的那人抬起头来,一张脸庞棱角如雕,深深嵌住一对眼眸,寒潭一般是是那馘首的番人!他捧着石板来到她跟前,蹲了下来,她惊恐得几欲死去,想逃想叫,都没了力气。他伸手拉住她一只脚,她全身起哆嗦,开始挣扎。

    “不要动,否则我用草藤捆你”他操汉语喝道。

    真真反挣扎得更凶,胸口的哮喘像飞沙一样响,一脚踢中他的下巴,他大叫“可恶”真拿了草藤,先捆她双膝,冉捆双腕。

    她成了一尾鱼,脱了水在地上弹动。赫然感到脚上一阵剧痛,骇得肝胆都像碎了。

    这番要杀她,他从她的脚上剁起!然而那阵剧痛很快过去,接着来的是一波清凉感。真真颤索索的睁眼看去,只见这番人把石板土一团浓呛的绿泥,一抹抹涂到她的足踝;自顾自的,始终不睬她一眼。末了,解下黑头巾。缚在她脚上。

    “你的脚受了伤,给你上草葯。”这句话寒着脸说,不成解释,倒像恐吓。他整个人像个骇人的恐吓面目严峻,发长垂肩,耳上吊一只三角型的夜光贝,闪着冷光。

    他是把她手脚解开了,她却缩在那儿,再不能动。

    他径摸着倒楣的下巴,走到另一端,盘坐下来,不再理会她。

    饼半晌,真真才吞完害怕的眼泪,挤出颤音道:“你是你是”

    她没法子把话说完整,但青狼知道她要问什么。“我乃哮天社的青狼。”

    冷冷报出名号。

    狼?他一双凌厉的眼睛是够像了。真真觉得浑身冰冷。“这这里”她现在说话和小枣子是相同的韵律。

    “这里是埋伏崖的岩洞。”

    至此,真真才像完全的醒悟过来她在水仙岩上香,却遭到番人的挟持!惊恐之余,也顾不得受伤的那一脚,从地上踉跄爬起,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摇摇晃晃往洞口奔。

    青狼只是冷笑看着她。

    才到洞口,真真便被风雨泼了一身。洞外是风哭雨号,一片昏黑的世界,她抹去满脸也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珠,扶着岩壁冒险往洞外一探,登时惊呆了。

    这岩窟高巍巍地悬在半空,底下是一片狰狞的黑色峭壁,一步踏出去,便是不见底的苍茫深渊!她听见那番人在山洞头阴恻恻道:“从昨晚到今天,风雨大作,把崖路也冲断了。?要走,那得先变成一只鸟。”

    真真忽觉得眼前变得像洞外的天地,昏黑浑沌她身子一倾,昏倒在湿泞的地上。

    她冷得直打颤,紊乱的作着噩梦,但是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安慰她真真睁眼,见到那番人的脸庞逼临着她,又是一惊。然而他并没有特殊不善的表情,径脱下兽皮衣,给她披上。

    真真不敢要,又不敢不要,瑟缩在大兽皮衣底下。

    他又来啈o的脚了,手劲极大。古来女子教陌生男人给这样子碰触,那是玷了清白的,但是真真这时节哪里想得到这些?她怕都来不及。

    他拿来一团绿泥,原来是要给她换葯。一抹一抹推得极仔细。真真不明白这番为何如此照顾她的伤口。事毕,他一声不吭,又到另外一头去坐下来,甚至背对着她。

    于是一整晚,真真拥着兽皮衣,时昏时醒的,而这自称青狼的番人,数度过来为她换葯,初始真真还感到恐惧,最后委实乏了,心一横,任他摆布去了。

    到了隔日,青狼解下她脚上的黑头巾,检视一番,咕哝:“已经消肿了。”

    他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得意色,真真这时才发现他其实相当年轻,比她大不了多少。他把地上一只有个凹洞的石头推过来,凹洞中盛有雨水。

    见了水,才晓得口渴,真真颤颤捧起石碗,喝了那水。放下碗,青狼已经走开了。

    隐隐还听得见洞外的风雨声,天候之恶,可以想见。真真想起爹爹,自己生死难卜,不知他有多着急,还有姑姑和小枣子不禁滚滚落下泪来。

    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这回醒时,感觉到暖意,是她身边不知何时升起一堆火。真真拥兽皮坐起来,青狼人在火堆那一边,抬头看她,脸上有个微微的笑意。

    在暖红的火光下,这少年番人那副冷峻的神情不见了,他看来眉飞眼浓,显出一股英俊之色来。真真一时忘了害怕,怔忡望着他,他可也不让着,昂脸和她对看。她慌忙垂下头,火光烧得双颊红殷殷的。

    很快一股香味弥漫过来,真真见到火上架了树叉,正油滋滋的烤着肉呢。

    她马上觉得饿了。不论任何情况,饿总还是人的本能。

    好在青狼烤食的手脚极快,真真并没有煎熬太久,树枝叉肉便送到她手上,她往那酥香结实的一团咬一口,口舌间洋溢着满足感。

    “这是什么肉?”她小小声问这番人。

    “山老鼠。”

    嘴里一口肉呕出来,手上的烤肉块霍然落地。“山老鼠?”真真抓着喉咙说:“我不吃山老鼠!”

    青狼瞪眼。“为什么不吃?”

    “那那是蛮子才吃的东西!”

    真真眼睁睁见他脸色转为严寒,把人冻僵。他咬牙切齿道:“山老鼠肉是蛮子吃的,?是文明人,不吃你们文明人,只吃文明东西,做文明事。是这样吧?”

    她有种惹祸上身的感觉,却不明所以。青狼依然咄咄逼人。

    “于是你们文明人所谓有教化,便可以对我族社为所欲为,占我土地、夺我货物、奸我妇女,对我们赶尽杀绝,是吗?”他一句说得比一句还要猛厉。

    “稳櫎─我不知有这种事。”她哑着嗓说。

    你是官府小姐,你是知县的女儿,你不知有这种事?你父亲正是做这种事的人!”他逼到她面前。

    真真闻言,激愤起来。“我爹为官廉正,做人敦厚,绝不苛待百姓,是汉是番都一样!”

    青狼寒声大笑。“那么,帮着詹福九那厮要来追讨我哮天社的,又是何人?”他突然拔出刀来,刀上的百步蛇纹在火光下曲折突腾。

    “我应该要杀了你的”他慢慢把刀刃架到真真颈上,吓得她气丝儿都断了。“在水仙岩。

    我本就要立地杀了你,取下你的人头。”

    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下不了手。

    冰凉的刀柄,挑起她的下巴来。她的下巴颏儿真小,二根指头一掐,好像就能够摘下它。

    火光下她的眉目唇鼻,样样都显得娇巧。

    “你叫什么名字?”

    “真真”她的声音微弱得几听不见。

    “真真”他念。她震了震。

    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这女子此刻在他刀下发抖。使得仇敌发抖,本是战士的荣耀,然而青狼现在丝毫没有快感。许是因为这女子并非真正的冤头债主,他只能这么解释。

    青狼把刀收回去,恢复他的心平气和。捡了地上的烤鼠肉,递给真真“吃吧。”

    真真困难地咽着,早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然而她宁死也耍抗拒那块鼠肉。“我我不吃。”

    他生气的把那肉往地面一扔。“吃不吃,随便你,在这里饿死、渴死,或是病死,我一点也不在乎!”

    真真见他一?又换上一脸厉色,心里惊怕,又觉得委屈,人往后缩,眼泪终于迸了出来。

    但是这少年番人再也不理睬她,掉头往洞口走。

    他在洞口失去影子的当儿,真真还愣了一下,然后,如同领悟什么天大的秘密,猛爬起来,跟着奔到洞口。

    洞外依然是那个昏天暗地的世界,眼见那番人就像一头猿猴,在滂沱雨中攀着黑色峭壁而去,真真简直比被他一刀杀了还要惊恐。

    他走了,他把她抛在这个上下不得的荒洞里头,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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