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因为它没有窗子,只有一扇窄窄的门。房间中央有一个大浴缸,水就倒在这里。浴缸旁有一个锡罐,用来盛妈妈艾莲娜洗头的芦荟水。
蒂塔的职责是给母亲养老送终,所以只有她才可以服侍母亲洗澡,才可以在这个洗澡仪式中看到母亲的裸体,而其他人都不能。房间这样建造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看。蒂塔先得给母亲洗澡,然后洗头,最后当妈妈艾莲娜在浴缸里放松、享受的时候,蒂塔就得赶紧去给她熨洗完澡时要穿的衣服。母亲一声令下,蒂塔就要过来帮她擦干身体,尽快套上温暖的衣服,以免着凉。接下去,蒂塔把门打开一小条缝,让房间渐渐地凉下来,免得妈妈艾莲娜待会儿出去时温差过大。这当儿,蒂塔就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给妈妈艾莲娜梳头,氤氲的蒸汽升上来,组成各种奇异的图案,使房间平添了几分诡秘之气。她耐心地把妈妈艾莲娜的头发梳开,编好辫子,这神圣的仪式最后才算结束。妈妈艾莲娜一周才洗一次澡,蒂塔总是为此感谢上帝,否则她的一生都得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而在妈妈艾莲娜眼里,蒂塔服侍洗澡和下厨做饭的性质是一样的:无论蒂塔怎么努力,她总有办法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或是她的衬衣熨得不平,或是热水不够,再不就是辫子编得不紧。妈妈艾莲娜的天才仿佛是专门用来吹毛求疵的,但她的挑剔劲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大。那是因为蒂塔居然敢对这个神圣仪式的妙不可言的好处马马虎虎。洗澡水太烫了——妈妈艾莲娜一跨进澡盆,脚就烫起了泡。洗头发的芦荟水没有准备好,紧身衬衫熨焦了,门又不留神一下子开得太大了,弄得妈妈艾莲娜大光其火,毫不留情地骂了蒂塔一顿,并把她赶了出去。
蒂塔朝厨房走去,胳膊下夹着件衣服,心里既为自己心不在焉的错误自责,又为母亲的挑剔和痛斥懊恼。最令她悲哀的是熨焦的衣服带来的额外工作。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干这种蠢事,现在她只得先把熨焦的地方泡在碳酸钾、碱液和水的混合液里,反复揉搓直至把熨焦的痕迹洗掉,这真是平添的麻烦。另外她还得洗母亲换下来的黑衣服,先把牛胆汁溶在少量的滚水里,把溶液沾满一块软软的海绵,再用海绵把衣服全部打湿;最后她得在清水中漂洗这些衣服,再把它们晾出去晒干。
蒂塔不停地揉啊,揉啊,就像她从前洗罗伯托的尿布一样。洗尿布最好的办法是把尿加热,把脏尿布放在里面浸一会儿,然后在水中把它洗干净。但今天怎么啦?不管她把尿布在尿里浸多久,都洗不掉那讨厌的黑颜色。然后她才猛然意识到她拿着的不是罗伯托的尿布,而是母亲的衣服。从早上开始她就把它们泡在盆里了,一直忘了去水池里漂洗干净。
她赶紧慌慌张张地去漂洗这些衣服。
蒂塔终于洗完了衣服,重新回到了她的厨房。她决定干事情不能再这样心不在焉了,她一定得把那些折磨她的痛苦回忆埋藏起来,不然妈妈艾莲娜的怒火随时都会爆发。
从她离开厨房去为妈妈艾莲娜准备洗澡水到现在,做香肠的肉已经静置了足够多的时间,现在可以进行下一步,把肉塞进肠衣里。
把猪肠洗净,加工制成肠衣。用一个漏斗把肉灌进肠衣,然后扎紧两头,四指张开推紧香肠,看到有气泡的地方就用针戳一下,放掉空气,因为空气在里面香肠容易变质。最重要的是把肉塞进去时一定要塞紧,尽量不要把空气留在里边。蒂塔正忙着把肉灌进肠衣去。虽然她竭力想要抹去那些困扰她的记忆,她还是不由地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夜,全家都在院子里过夜。三伏天里热得难以忍受,她们就在院子里架起大吊床。桌上放着一个盛冰的大陶罐,里面冰镇着一个切开的西瓜。要是谁半夜里热醒过来,就可以吃一片冰西瓜降降温。妈妈艾莲娜真是切西瓜的专家;她能够用锋利的西瓜刀刚好切开瓜皮,对瓜瓤则分毫不损。
她切西瓜皮时带着数学家般的精神。切完之后,拿起外表完整的西瓜轻轻向石头一碰,当然角度和力度得恰到好处,然后就像变魔术一样,西瓜皮如花瓣般展开了,瓜瓤却完好无损。毫无疑问,当需要做分割、拆散、奴役、毁灭这一类事的时候,妈妈艾莲娜无疑是个佼佼者,她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做得那么完美,比方说在切西瓜的时候。蒂塔躺在吊床里,听到有人起身去吃冰西瓜。她突然想去趟洗手间。白天她喝了太多的酒,不是为了降温,而是为了多点奶水喂养她的外甥。
他正安静地睡在柔莎身边。蒂塔下吊床的时候,天黑漆漆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朝洗手间的方向摸索过去,一边回忆着别人吊床的位置;她不想不小心撞到谁。
培罗此刻正坐在吊床上吃西瓜,一边还思念着蒂塔。与她相隔那么近使他感到极度的兴奋。想着蒂塔的吊床就隔他几步之遥,他怎么也睡不着当然妈妈艾莲娜的吊床也就在附近。突然他听到了黑暗中的脚步声,就摒住了呼吸。一定是蒂塔,微风送过来的就是她独特的香味。那是茉莉花香和厨房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瞬间他以为蒂塔是起来找他的。听着她轻轻地走近,他的心狂跳起来。但是,脚步声又渐渐地离远了,向着洗手间而去。培罗蹑手蹑脚地起了床,像猫一样悄悄地跟在她后面。蒂塔感到有人把她拉过去,还捂住了她的嘴,不由得大吃一惊。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是谁,于是毫不抗拒地任培罗的手从她的脖子滑落到她的胸脯,又继续抚遍她的全身。
她正在接受一个令人窒息的长吻时,培罗抓住了她的手,邀请她摸索他的身体。蒂塔怯怯地抚摸着培罗的手臂和胸部发达的肌肉;往下,她感到了穿透他衣服的颤动和灼热。她受了惊吓,连忙把手移开,不是因为她自己的发现,而是听到了妈妈艾莲娜的叫喊:
"蒂塔,你在哪里?"
"在这儿呢,妈咪。我要去洗手间。"
唯恐她母亲怀疑什么,蒂塔溜回到床上,辗转反侧地过了一夜,忍着小便,还忍受着另一种煎熬。她的牺牲没有带来一点点好处:第二天,本来好像已经不打算送培罗和柔莎去德克萨斯妈妈艾莲娜加速了她的计划,三天后培罗一家三口就离开了农庄。
妈妈艾莲娜进了厨房,蒂塔的回忆被打断了。蒂塔让手里的香肠掉在地上。她害怕妈妈艾莲娜知道她的思想。跟在妈妈艾莲娜后面进来的是珍佳,她正哭得伤心欲绝。
"别哭了,孩子,你哭得我心都乱了。发生了什么事?"
"费利佩回来说他死了!"
"谁说的?是谁死了?"
"鸣呜那小孩死了!"
"哪个小孩?"蒂塔问道。
"呜呜还有哪个小孩!呜呜就是你的外甥啊;不管给他吃什么,他都不能吸收就死了!"
蒂塔感到整幢房子轰然倒塌了。那声巨响,仿佛所有的碗碟都摔成了碎片。她跳起身子。
"坐下来,继续工作。我不想看到眼泪。可怜的孩子,希望仁慈的天父赐福给他。我们应该节哀,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呢。先把工作干完,然后你可以随便做什么;只是不许哭,听见了没有?"
蒂塔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手中还抓着香肠,她冷冷地直视着母亲的目光。然后,完全不听从母亲的命令,她把所有够得着的香肠都撕得粉碎,大声尖叫:
"看我怎样听你的话!我讨厌它们!我讨厌听你命令!"
妈妈艾莲娜走近她,抄起一把木制勺子就朝她脸上砸去。
"是你干的,是你杀了罗伯托!"蒂塔歇斯底里地尖叫,然后她就抹着鼻血跑了出去。她抱起小鸽子,提了一桶小虫子,爬上了鸽巢。
妈妈艾莲娜命令仆人把梯子撤掉,让她就在鸽巢里过夜。妈妈艾莲娜和珍佳仍旧在默默地做香肠。妈妈艾莲娜永远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做香肠总是小心地把空气都放掉,谁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一个星期后地窖里的香肠都生了虫。
第二天早上她命令珍佳去把蒂塔从鸽巢里弄下来。妈妈艾莲娜不能亲自去做,因为她生命中唯一的软弱就是惧高症。甚至想到要爬二十英尺高的梯子,打开一扇小门弯腰进去这个念头她就发晕。于是她假装比平日更加骄傲,趾高气昂地命令别人去把蒂塔带下来。虽然她其实很想亲自上去。揪着蒂塔的头发把她拖下来。
珍佳发现蒂塔还抱着小鸽子。她没有发现小鸽子已经死了。她还想喂它吃小虫子。可怜的小鸽子,可能就是蒂塔喂它吃了太多的小虫子才撑死的。蒂塔抬起头来,眼神很迷茫,盯着珍佳,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珍佳爬下梯子汇报说,蒂塔像疯子一样坐在上面,怎么也不肯离开鸽巢。
"好啊,她要是发疯,我就把她送到疯人院里去。这里可没有疯子待的地方!"
她一分钟都不耽搁,立刻派费利佩去请布朗医生来送蒂塔到疯人院里去。医生来了,听完妈妈艾莲娜讲述的故事,爬上梯子到了鸽巢。
他发现蒂塔的身体赤裸着,鼻子流着血,浑身上下沾着鸽粪。她的头发和皮肤上还粘着一些羽毛。一见到医生,她就躲到角落里象婴儿一样地蜷了起来。
布朗医生待在那里的几个小时,蒂塔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别人不得而知。反正是天快黑的时候,布朗医生把穿好衣服的蒂塔带了下来。她进了他的马车,跟他一起走了。
珍佳哭着追着马车跑,并且用力把蒂塔心爱的床罩抛给了她,那条巨幅的床罩就是她在无数个失眠的漫漫长夜织就的。它太大、太重了,马车里几乎装不下。蒂塔又紧紧地拉着它不肯松手,所以床罩只好在马车后面拖着,足足有一公里长,就像是一件巨大的结婚礼服。钩床罩时蒂塔用了随手可以找到的任何颜色的纱线,于是各种色彩和图案如万花筒一般变化多姿,在滚滚烟尘里忽隐忽现,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主宰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