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双溜冰鞋。
她要学溜冰,在这三十岁的年纪来学溜冰,似乎有一点超龄了。可是薇莉已经决定不要用头脑思考,也就不想在乎超不超龄的问题了,既然要疯狂,干脆就不可理喻到底好了!
不过,薇莉自己也不清楚这个鬼主意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总之,当她早上在梳妆台前发呆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像一道闪电打进她的心里,挥也挥不去。
说实话,她对溜冰这项运动仅止于十岁时的记忆,那年冬天特别冷也特别长,使她家乡的湖水冻结成可以在上面溜冰的程度。她借了一双溜冰鞋,由邻家的大姐姐教她一些简单的技巧。以后,那湖再也没有结过这么厚的冰,而她也没再想过这回事。她搬到大城市,忙着恋爱、结婚、离婚、求学和工作。
然而今天早上,她却突然想起那年的光景,她不记得是否在学习的过程中曾遭受任何困难,可是在白茫茫的雪景里,滑过冰面那种飘飘然的快感,却令她印象深刻。她尤其记得那双借来的溜冰鞋,虽然比她的脚大了一截,需要塞上一块海绵,但那软软的触感、暖暖的衬里,曾令十岁的她立誓长大后一定要买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
现在她总算可以实现当年的心愿了!在这遥远的二十年之后,重新忆起童年的宏愿,倒不像心理学家所讲的,是一种“近中年的恐惧症”她自己很清楚。她只不过想再一次拥有当年那种单纯的快乐和欲望,她想要在三十岁的这一天,好好放纵自己一下,回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薇莉。
她利用午休时间到百货公司里选了一双白色镶金边的溜冰鞋,银闪闪的冰刃,几乎和她记忆中那双借来的鞋一模一样,但是这次可合她的脚了。她像捧着一个美梦似地捧着追双鞋,今她荷包扁了一半的标价并没让她却步,在脑中她已经勾勒出明天在冰上凌虚御风的模样了。虽然相隔了二十年,可是她相信只要溜两趟,她又会记起来的。
就像有句老话说的:某些事情一旦学会了,就永远不会忘记。
说那句话的人,不是白痴就是骗子!
当薇莉放开扶手的栏杆,巍巍颤颤地站在冰上时,她在心里尖叫,怀疑“某些事情”是不是包括溜冰。当她第一次滑倒时,她开始诅咒起说这句话的人,因为他让她抱了不正确的希望。
现在,就在她忘了自己摔了多少次,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没接触过冰面的同时,那双白色的溜冰鞋似乎不再那么可爱了,说实话,它们看起来还真像个噩梦,一对闪着银牙嘲笑她的恶魔!
这就是超出常轨的代价!
薇莉摸摸酸疼的后腰,在场边坐下,她决定要先休息一下。她环顾整座溜冰场,除了她自己和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以外,偌大的场地空漾漾的,没有其它人,连管理员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休息了。
这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令她满意的一点,她是故意挑这个时间的。礼拜六早上八点,只有疯子和她这种突发奇想的老女人,才会跑到这里来溜冰。
她抬眼偷瞧那个穿黑衣服的陌生人,祈祷他是她刚才结论的例外。
他比她还早来。当她走进这里时,还其为场内有人感到吃惊。那个人短促的朝她皱了一阵子眉,移师到另一个角落。薇莉巴不得他这样做,在这么大个地方,要躲开一个人其实并不太难。何况,其中有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寸步难移。
薇莉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溜冰鞋似乎有点设计错误,它不会向正常方向──也就是说向前进,反而专门找一些奇奇怪怪的角度,而且最糟的一点是,两脚还有各自的主张。
还好她保持残存的理智,选了这个人迹罕至的时刻。她就是怕万一记不起来溜冰的方法,还不用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前出丑。事实证明她的理智总是比直觉正确的!
更令人庆幸的是,那个黑衣男子对于她根本站不稳的别脚溜冰技术,并没有加以嘲笑,或是自愿跑来当教练。这与她平时所见,好为人师的男性一点都不同。薇莉的自尊已经岌岌可危了,如果他再跑来以那种充满优越感的态度和她讲话,只怕她会忍受不住尖叫的冲动。
事实上,那个男人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她,大半时间他都低头在冰上缓慢的滑动着,或是比画一些奇怪的动作。
还有摔倒!
薇莉进来时,他刚好就摔了一跤,这也是她原谅他坏脾气皱眉的原因。在薇莉穿好溜冰鞋,扶着栏杆练习的时候,他才又开始在角落里缓慢移动。薇莉猜他也和她差不多,特别挑这个人少的时间来磨练自己的技术,免得在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不过他至少还能滑到角落去,薇莉羡慕的想。
可是,他跌倒的方式也稍微奇怪了一点。刚才薇莉没有特别注意,是因为她自身也难保,现在她静了下来,才发现有点不对。
这不是说他跌倒的样子很奇怪,事实上,应该算是很优雅,一点也不像她这种一看就知道是初学者的四脚朝天式。他大概练了很久才有这种成绩的吧!
令薇莉好奇的是他跌倒的原因。她发现,他会忽然从原地跳起来旋转。虽然薇莉不知道溜冰技巧,或是常看花式溜冰的比赛,但她也知道那个人的动作太不寻常了。哪有人原地做跳跃旋转的?
读过一点点基础物理学的人都知道,要对抗地心引力自然的呼唤,除非施以更大的能量。花式溜冰之所以能做出三回旋的动作,就是要有前面加速的辅助。薇莉不晓得那人是不是看了太多古典芭蕾,也想来上一段。芭蕾名家,像是以跳“海盗”着称的潘诺夫,是可以凌空旋转数圈,但眼前这个呆子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不但不是潘诺夫,也不是站在平稳的芭蕾舞台上,却还要起而效尤。
彷佛是感受到她的注视,那个穿黑衣的男子回头朝她露出一个微笑,一点也没有原先不友善的态度。薇莉朝他模糊的挥挥手,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微笑没有人在摔了那么多次以后还笑得出来的。那个男的点点头,并没有籍机过来搭讪,还是继续做他无谓的尝试。
从这个角度,薇莉不大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只能看出穿着一袭黑色紧身衣的他,有一副瘦劲的身材,还有一头说不上是金色或是浅褐色的头发。不过,薇莉可以确定他还相当年轻,只有年轻人才有这股傻劲和与之相配的精力。
薇莉别过头去,没有再注现他。如果他想继续摔跤,一定不希望有个人在旁边直勾勾地瞧吧?就算那个人溜得比自己还差。
她叹了一口气,溜冰场特意控制的低温,使她眼前出现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这个季节也不是溜冰的旺季,夏天过去了,离冬季在马里兰州举办的全国职业公开赛又还早。那个年轻人大概是个溜冰迷,想好好练习,在开赛之前秀一段给到时候会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的迷哥迷姐们看。公开赛前总有一些半娱乐性质的表演赛。
搬到马里兰五年了,薇莉怀疑自己怎么到现在才回想起童年那段美梦。这里常常有职业花式溜冰的竞赛或表演,只是她从来不去注意。要有也是应客户的要求,在比赛的场地设计一些广告。
薇莉抬抬沉重的双脚,不要说作溜冰梦了,这几年来她实在缺少运动。除了上下班快步走一段路外,她并没有像一般的女性,每天慢跑或是做做健美操什么的。她到今天才发现,缺乏运动似乎让她的手脚反应比以前慢了些。她决定该是找一项运动来做的时候了。
不过她显然已经剔除一项可能的运动。她怀疑是不是遥远的记忆出错,使她误以为自己曾经会溜冰,而且不曾像现在双脚打麻花似地不听使唤。
她扶着栏杆撑起全身酸痛的自己,在三十岁生日的早晨九点不到,她就已经感觉像个八十岁的老太婆,这还真不是个好兆头。
是那个陌生的黑衣人让她鼓起勇气再试试的。薇莉本想把鞋子换掉,赶快回去做他“脚踏实地”的正常人,可是那个年轻人不断的摔跤声,令她为自己的轻言放弃感到羞耻,她从不是个容易退缩的人。
凭着这一股不服输的心理,她扶着栏杆继续练习。那个黑衣男子想必也是经过这样的苦练,才会把跤摔得这么好看的吧。薇莉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只要她能练到可以从从容容地摔跤就好了,她可没有做花式动作的野心,当然她也不会像那个傻小子,呆到去和地心引力对抗。她是个正常而且理性的女人。
薇莉十指紧抓住栏杆,像是回应她正常而理性的思绪,她的脚总算打直了,没有再朝各自的目标发展。
她小心翼翼的放开一根指头,还好,溜冰鞋还是保持平行的状态。
薇莉以同样的小心放开整个左手,不坏,一切还在控制当中。她单手扶着栏杆慢慢滑行,有点笨拙,但是还算稳健。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另一只手放开,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站着的时候,忍不住想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生日奇迹?
显然老天爷看到她不气馁的苦练了,薇莉缓缓地向前滑去,两脚并没有打结,或是成为一个奇怪的八宇。它们还是保持平行的距离。
薇莉差点欢呼起来。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成就,但简直比接到第一件广告企划案还令人兴奋。
薇莉满意地半?着眼,注视慢慢倒退的景物,如果她把身子稍微往前倾一点,会发生什么事吗?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问题吧!
她错了!
往前倾会使速度加快没错,可是等她想起自己忘了该怎么停下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显然她不但煞不了车,而且速度还愈来愈快,刚才似乎前倾得太过头了一点。
当她以不要命的高速和很没面子的尖叫冲向另一头时,她闭上眼,只祈祷不要三十岁就英年早逝了。
情急之下,她蹲下身子,用前扑滑垒的标准姿势,减缓无法控制的冲力。这招极度的不雅,可是很有效。
当薇莉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时,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她没有张开眼睛,只是轻微的移动四肢,在确定没有受到什么重大的伤害之后,不禁庆幸地叹了一口气。人在求生时总是不太讲求美观与否,她还颇沾沾自喜自己的急智,让她捡回了这条小命,同时也不用到医院包成像木乃伊一样。想想看,当每个路过的人看到她病历板上的致病原因是溜冰意外时,那才会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啊!
可是她身旁响起的一个磁性嗓音,打断了她劫后余生的兴奋感。
“我常常听说这种事,可是这是我第一次碰到,”那个带着微微有趣似的嗓音有一种奇怪的腔调,富有浓厚的音乐性“居然真有人拜倒在我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