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儿恰是个翩翩少年,且颇有气度,并穿着一身极干净清爽的半旧衣裳来赴豪门酒宴,却半分不畏缩,昂然自若,足见有几分不俗。
他不禁悄悄打开幺儿的扇子瞧了瞧,只见上头一面绘着耸入云霄的写意画儿,旁边一行小诗: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不禁赞道,好志气!
另一面却写着四句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还道故人心易变。
好句子!宁王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头都有几分颤抖了。再看幺儿的背影,怎么瞧都是一位安然布衣以待明主的少年奇才。遂将那折扇放回,轻步走到幺儿身边搭讪道:“这位公子,也来赏秋?”
幺儿侧头望了他一眼,含笑道:“豪门不易入,难得见此佳卉,岂能放过?”
“哦?”宁王笑道,“我还当你是贾府亲眷。”
幺儿点头道:“小生确姓贾。只是宁国府门槛子高的紧,并非姓贾的都能随意进来。”
宁王愈发欢喜,笑道:“我也是头一回来,这花园子委实修剪得甚有趣味。”
他两个便攀谈上了。天南海北的各色谈资都扯进来,倒是颇为投机。宁王本为天潢贵胄,早年也曾南征北战,见识不俗;幺儿乃林海与苏铮的高足,又与贾琮这个外挂玩家厮混了这些年、难免耳濡目染了许多后世见识,时常惹得宁王连连惊叹,只差没握着幺儿的手高呼“孤之子房也。”
聊着聊着,幺儿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引到秦灭六国上。先是将黛玉当日所言的那几句话趁势带了出来,又叹道:“可惜了苏秦之才、可惜了六国本有一线生机。”
宁王也叹道:“六国并非都弱,楚赵齐本来都不易灭的。”
幺儿连连摇头:“先生此言差矣。不论是楚是赵是齐,在强秦跟前都极弱。秦之强不独在兵,也在政、在财。”
宁王道:“然秦不得人心。”
幺儿笑道:“人心失尽方能亡秦。嬴政灭六国那会子,离失尽人心还早着呢。六国唯有合纵一条生路。除非一直合纵以挣得时间、直合纵至嬴政身陨,其子魄力弱于他;并暗自联合互通商路以兴各国国力,六国方能存活。那会子秦国实在太强了,无论哪个单与之抗衡都是死路一条。”
宁王闻言不禁皱眉:“秦得天下,靠的乃是六国之才。若楚赵齐等国各自留住人才,只怕秦国极难得天下。”
幺儿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战国之末再去留人,除将帅之才还有几分用,旁的都迟了,盖因时日来不及之故。纵留得人才,国力差着许多,打起来秀才遇到兵,也是无用。合纵、以谋时日富国强兵,乃是六国唯一活路。至少需要合纵到与秦接壤的韩魏国力可以抵抗强秦之时——这个叫做时间换空间。”那日贾琮费了半日口舌他才明白这个时间换空间是什么意思,如今也顺口说了出来。“秦性本贪而无信,不会肯放过谁的。”他轻叹一声,悠悠然道,“一国不存、则六国不存矣。”
宁王想想也却有道理,愈发觉得这少年不简单,因微笑说:“公子好见识。我认得当朝贵人,愿意引荐贾公子。”
幺儿立时摆手:“多谢先生,贵人我还是别认识的好。”
宁王奇了:“公子如此大才,不欲出人头地乎?”
幺儿笑道:“谢先生吉言。我若当真有点子薄才,来日自去科举,总能得了功名的。先生既言贵人,不外乎王爷、皇子。王爷本来都是待沉之船、皇子也大都是待沉之船,我上去作甚?既与先生萍水相逢,也是有缘,小子不才,稍作规劝。如先生与贵人熟识,还是早些抽身的好。”
宁王大惊:“公子何出此言?”
幺儿轻轻一笑:“听闻圣人并非当年诸位王爷当中最出挑的一个。”
宁王没想到他这般大胆直言,稍稍一怔,苦笑道:“委实如此。”
幺儿道:“纵观史书,许多皇帝都是并非当皇帝的料、不胜枚举。偏每朝唯有一个皇帝亡国,亡到现在也没亡几国,较之那些不才不仁不德皇帝之数少了许多。却是为何?”
宁王竟是不曾想过这个,哑然。半日才问:“公子以为为何?”
幺儿道:“人心思定,老百姓是不愿意有刀兵变革的。且他们极能忍,不到全天下都委实活不下去了,是不会反的。此其一。另有,早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儒术之心便是忠君。不论这个君是何等人,哪怕是个木匠,只要他坐上了那把椅子,谁敢反他,全天下的人不论文武、不论朝野,都会一齐使力气对付那人。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此,君王但凡登位,便难以撼动;不论他自身可是明君、可有本事。纵他因运气好抓阄捡到皇位,凡坐上去了、便少有人能撼动。除了明成祖朱棣;那是兵王、本为特例。”
宁王眼中霎时闪过一道光来。
幺儿轻叹一声,特停了会子,接着说:“偏此等事,君王自身多半不觉。方有那许多屠戮功臣、排挤兄弟之举。今上既非当年诸位王爷当中最出挑的一个,他自己心里自然是知道的,诸王心中怕也是不服气的。他们不服气之事连我这小小的书生都能猜到,遑论……如今上皇还在。总有一日他龙御归天,今上仁德,许能放过许多先帝老臣,只怕唯独放不过……听闻先义忠亲王……”
一席话说的宁王浑身冷汗直流;秋风吹过,浑身冰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看着幺儿道:“依着你说,诸王唯有死路一条了?”
幺儿漠然道:“交出一切兵力权柄财富名声,使他们自己变得随时可杀,圣人反而不会杀他们。随时可杀的人、杀了什么趣儿,留着还能看看热闹。”
宁王浑身杀气顿生,幺儿负手泰然。
许久许久,宁王深吸一口气,盯着他问:“若是,六王合纵呢?”
幺儿低头长叹,扭身不看他,轻声说:“合纵本是一个梦。既然六国不能合纵、六王又岂能合纵?即使刀就悬在脖子上,只要它一日还没掉下来,人、便都会只为了私利而内斗。”他冷笑一声,“六王各有己利,互相如乌眼鸡般斗个不休。让他们放下彼此前尘旧怨、私名私利去合纵,你信吗?”
他转身去拾起石桌上的折扇,又走回到宁王身边,在他耳畔低声撂下了一句“认命吧”,乃深施一礼,飘然而去。
独留下宁王冷汗淋漓的在宁国府那花园子当中不知伫立了多久。
次日贾珍特特亲往荣国府去问贾琮那日与他一道的白衣公子是谁,贾琮却说不知道!“不过是乘车走到宁荣街上撩开帘子,看他负手而行,颇为顺眼,一问居然也姓贾,便邀他同往赏花听戏。后来我喊他一道去你们家花园子转悠会子解闷儿,起初还同行的,待我小解回来、他竟不见了!”
贾珍连连嗐声跌足。其实他早年见过幺儿的,因那会子幺儿只是个少年保镖,故此并没放在眼里,也不曾留心他长得什么模样。后来他又日日使人往宁荣街去打听一个脖项下头有三颗痣的少年,自然什么也没打听出来。